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小謝生着一雙和紀司予很像的眼睛。
輪廓尚未長開, 那雙眼皮的皺痕卻已明朗, 鳳眼威儀, 潤而不狹。
眼神兒撲扇撲扇,看向初次謀面、而他尚未可知的奇怪叔叔,也像是在用他那稚嫩的視角觀望這世界,眼裏碧波清透, 裝滿一望見底的天真誠摯。
可惜,紀司予向來不擅長和孩子打交道。
尤其是這樣尚未長成,卻已經有了他所無法理解的處世之道的孩子,一時間,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謹慎起見,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試圖說服對方, 只是放下手機,轉而看向始終緊摟住小謝的卓青。
“……”
女人有一下沒一下, 輕輕撫過男孩單薄的脊背,亦靜靜凝視着面露遲疑的他。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地步, 顯然已經不是她說一句“誤會了”、“你別插手”就能翻篇的小事。
她深知這其中利害,是故,倒也不想再歇斯底裏或毫無顏面地解釋什麽,也無意狗血至極地撇清小謝和他的關系, 讓場面變得更難看。
只得放平心态,先就坡下驢。
“你們別當真,紀……不是, 司予,他不是那麽意氣用事的人,只是随口一說,哪能真這麽一言堂。”
于是,她對紀司予做了個暫緩手勢,先轉過身,向已是滿目惶然的陳正德和黃培解釋:“只是他最近公司事情很忙,我沒有告訴他小謝的事,他一下有些,嗯,不太開心。但該談的事還是照樣談,你們看,要是現在得空,我們就進去談吧,外頭風也大,也冷——你們不用因為他在,就覺得有什麽不适應的,大家就事論事就行了。”
話畢。
黃培和陳正德對視一眼,雙雙賠了個笑臉。
可看着原地一動不動也不表态的紀司予,兩人心底,依舊是一個賽一個的欲哭無淚:說得好聽,但紀總也沒說話,他們這家裏到底是誰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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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都沒出現在大衆視野裏的紀四太太,眼下還剩下多少話語權,畢竟是誰也猜不透的羅生門。
雙方又僵持了兩分鐘。
直至小謝揉揉鼻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問說:“我們還要站在這嗎?”
卓青複才不再多話,徑自将他放到地上,牽起小手,便拉着他先往幼兒園裏走。
不說黃培和陳正德,就連哭累了的小胖墩方耀也知道,跟着那邊走是天堂,留在這邊和奇怪叔叔站在一起是地獄。
結果,腳沒邁出去半步,又被自家舅舅一把拉了回來。
舅舅瞪他:看你惹出來的好事!還敢走,想讓你舅直接失業嗎?!
方耀慫巴巴地皺皺鼻子,不敢說話了。
黃培收拾完自家小侄子,又給自己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設。
眼見着紀總還站在原地,光盯着人背影看,沒有移步的意思,只得抖抖嗖嗖,準備再試探兩句——
沒來得及開口。
卻見前頭還沒走遠的一大一小,忽而頓住腳步。
卓青回過頭,看向紀司予。
北京的冬天,不比他呆了多年的上海,連風都是硬生生的凜冽,鋪天蓋地往臉上壓,寒意冒着尖往領口裏鑽,冷得霸道又蠻橫。
可她好像一直都站在四季如春的地方,說是變了,又從沒變過。
哪怕他還正想着,這到底算不算自己找上門去。
是不是應該給阿青一些緩沖的時間,或是先瞞着他們倆,把黃培和這沒長眼睛的老園長徹底解決了再進去,這時被她直直盯着,倒冷不丁有種一激靈的錯覺。
卓青看穿他那些晦澀心思,嘆了聲氣,沖他招招手。
“進去說吧,別在這吹風了,”她問,“而且,你穿這麽少,不怕冷?”
是冷。
所以他再沒必要掙紮,擡步便向阿青所在的地方走去。
于是十分鐘後,這附屬幼兒園的園長辦公室裏,便竟就這樣平靜的……迎來了一個,不能常見的大人物。
沒帶保镖,沒有張口閉口“解雇三連”。
有卓青在一旁“鎮壓”着,紀總也只和所有上門找茬讨公道的尋常家長一樣,站在電腦桌前,眼也不眨地看向屏幕上的監控回放,然後乖乖和小謝一起,坐在左手邊的長沙發上,單手支頰,看着卓青獨自義正辭嚴,有理有據,要求對方道歉——他倒也想說,阿青不讓,怕他直接把人幼兒園都給掀翻了。
黃培一邊聽,一邊擦擦那滿腦門的汗。
時不時瞥一眼還沒發過言的紀總,末了,也不知道聽進去幾成,想也不想便應着:“好說!好說!這監控裏也看到了,是我們方耀先推了人,道歉是肯定的!……就是,那個,四太,只是道歉就夠了?”
