3

五月底,學校進入期末階段。平港大學各院的放假時間在全國來說,都算早的。有些專業已經開始進行期末考試了,學生們似乎都比平時勤快了一些。葉教授一大早來到實驗室門口,就看到兩個學生蹲在門邊的花園前,兩顆腦袋挨在一起不知道在研究什麽。

他走近一些,聽到“硝酸鉀”、“酰胺态”之類的詞,清了清喉嚨,肅聲道:“怎麽,想轉去做農業化學嗎?”

兩顆腦袋聞聲齊刷刷轉過來。

其中一個是夏麒,他急忙站起身,拍了拍髒兮兮的手:“葉教授,您來了。”

另一個則大咧咧地說:“他來遲了,害我們進不了門!”

這位叫周懷洛,葉教授親自帶的博士生。據聞從小沒少跳級,今年才二十一。過去三天他外出比賽,并不在實驗室裏。所以,夏麒才剛剛和他認識二十分鐘。

聽到他這麽說話,很是驚訝。

葉教授每天很嚴肅,不茍言笑,完全無法想象與其開玩笑,更別提出口不遜。但葉教授此刻卻對周懷洛的冒犯言語沒什麽反應。無所謂地擺擺手,開了實驗室門。

三人進入實驗室。

“夏麒,你去做課前準備。周懷洛,把你參賽的情況跟我彙報一下。”葉教授道,說完向實驗室唯一一張空桌子走去。

周懷洛搓搓手小聲嘟囔,“又要我去開小會,煩人。”

他像個被大人寵慣了的孩子,但凡大人吩咐無論好賴都要吐槽過嘴瘾那種,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理直氣壯。夏麒本能地有些逃避與這類人交往,他不擅長應對那種氣質,也不想暴露不安和局促。

“我去準備一下實驗。”他指指工作臺,對這位剛認識、交流僅限于實驗室門口的植物和幾種化肥使用方式及效果的同學說。

後者在自己的情緒裏長嘆一聲,擺擺手,各自開工。

夏麒不知道葉教授和周懷洛的小會是什麽時候結束的,後來葉教授過來拍拍他的肩,示意談談,問的是與實驗和項目無關,但在他預料之中的問題。

“昨天接你走的人,是三江集團的?”

夏麒點點頭:“嗯,王叔是我……”

“你知道三江集團在平港城是什麽嗎?”葉教授打斷了他,眉頭擰得很緊,透出強烈的反對情緒,好像正在面對一個失足少年。

夏麒的心有些提了起來,頓住了。

他知道三江集團是什麽,也知道三江集團出了什麽事。昨天王叔給他介紹的時候他還想,壞了,來得不是時候。但已經聯系上了,王叔又不容置疑地要他去費家住,他也只能答應下來。

他算着,也就半年,自己安安靜靜的就占一點點空間,不至于和費家那個大少爺合不來。事實上,估計也用不着合。費天瀾回家實在太晚了。

“是親戚嗎?”片刻,葉教授又問。

大概以為他停頓是因為被吓着了,語氣稍溫和了些。

“啊,不是。”夏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連搖了兩下頭,“三江集團的費總是我爸的老戰友,我來這邊參加項目,我爸要我一定去看看長輩,我就聯系了他們。”

葉教授聽了,點點頭表示理解,但神色并沒有放松:“這應該。不過你為什麽搬出宿舍了?宿管說,你把行李都帶走了?昨晚住哪兒?”

“我正想找個時間跟您彙報的,昨天……”

昨天,葉教授只在實驗室呆到下午兩點鐘,給夏麒做妥指導就走了。

傍晚結束工作後,夏麒接到養父夏維軍的電話,問他怎麽還沒和自己的老戰友聯系,苦口婆心就注重感情聯絡、務必敬愛長輩等主題教育了他一頓。

夏維軍為人老實,一輩子也不太懂得給自己謀方便,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巴結誰。但夏麒長大了,将來的路多一個幫扶是一個,所以他積極勸說他和自己最出息的戰友聯系。

這些,夏麒都明白,也不想讓夏維軍的殷切好意受挫折,便聽話地給費三江致電了。那電話自然是王叔接的,一聽說緣由,對方二話不說就讓他在校門口等着。

等了快一個小時,王叔開車來了。

“不好意思,剛才送老費去檢察院,來晚了。你宿舍在哪兒呢?收拾一下,我帶你回家。”王叔和他認上臉,劈頭就安排道。

夏麒聽得直瞪眼睛,張張嘴又沒聲音,不知道回什麽。

王叔見狀,提起唇角露出一點笑,輕嘆一口氣,耐心解釋道:“老費被查了,檢察院的人剛才到家裏抓他,我跟車送了一趟,還回了幾個問題,就晚了。”他的眼神帶着安撫的意味,“不過你不用擔心,老費被抓了也不妨礙我們好好招待你這個戰友的孩子。走吧,上車,去你宿舍搬家。”

夏麒動了動唇:“……王叔叔好。”

王叔一愣,笑出了聲。

“王叔還說,現在費叔叔家裏只有他兒子一個人住。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打擊和壓力都很大,我住進去可以陪一陪他……”夏麒說着,用舌尖舔了舔唇角,一雙眼睛無奈又無辜地看着葉教授,好像言盡于此了。

他來平港大學參加項目,是得益于自己的導師、葉教授的老同學極力推薦,後者肯接收他也是基于對老同學的信任。他在這邊的學習、研究、食宿,都是葉教授打點。按理說,他要從學校搬出來是要先經過葉教授同意的。

現在,他只希望這個嚴肅老頭不要太生氣。

偏偏葉教授聽罷他的話,一直沉默不語,看不出态度來。

兩人這麽僵持了好半晌,剛剛不知道跑去了哪裏的周懷洛舉着一根玻璃試管過來了,裏面裝着藍色的化學液體,目測是波爾多液……還真想搞農業化學去?

