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費天瀾回到家的時候,夏麒沒有如他所想在廚房。他在花園裏。先前被取過土壤樣本的兩列地上,栀子花真的被拔了。樹苗都湊在一起綁着,成捆地放在一個寬口陶缸之中。他正拿着一把正經農用鏟子,像模像樣地撬地松土。

家本來是尋常的家,花園本來是尋常的花園。

但看到夏麒置身其中,和他在做事的樣子,費天瀾忽然就覺得,這個家和這個花園都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擁有了某種無法形容的溫暖。他趴在方向盤上遠遠看着夏麒,有那麽一陣子完全沒想任何事情,純粹地享受那片刻輕松。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體會過這種感覺,但他确定自己一輩子都會懷念這寶貴的片刻。于是他盡可能将它拉長。他的凝望很深,夏麒的身影映在他眼裏,印在他的腦海裏。或者,更深處。

他不知道,他沒有去想。

那時候,他有太多事情沒來得及安排進思考範疇。

夏麒終于轉過身,目光穿過汽車前窗的玻璃望進去,對上費天瀾的注視。後者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開車門下車走向他。

“真的要重新給我規劃花園啊?”他心情看起來很好,光禿禿的土地在他眼裏好像很值得期待似的。

夏麒輕輕籲了口氣,點點頭,仔細地回答:“買了好幾種花種子。有秋天會開的,冬天會長的,春天破土的。這兩列還不夠,等旁邊的三色堇花期過了,我再刨那邊。”

“行吧。”費天瀾一副放手任他幹的樣子,“随你弄,弄好了給你工程費。”

夏麒低聲笑了,用腳把鏟子上的圖刮下去。

費天瀾興致勃勃地問:“今晚吃什麽?”

“啊……”夏麒擡起頭,露出糟糕迷茫的表情,八成沒有想到費天瀾主動讨吃,“沒什麽菜了,不知道你回來這麽早,還沒動手。”

費天瀾聽了,并沒有被打擊興致:“那我要是不回來,你自己吃什麽?”

“随便。”

“随便?”費天瀾壓低眼神,盯着他。

夏麒坦然地“嗯”了一聲,拎着刮完泥土的鏟子往屋子方向走,說:“一個人煮東西很尴尬,要做太好的一定吃不完,所以吃點面條餃子什麽的最合适,也方便。”

“所以,你預備我的份時才認真煮?”費天瀾跟在後面。

“可以這麽說吧。”

費天瀾聽了,高興得有點興奮。向前跨一步,攬住夏麒的肩膀,浮誇地說“我好感動”。又低頭湊到夏麒耳邊亂撩撥,“你是仙女,是寶貝田螺姑娘”。

今天的夏麒似乎特別寬容,沒有躲他,也沒有推開。還很經得住撩撥,他這樣咬耳朵,他也沒有不自在。總之,都全盤接受了。可能是平時被暗戳戳抗拒,或看這人扭捏慣了,現在的反差讓費天瀾簡直有種被寵的錯覺。

“那我請你出去吃大餐吧!”他真誠地說。

夏麒在思考了三秒鐘之後,答應了。放下鏟子,換了雙鞋,表示可以出門。費天瀾在這段時間裏,飛快地在自己熟悉的餐廳中挑了一家,并打了電話預約。回頭一看夏麒。

T恤,寬松休閑的七分褲,板鞋。典型乖巧大學生的打扮,毫不出彩。但長得好。站在那裏,讓人打眼一看就會多看一會兒。

費天瀾就多看了一會兒,然後揉揉他的頭發,指導道:“這家餐廳還是要穿正式一點。”

“我沒有那種衣服……”

“我有。”費天瀾拉着他進自己的房間,花兩分鐘從衣櫃裏挑出一整套搭配擺在床上,揚揚下巴,“換上吧。”

夏麒踟蹰了一下,抱着衣服回自己房裏了。過一會兒,換好衣服過來。

絲質的黑色襯衫,依費天瀾幾年前的身材定做的,還是有一點大,但下擺紮緊偏修身的褲子裏就看着合身了。衣服勾勒寬肩細腰,與那雙漂亮的腿一起,構出一副略顯纖細的男性身材。