“我們不缺那點醫藥費,黃先生,既然之前方先生通過園長這邊,轉告說,認為我只是貪圖那點經濟上的賠償,那我現在,只要方耀小朋友,能夠誠懇認識到這次的錯誤,以後跟小謝和平共處,不要再發生任何類似的事,”卓青定定看人,話中不容置喙的堅定,“不要再說兩句就動手,更不要給小謝取一下奇怪的外號,那這份道歉我們就收下,不需要您給一分錢的賠償。”
話已至此,聽出玄妙之處的陳正德,趕忙在一旁打圓場:“這是當然的,道歉一定得要道歉!我們也會督促方耀小朋友努力認識到錯誤!”
黃培也跟着連連點頭。
一把拽過小胖墩方耀,努努嘴,示意,“嗯?”
方耀看看舅舅。
又看看坐在對面一語不發、沉着張臉的男人。
終歸只是個孩子,連吓帶怕之中,不敢再逞強多問,只得揉揉眼睛,咬牙切齒的喊:“對不起!”
頓了頓,他又看着小謝,疊聲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
黃培踢他那敦實小腿,“哪錯了?誠懇點知不知道!”
“我不該推他!”
“還有呢?”
“我不該說他不好,不該,嗚,不該……”
小胖墩的哭聲也是哭聲,嚎啕着,嘶啞着,裝滿了大人無法理解的委屈難過。
不就是個孩子嗎。
道個歉怎麽了。
道個歉就能息事寧人,還想怎麽着?
卓青怔了怔,看着那涕泗橫流、不複往常跋扈的小胖子。
方才的冷靜果斷,盡數終止于腦海中忽然浮現的十七歲,那個在年級組辦公室裏,握着筆不住流淚的自己。
沒有意識到錯誤卻違心喊出來的對不起,和沒有做錯卻被逼着低頭認錯的“歉意”一樣,都是暗地裏滋長惡之花的肥料。
不甘心和憎恨,強權之下的低頭彎腰,亦是把善變惡,把惡變更惡的由頭。
從前的她,在選擇走向紀家,選擇抛棄自己成為人上人時,又何嘗不是因為有那麽一刻,想着再也不要那樣屈辱的被逼着道歉?因為覺得權力是最好的保護傘,哪怕是栖息在旁人的保護之下?
是故,沉默半晌,她忽而起身,牽着小謝走到方耀面前,蹲下身來,與這小胖墩平視。
伸手理了理男孩折了邊的衣領,又輕聲問:“可不可以告訴阿姨,你為什麽一直不喜歡小謝?”
小胖墩看着她,被擠得只剩下一條縫的小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惑。
這個漂亮阿姨也好奇怪。
他本以為她會像媽媽一樣,揚手就給自己一巴掌,說【你這麽大聲是對我不滿意是吧】、【哭哭哭就知道哭,給你錢的時候你倒是笑,跟你爸一個德行】,或者像家裏的保姆阿姨那樣,哄着說【好了好了,我們皮皮知錯了就好,真乖,還是多小的孩子啊,還不懂事呢,随他吧,随着性子來就好了】。
可她好像是第一個,耐着性子問他“為什麽”的人。
不阿谀奉承他,也不把他當做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不拿腔拿調的教訓他,而是像他想象中的媽媽一樣,溫柔又耐心地對待他。
方耀忽然有些委屈,嘴一扁,一下子,哭得連肩膀也抖啊抖。
嗫嚅半晌,只說:“因為、因為……”
黃培和陳正德還要插嘴,被紀司予一個眼刀凍在原地。
方耀“因為”了好一會兒。
終于,他嚎啕着,抱怨着:“因為他長得好看,好多人都喜歡他,我每天帶這麽多零食分給他們吃,他們還更喜歡謝懷瑾!就因為他好看,我長得胖,他們私下裏叫我豬頭和死胖子,肯定就是謝懷瑾教他們的!就是!”
小謝原本還在旁邊噘着嘴不開心,這麽一聽,當即便怒了:“我沒有!”
