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知道你不太想聊以前的事了……總之, 卓青, 這是我的名片, 以後如果有任何事找我,打上面的電話就好。”
從四季酒店回家的這一路上,卓青始終有些恍惚。
好在一直跟在紀司予身邊的私人助理不知從哪抱來一堆文件,交給他一一簽字确認, 倒留給她許多無人打擾的發愣時間,倚在車窗邊,怔怔看着窗外街景倒退,光影錯落。
幾次把手伸進口袋,觸及那張被揉成紙團的燙金名片,攥了又攥,到底“無功而返”。
的确, 她本該及時扔掉的。
甚至都已經把那燙金名片攥成一團,作勢要丢到不遠處的垃圾箱中, 可紀司予回來的太過湊巧,一環住她肩膀, 便把她吓得慌了動作,雖不至于心虛,但也下意識把名片塞進随身的口袋。
這之後再扔,實在有點過于掩耳盜鈴, 就只能一直裝在身上,像個甩不掉的燙手山芋。
唯一慶幸,是葉夢和那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闊家太太早已被紀司予這天下午的“張揚”行徑氣得早早離開, 不然眼見她和姜承瀾站在一起多聊了幾句,不知道又能編出來多少風流轶事……
她輕輕松了口氣。
明明紙張輕而薄、半分不占重量,卻莫名感覺像塊烙鐵似的,又沉又燒心。
一旁,文件翻動聲、筆尖“唰唰”聲和簡單的問答混在一團,逐漸模糊成她繁雜心緒中無關緊要的背景音。
“老板,公司那邊,地産部、公關部還有後勤部,都出現了小規模的人員調動,行政那邊簡單給列出來了一個單子,您看看。”
“嗯。”
“還有,老板,這邊是剛才拍賣會給出的各個證書備份,您看一下……蘇富比方面還誠邀您去參加11月底在香港的拍品賞鑒會,如果您有興趣,我這邊馬上聯系徐特助,把日程表上盡量空出來,看看歐洲分部那邊的會議是不是可以延——”
等等。
後話在舌尖囫囵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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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失言的助理面上一白,急忙把險些說漏嘴的話咽回腹中,規規矩矩坐回後座原位,及時收了聲。
紀司予倒是面色如常,不見喜怒。
只別過臉,輕輕喊了句:“阿青。”
還在望着窗外神游的卓青猛一抖擻,思緒登時回籠。
下意識地循聲側頭,她滿面疑惑:“啊?”
“過段時間,香港有個鑒賞會,”紀司予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收入眼中,卻依舊輕描淡寫,溫聲問:“正好是奶奶生日以後不久,你有空的話,我陪你去香港逛逛?”
“香港?”
卓青愣了愣,思索片刻,眉心微蹙:“好是好……可是奶奶生日以後,不是一般都要去南山祭祖嗎?”
“今年不去了。”
“嗯?”
紀司予拉過她冷冰冰的右手——不住往口袋裏摸索那一只手。
十指相扣,他低垂視線,仿佛若有所思:“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去一趟南山,老人家精氣神要耗了大半,之前我和大哥已經商量過,今年祭祖,在家簡單弄弄就是了,別跑那麽遠。”
“……這樣啊。”
卓青心思正亂着,這會兒也不覺有異,倒嘗試着、小心翼翼反手緊握住紀司予那纖長五指。
“那我們去看看吧,還可以叫上宋致寧,”她說,“他之前好像是和香港那邊的鐘氏有點交情,這趟過去,你要是談生意……”
“不談生意,阿青,我們就兩個人去吧。”
紀司予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便大好。
拉着她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卻還幼稚地晃了又晃。
“奶奶的生日肯定鬧得人心累,每年都是這樣,結果還要你陪她去祭祖,今年不用了,”他晃啊晃,“今年我帶你去散散心,香港有好幾家畫廊做的不錯,你不是一直想要買幾副珍妮·霍爾澤的畫嗎?我們親自去看看,買你喜歡的。”
卓青:“……”
這位先生,你昨天晚上可不是這麽說話的。
下意識的反唇相譏,幾乎就差一步便說出口。