葉教授便指了指他,對夏麒說:“你來這麽多天了,我也沒空請你吃餐飯,晚上就讓他帶你去吃頓好的吧。”又扭頭對周懷洛說,“接待好小夏,他也算你半個師弟了,費用算我的,記得開發票。”

周懷洛喜出望外,笑得燦爛如花:“好說!”

葉教授拎起公文包,走了。

周懷洛是個很好懂的人。

夏麒從早上那二十分鐘的相處裏,簡單得出這個結論。他因此對周懷洛還算有好感,認為只要相處久了沒問題,會把這個人納入朋友的範疇。哪怕他不太能應付那種被寵慣而生成的氣質。

但這在有主動意願的情況下,還是不難克服的。

比如,傍晚放學,周懷洛晃着手機說:“我訂好地方了,就帶你去這家吃!”他并沒有像早上那樣覺得對方的态度不好接受。

“好啊。”他沒有看到底是哪一家,完全答應。

然而幾分鐘之後,周懷洛帶他到學校的停車場,他才知道這個好懂的、看上去專注于科研的、單純的“半個師兄”是個開卡宴的富二代。

富二代師兄的臉上挂着一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前幾天出去比賽,昨晚半夜才到家早上起遲了,怕遲到所以開了車,其實我平時很少開車……”

夏麒:“……沒關系。”

這個時候說沒關系,應該不是錯誤答案吧?

車上路以後夏麒看出來了,周懷洛那句“平時不怎麽開車”是真的。

他開得頗為謹慎,完全遵守交通規則,夏麒能把他的操作和科目一考題一一對應。從平港大學到餐廳的距離不算遠,他在道路暢通的情況下開了小二十分鐘。

到了餐廳要停車更是個不小的難題,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明明沒什麽人來的店,今天怎麽這麽多人”,以致于停車場相當滿。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車位,還很難倒進去,後面的車已經按了三次喇叭。

“要不我先下去,幫你看着?” 夏麒主動提議。

“啊?”周懷洛臉上泛起一絲茫然,有點懷疑地問,“這樣能行嗎?”

夏麒一臉堅定:“能!”

周懷洛看上去真的信了,說“好吧你下去”,夏麒于是開門下車。

費天瀾在第三次按下喇叭,前面的車依然笨拙得近乎無動于衷之後,已經相當冒火了。要不是前面的車算得上好貨,他難保自己不直接撞過去。

他擰着眉頭拍下車窗按鈕,怒氣沖沖地伸出腦袋去:“喂!你——”

那輛笨拙卡宴上下來一個人,随着他的聲音扭回頭。四目相對,彼此都愣住了。車上下來的居然是昨晚出現在他家裏,今早還給他留了早飯的小孩兒。

既然是一個屋檐下的人,那就不好破口大罵了,他吸了口氣,壓下火:“唉,那個……誰,你那車沒問題吧?”

夏麒和他隔着一輛車身的距離,臉上的神情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微妙地從吃驚轉變為別的情緒。

費天瀾現在沒有夢魇纏身也沒有酒精醉人,才發現,這個小孩兒的眼睛非常生動——意思是,這雙眼睛的眼神很極致。

平淡的時候,淡得無色無味。受驚的時候,驚得像小動物瑟瑟發抖。嘲諷鄙夷的時候,就像剛才那樣,哪怕那個眼神只是一閃而過,依然能讓人清晰地讀到他心裏的話,“無腦傻(),瞎腦補個叽叭玩意兒”。

……好吧,可能沒有那麽粗魯。但就是這個意思。

“不是我的車,是我同學。”夏麒朝他走近一些,先前的眼神已經不見端倪,只剩無害的淡定,“我同學不太擅長開車,不好意思,麻煩給他點時間。”

費天瀾盯着他的眼睛看,一動不動,好想要摳出點什麽似的。夏麒被他盯得有些不解,眼神晃晃悠悠地浮現出困惑的情緒。

費天瀾笑了,說:“我來吧。”

便真的下了車,跑到卡宴的駕駛座那邊敲了敲玻璃:“小朋友,我幫你吧。”

他長相英俊,眉眼帶笑,看上去态度相當友好。

周懷洛毫無疑問信任這個好心帥哥,爽快地把車交給了他。半分鐘不到,車穩穩地倒進了車位裏。周懷洛連連道謝,得知這位就是夏麒的“房東”之後,馬上熱情邀請一起吃午飯。

“有緣的話,下次吧。”費天瀾滿口客套話術,擡起手腕瞟一眼,說,“約了領導,先走了。”

跑出半截路,又回過頭,對周懷洛吹了個口哨:“小朋友,謝謝你的早餐。”

夏麒笑得客客氣氣的,說:“不用客氣。”

費天瀾聳聳肩,暗道,小小年紀表裏不一口是心非長大了不知道變成什麽陰險東西。腹诽罷,轉身大步向餐廳的貴賓區走去。

周懷洛看着那背影,低呼了一聲:“哇,貴賓區!這家的貴賓包廂很貴的,自帶酒水都人均兩三千,你房東好有錢!下次請他可要做好預算!”

……是何等單純的腦子,才會相信費天瀾的鬼話。

夏麒暗嘆,沒接話。

但後來他才明白,生在平港城商場核心家族的人,怎麽會真的很單純。只是相對罷了。真正傻單純的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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