費天瀾退後看看。真好看。

不過,還差點東西。

他轉身從衣櫃最下面的抽屜裏翻出一個領結,雙手繞過夏麒的脖子給他戴上,擺正:“這樣就完美了,看看鏡子。”

夏麒在他戴領結的時候一直低着頭,被推到鏡子前才小心地擡起臉。視線掃過鏡子,目光飄忽,草草看一眼自己,又看看費天瀾。他是宴席打扮,費天瀾是工作狀态的正裝,兩人站在一起卻毫無違和感。

“嗯,真的很完美。”費天瀾啧啧贊嘆,總算出發。

餐廳在平港城的中心地帶,樓都很高。那麽十幾棟群聚杵在那裏,便造就了一座城市最昂貴、最令人難以企及的區域。這些樓的一到四層多是商場,分布着品牌門店、大衆餐飲、電影城之類的。往上則是高端寫字樓。

但只有消費能力最上層的人才知道,最頂上的兩層也是餐廳。很貴很精致的那種。費天瀾帶夏麒去的,就是最頂上那家。

門口并不華麗,但顯示出一種極其高級的簡潔與安靜。一靠近那裏,好像連喘氣大聲點都是不得體的。人會自動把自己往電視裏那些古老貴族的矜持規矩裏套,哪怕錯漏,也比“做自己”合時宜。

夏麒知道費天瀾請他這一頓不便宜,但沒想到這麽精心。像在接待什麽重要的人。他挺直脊背跟在費天瀾身邊,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入座。

桌上已經擺了餐前開胃菜,竟然是很中式的酸甜蘿蔔、銀耳蓮子羹什麽的。

費天瀾說:“上菜吧,酒也上。”

服務員應聲點頭,然後靜默地退下去了。費天瀾看夏麒拘謹的樣子,微笑地湊過去一些,輕聲說:“沒事兒,不用裝逼。這家是杭州菜,不是西餐廳,用筷子的。”

夏麒:“……”

見他一副被調戲到的無語模樣,費天瀾好像特別開心。趁菜上來之前,貼心地給他介紹這家餐廳。說這家的老板是浙江人,大老遠來平港開餐廳,大膽搞杭州菜西式創新吃法,定位和營銷做得多牛逼,怎樣一座難求。

又指指玻璃幕牆外面,“你看,平港城的夜景,一覽無餘。”

平港城還沒有完全入夜。太陽最後的餘晖是深深的藍,最天邊的地方鑲着一線深橘紅。低于本樓的房子、街道,都已經亮起燈光,與最後初降的夜幕交相輝映。确實很美。美得有點炫目了。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夏麒問得有一點癡。

但費天瀾大概沒有注意到,他攤攤手:“我的備選裏就只有這家有位啊!”

“……”好吧。夏麒收回目光。

一個侍酒師推着一輛小餐車過來了,車上放着一個冰桶,桶裏插着一瓶白葡萄酒。來到他們桌旁,侍酒師對費天瀾微笑着點頭致了下意。他取過酒,對客人報了酒款和莊園名字,并做簡單介紹,然後給費天瀾确認酒标。

費天瀾點點頭,侍酒師才開酒。

夏麒對這一套侍酒禮儀興致闕闕,有些走神地打量起這家餐廳。

大廳每個卡座都設計得極具私密性,其實看來看去,除了高級範兒和金錢味兒也看不出什麽。倒是餘光一瞟,看到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

眼熟是因為上次見面的時候特別注意過——陳芝馨,那個理所當然坐在費天瀾身邊、林歌極力勸說費天瀾“收了吧”的女孩子。

此時,陳芝馨和一個男人并肩款款走進餐廳,他們稍前方也有個引路的服務員。女孩兒對盯着自己的視線相當敏感,偏頭捕捉到了夏麒的目光。然後發現費天瀾,臉上露出驚喜表情。

“天瀾!”高跟鞋大步跨了過來,稱呼很不見外。

聞聲,費天瀾扭過頭去,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甚至立刻站了起來。

但這份禮貌不是沖着陳芝馨,而是她身邊的男人。他同陳芝馨只是常規而禮貌地打招呼,對那個男人則稱得上鄭重, 一邊伸出手一邊說:“周總,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