可她驀地視線落低,看向膝上十指緊扣的大手小手,張了張嘴,還是沒能照着心裏話念出口。
其實本不該問【你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又或是【兩年前的事,你消氣了嗎?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
她比誰都清楚這答案,問出來只是平添不快。
畢竟,紀司予生氣和開心的理由,在她看來,确實比大多數人都顯得簡單。
譬如昨天晚上。
自己一時意動的“邀請”,确實存了別的念頭:宋嫂那副恨鐵不成鋼模樣的刺激,心裏隐隐約約對于挽回兩年前顏面的一點執念——以及得寸進尺的試探和強行把過去翻篇的打算。
借着那樣溫情的氛圍,心裏卻計算着“一夜回到兩年前”,估計是真把一眼看穿自己那卑鄙念頭的紀司予給氣到了。
可是氣歸氣,兩年歸兩年。
只要她一服軟,一置氣,稍稍哪怕明顯一點的表露出愛,哪怕只是嘗試着緊緊握住他的手,他就願意退一萬步來給她臺階下——
就如同小孩子貪戀糖果,紀司予的心裏,好像也一直住着搖搖晃晃站不穩的少年時代。
那個她撿了大便宜的少年時代。
“好啊。”
她心頭一澀,愈發緊握他微冷手掌,“我們很久沒有單獨去玩了,去哪都好……我也想透透氣了。”
“那要不,去完香港,再回湖州吧。”
“……你哪裏有這麽多時間。”
“有啊,”他又晃晃她手,“實在走不開,那我就跟那群煩人的董事說,“我老婆是最最有名的紀四太太,又乖巧,又特別溫柔,說話細聲細氣,要是不給我放假,你們有本事跟她說去,她一撇嘴,一哭臉,誰都沒有脾氣了”。”
卓青:“……”
老娘給你一槌。
她白他一眼。
翻完白眼,忍了好一會兒,忽而“噗”一聲怪叫。
好吧,畢竟是發自真心笑了。
笑的嘴角憋不住直抽抽,笑的白白淨淨的手捂住白白淨淨的臉,什麽妝面儀态也顧不上,她悶聲笑的歡快。
從她十七歲回到卓家,二十二歲嫁入紀家,紀司予曾是唯一賦予她任性權利的人。
哪怕她時而驕傲固執,時而虛僞虛榮也自卑,努力融入着複雜的圈子而走過費力不讨好的彎路,做錯了很多很多事,漫不經心地,一刀刀沖人心上剜肉,可只要他在,她就可以嘗試着做自己。
被包容,被原諒,被鐘愛,被善待。
這次也是一樣。
這次一定也一樣。
她別過臉去,看向窗外,心情怪怪的,又溫柔得出奇。
那張燙手的名片,好似也一下被忘在腦後,甚至忘記像往常一樣的揣摩心思、思慮對錯得失,唯獨車窗映出那杏眼微彎起,藏住小小雀躍。
畢竟,二十五歲的卓青啊,這時只是暗自在心裏默念:老天爺,拜托了,我會努力改掉好多好多的壞脾氣,努力變得正直善良又美好,雖然很遲,可是我會努力地去學……所以拜托了,拜托了,讓紀司予一直都像十七歲的時候那樣喜歡我吧。
紀司予一路将人送到老宅外。
他這一天又是缺席會議又是早退,公司方面需要親自處理的事态堆積如山,只得先安排好兩個家仆一左一右攙扶她進門,便匆匆趕回紀氏總部。
“阿青,”臨走前,不忘微微彎下腰來,同她叮囑,“公司還有點事沒處理,我要過去一趟,要是能趕得及,我會回家吃晚飯。”
這話不僅是說給她聽,也說給一旁面色複雜的宋嫂聽,連咬字也格外清楚明晰。
再加上為了護送那枚價值一億八千萬的粉紫鑽戒,蘇富比方面提前安排了架勢極大的安保團隊,配合這情境遙遙一看,實在有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即視感。
早晨還略顯嚣張的宋嫂,登時收斂得有如鹌鹑。
一路也不敢多話,畢恭畢敬攙扶着她上樓回房。
——“等等。”
主卧內,卓青叫住剛把她放下、便忙不疊轉手要走的宋嫂。
婦人心虛神色一掠而過,估摸着女主人的脾性,怕不是又一頓溫溫柔柔的夾槍帶棒,很快把頭埋低。
卓青冷眼觀察着面前婦人不住游移的眼神,半晌沒吭聲。
實話實說,就連她自己也清楚,宋嫂有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
畢竟自己的确不是個純粹柔和善良的性子,學了富人家那一套恩威并施,逮着機會便也往自家使,雖說明裏暗裏頗受擠兌,也沒有太吃過虧。
只是,或許是因為太久沒人好好哄過她那怪脾氣,便也沒有人記得,其實她本是個最好哄的人。
卓青自嘲一笑,別開眼神。
“算了,”她自言自語,“我跟別人較勁,會把自己氣老的,只要沒有下次,我就稍微原諒一下吧。”
要改一改壞脾氣了。
宋嫂:“?”