“你就有!你別以為你長得好看就全世界都喜歡你,我就不喜歡你,我讨厭你,你就是個娘……”
方耀吞了口口水。
明明還哭得抽抽搭搭,可他忽然頓住話音,小心翼翼瞥了眼卓青。
想了想,把“難聽的外號”吞進腹中,複才繼續喊:“反正你也不願意跟我玩,你就是故意孤立我!你就是、你就是想不跟我玩,讓後他們都喜歡你,就也不找我玩了!”
“我沒有!明明是你開學第一天就硬要逼我吃難吃的蛋糕,我說我不要你就丢地上,後來還找小桃子麻煩我才不理你的啊,你怎麽總是這麽惡人先……惡人告狀啊?”
“明明是你,你不吃我的蛋糕就是不喜歡我,是你先讨厭我的!”
“方耀!你別不講道……”
“好了好了。”
眼見着又要吵起來,卓青連忙及時調停,一邊一個,握住兩人肩膀。
她看向方耀,“你是因為小謝不跟你玩才不喜歡他,是不是?”
方耀哭着點了點頭,胖胖小手上,鼻涕和着眼淚,一片狼藉,瞧着比剛才讓人逼着說對不起的時候還委屈。
她又看向小謝,“小謝,你是因為他欺負小桃子,你得給小桃子出頭,才不喜歡他的,是不是?”
小謝原地跺了跺腳,“是!但是阿青,我真的沒有說過他是死胖子,如果他不那麽壞,胖一點又怎麽了,瑤瑤姐姐小時候還胖呢,我現在還不是特別喜歡瑤瑤姐姐!”
“好好好,我知道了,”她拍拍小謝肩膀,“那就這樣。”
說話間,不知打哪掏出來三顆草莓味的牛奶糖。
第一顆糖,他遞給方耀,“你如果願意以後跟小謝做好朋友,就把這顆糖給他,小謝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不喜歡那塊蛋糕,換一種方式,他就會接受的——所以,以後不要再欺負小謝了,跟他好好相處,一起做讨人喜歡的小孩,好不好?”
小謝:“……”
他看着眼前飛速遞過來,但是已經濕噠噠的牛奶糖,露出個嫌棄的小表情。
可想起阿青常教他“得饒人處且饒人”,雖然嫌棄,他還是接過,攥在手裏。
卓青又把手裏第二顆糖遞給小謝。
“那小謝呢,如果方耀改正錯誤,你是不是也能把他當成好朋友?”
當然不願意了!
小謝嘟着嘴,“可是阿青,他推了我,罵過我,我又沒有失憶,應該他先改正完,我才能決定要不要原諒他……他也欺負了小桃子啊。”
別人認錯他接受,是阿青教給他的禮貌,但幹嘛要随随便便就原諒啊?臉上的傷可還疼呢。
他又不是那種心軟的笨蛋。
卓青笑,把糖塞進他手裏,“我不是讓你給方耀,是給你吃的,好朋友就要吃一樣的糖啊。”
小謝:“啊?”
可是……
他皺皺鼻子,看着自己手裏一個幹淨、另一個髒兮兮的糖。
這樣方耀把他的糖給了自己,就沒有糖吃了,是不是有點可憐?
好在,卓青倒是沒忘亮了亮手裏第三顆糖,遞給了方耀。
小謝松了口氣,心裏的愧疚感減輕不少。
不過,怎麽突然阿青也不說話,方耀也不說話了?
過了好半天。
方耀把那糖揣在手裏,在衣服上蹭蹭幹淨,悶聲悶氣地哽咽道:“其實,我也不是故意去欺負楊桃,我只是覺得、覺得大家都有好朋友,但是我不帶零食來,他們就都不跟我、不跟我玩了,我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随便就能有好朋友呢?”
可是,是“随便”嗎?
方耀自己心裏也有答案。
他看了看小謝,看看面前的“漂亮阿姨”。
下一秒,像那天小謝扭頭從園長辦公室逃竄那樣,小胖墩也邁起步子,晃晃悠悠地抖着一身肥肉,往門外跑去。
小謝心道不好,趕忙擺擺正臉上口罩,也跟着後腳跑出去。
卓青攔住了一直在角落裏當透明人的英英老師,也制止了黃培後腳便要大罵自家侄兒的勢頭。
只指了指園長桌上電腦,“能不能開一下,大班現在的監控鏡頭?”