對方和他握手,語帶歉意:“不好意思,我昨晚沒去你那邊。你發信息來的時候我應該在飛機上,下來之後很多信息,我也沒一一細看,給漏了。”

“沒關系沒關系,本來就是個和兄弟們小聚的趴。你沒來只有一點點虧,所以——”費天瀾笑得特別熱情燦爛,又不至于殷勤,“改天單獨約你做補償,你可要看信息哦!”

男人松開握着的手,馬上拍了拍費天瀾的肩,道:“當然當然!”

兩人這麽寒暄了幾句,陳芝馨被晾了在一邊。卻也面帶微笑,優雅大方。等他們聊完,要繼續前往自己的座位時,才對費天瀾眨了眨眼睛,透出恰到好處的嬌俏和親昵。

“天瀾有時間了,也要記得找我玩哦!”

費天瀾看向她,眼神溫柔縱容,态度親疏有度:“開局哪能少了我們小公主?就怕你不賞光!”

“讨厭!”陳芝馨嬌嗔,眼神一收,和身邊的男人走了。

費天瀾目送了一會兒,重新坐下來。像是剛才經歷了多麽負擔的交際似的,他擡手松了松領帶,同時發出一聲輕嘆。

侍酒師早已悄然離去,現在只有夏麒在面前,他說話不設防、不周到。

“他們居然湊一起去了……難怪周懷瓊自己跑來我生日局,原來是沖着小公主。”說完這話,沒等夏麒開口,就又主動積極地解釋,“這女的在我們圈裏第二紅,第一紅是丹丹。最近林歌要和丹丹訂婚了,這女的就成了最搶手的對象。”

“哦。”夏麒淡淡地應,轉而問,“那個周懷瓊,是不是我同學的哥哥?”

“是啊,正想給你說呢。那是周家二公子,跟我一樣,剛上任核電公司老總——哦,不對。并不一樣,我已經被卸任了。”費天瀾聳聳肩。

“我哥哥會給他驚喜的。”夏麒想起周懷洛的話,心裏猶豫忐忑,沒拿準是否現在把周懷洛的話告訴費天瀾。

那個消息對于費天瀾來說,好像怎麽看,知道了都只有可用之處,沒有害處。他不懂得平港商場的彎彎繞繞,只是直覺這麽白送有用消息,有點太便宜了。

“你要單獨約他嗎?”想了想,他問。

“要的。”費天瀾對他的顧慮無所察,“我昨晚開了個趴,他沒來,連信息都不回。但之前去了我生日,所以我覺得他怪怪的,想單獨約一次,一來表謝意,二來摸摸底。不過現在看,他來我生日是沖着接近陳芝馨吧。”

“不一定。”夏麒皺起眉頭,神情有點凝重地看着費天瀾,“他知道一些事。”

“什麽事?”費天瀾不解而驚疑。

夏麒還沒想清楚這份便宜被送到自己面前的動機和邏輯,但覺得費天瀾需要那個消息。頓了頓,便把周懷洛的話一五一十交待了——除了人家叫他收心那句。

費天瀾聽罷,臉色變了又變,眉間緊鎖。兩人相對無言,沉默持續了半分鐘。

夏麒想,這頓飯的氣氛毀了,早知道吃完再說,怎麽急也急不過一頓飯啊……他有點失落地放下了筷子。

就在這時,費天瀾恢複了笑容,舉起酒杯晃了晃,說:“別管那些,我們先好好吃飯,今天是我特地請你吃大餐的日子,什麽也不能壞興致。”

夏麒一愣,比剛進餐廳的時候還慌,有些笨拙地握住杯腳,和對面碰杯。

心跳有點快,心裏很高興。高興得都有點過于低卑和小心翼翼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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