太太今個兒裝溫柔善良裝進骨子裏了?
或許是面前人的疑惑表露的太明顯,死皮賴臉如卓青,也不得不尴尬的輕咳一聲。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我提前準備點材料,”她續上後話,這次音調不再那麽咄咄逼人,“我想做幾個家常菜,就油豆腐塞肉,銀魚炒蛋……再加個湯吧,冬瓜排骨湯,你看什麽時候能準備完,到時候來叫我一聲,我先睡一會兒。”
連話也說得十分“家常”,但宋嫂顯然仍有些意外。
頓了頓,或許是想起沒受刁難已經是大幸,這婦人便也不再多問什麽,應承下來,忙不疊轉身就走。
剩下個卓青。
一聽到房門落鎖,便往後一癱,把自己擺成個巨放松的大字型。
翻來覆去滾了幾圈,總覺得哪裏硌得慌,這才想起從口袋裏摸出來那“罪魁禍首”——
哦,是姜承瀾的名片。
卓青撓撓頭發:剛才有點高興過頭,忘記這回事兒了。
正準備起身去扔,她那針織裙另一側的小口袋裏,被遺忘多時的手機驀地震動不停。
連聯系人備注都不用看,她也猜到是誰。
“喂?”是故,一邊換睡衣,一邊肩膀夾着手機、将電話接起,卓青開口便問:“我們大小姐,又有什麽事跟我揭露揭露啊?”
“絕對是驚天大消息!能把你吓一跳那種!”
白倩瑤的聲音壓得很低,仍然抑制不住那股躍躍欲試的八卦分享心情:“……你知道姜阮阮吧?就當年盜你成績、巨他媽猖狂那個,我今天跟我爸去談生意,正好也碰到她——算了她的事你肯定也不感興趣。但是!”
“嗯?”
“但是我聽到她跟人打電話,問‘哥你到哪了’,哥诶!她家哥哥還有誰,不就是姜承……等下,紀司予在你邊上嗎?”
卓青:“……”
這種莫名其妙偷/情的氛圍是鬧哪樣?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換好睡衣,趿拉着拖鞋,溜達進洗浴間。
一扔,一按。
伴随着一陣“嘩啦啦”幹脆利落的沖水聲,那紙團終于在她手中被毀屍滅跡,毫無疏漏。
白倩瑤猛地被這動靜一驚:“啥?天哪!你一邊上廁所一邊跟我打電話?!”
瞬間戲精上身,白大小姐心痛不已地感慨:“口意!我是不要緊,但是青青,你怎能如此不修邊幅,實在讓我深感意外!”
“……”
卓青嘆了口更深的氣。
“行了行了,司予不在,”她接腔,“你是不是要說,姜承瀾可能回上海了?”
“靠!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今天在拍賣會看見了,他還特意過來給我打招呼。”
白倩瑤一下從驚訝自動切換到憤怒狀态:“我靠,這個狗男人還敢這麽不要臉?我非得……等等,拍賣會?!該不會是今天蘇富比那一場吧,聽說有人花一億八千萬……喂,不會是紀司予吧?!身體裏沉睡的燒錢妖怪又蘇醒了他?”
潛臺詞:也就只有他這麽能燒錢,從小到大都一樣。
卓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笑了笑,卻也輕輕應:“嗯,買了一個戒指。”
“他幹嘛突然對你這麽殷勤?前兩年幹嘛去了?”白大小姐警惕天線豎起,“我可跟你說哦,這男人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可得多長點心,他怕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喂喂喂?青青,你在聽嗎?”
卓青盯着某處的視線驀地轉回。
“在聽呢。”
“我是說啊,紀司予真的沒有你看到那麽單純,他們那種家庭,唉,我也是外人說不清,但是我總感覺他吧,他對你和對別人完全是兩個人,我說不清這是好還是不好,反正你真的得多長心啊。”
話音一頓。
再開口時,寬心無煩惱如白倩瑤,也莫名深沉起來:“而且,說真的,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一個人如果把另一面藏的太好,藏的越久,發現的時候,難道不是越傷人嗎?”
卓青沒有回答。
只隐隐約約,想起剛才看見的,那張名片沉進水裏,打着旋——
“嗖”的一聲,滑稽又無可挽留的,就此消失在自己眼前。
一如她那放縱恣意的少年時光,去而不複返。
也不必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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