陳正德雖不解其意,可眼見着後頭還坐着一尊大佛,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點點頭,“行、當然行。”
于是,幾個人又像剛才那樣,聚集在電腦桌邊,這次看的是實時監控,尚算清晰的鏡頭中,很快,出現了方耀氣喘籲籲跑到大班門口的畫面。
小胖墩沒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到了小謝空出的座位上。
小桃子正默默埋頭拼那套被膠布貼好的舊七巧板,聞聲擡頭,瞧見面前伸來一只胖手。
胖手的主人紅着眼睛,也不顧別的小朋友笑話,哭得肩膀篩子似的抖。
可即便如此。
那胖手上放着的,依舊是一顆很幹淨的,一點也沒被碰髒的草莓味牛奶糖。
“後來呢?”
“後來我就,我就把我的糖給方耀了啊!不然我有兩顆,他什麽都沒有,不是有點像我欺負了他一樣,阿青,你說我乖不乖?”
“當然乖了。”
“那阿青,後面方耀的舅舅怎麽說啊,他……他會不會打方耀啊?我覺得他好像很怕——”
小謝悄悄指了指兩人身後不遠不近跟着的“怪叔叔”。
“……其實,道了歉就好了,醫生都說,我臉上不會留疤噠!阿青,你說的,男子漢要有廣闊心胸嘛,既然他都跟小桃子道歉了,以後我可以試着跟他做朋友的。”
小謝是個小話痨。
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嘴上說得起勁。
阿青也不打斷,等他說完,複才一個一個問題答他。
“不會打的,我特意跟那個黃叔叔說了。”
“小謝真乖,但是以後如果他再欺負你,還是要跟阿青說,知不知道?”
“因為他道了歉,所以我們可以原諒一次,但是如果有第二次,就再也不要讓步了,男子漢也要英勇果斷才行哦。”
“英勇?果斷?”
小謝歪了歪頭。
于是,話風一轉,卓青同他的一問一答,很快轉作了詞語解釋的範疇——
這其實,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
“讨公道”的事情達成和解之後,卓青因為只請了一上午的假,便準備趁着還有空閑,順帶領着小謝去醫院換個藥再回家,便把小謝也帶出了幼兒園。
她沒有主動搭話,但是卻也默許了此刻更像個游蕩閑人的紀總,不緊不慢的跟在自己後頭。
謹慎的兩步之差,足以聽清他們說些什麽,問些什麽。
雖然還沒想好怎麽處理這情況,至少,她也沒有小氣到連讓他多看小謝兩眼也舍不得。
紀司予便這樣一路跟着,偶爾提醒一句,過馬路的時候要記得看紅綠燈。
對上他時似乎格外調皮的小謝,扭頭做了個鬼臉,“知道啦!”
于是停步于馬路這頭。
溫暖日光下的影子交疊在一處,看起來,似乎也有些一家三口的模樣。
紀司予看着卓青的背影,偶爾,也看看手舞足蹈的小謝。
很奇怪的,八面玲珑,在商場上強于詭辯如他,卻在這一刻,很難形容或去分享自己的心情。
畢竟,那頭三十年的全部人生經歷裏,他其實并沒有任何關于家長會,或校方談話的記憶,今天是頭一遭,也是唯一一次。
母親還在世時,他不過六七歲,因為生來便有的背部腫瘤模樣可怖,老太太便“體貼地”、專門為他請來全套的家庭教師,只需要在醫院或家裏念書就能汲取知識,完全不必到外頭見人——以免丢了紀家的臉面。
母親抗争過幾回,可她本來就是個溫柔文弱的個性,遇上老太太,每次鬧得灰頭土臉,偶爾還波及到父親那邊,攪得家無寧日似的。
他雖然還小,但自覺成了恩愛父母之間,難得發生不愉快的根源,于是主動提出接受家庭教師,說自己“很喜歡只待在家,哪裏都不去”。
于是,直到母親陪伴他短短幾年,潦草離世,父親也跟着飲彈自殺,屬于他“家長”的位置,從此永遠缺了人。
他再沒有、也沒機會參與過哪怕一次,父母相伴的親子活動。
再長大些,成了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學校的老師又無不對他的家世三分畏懼七分敬,加上他成績出了名的優異,沒有什麽“請家長”的噱頭,便壓根不會有人對他說些什麽,諸如“紀司予同學,可不可以把你的家長請過來聊一聊”的話。
慢慢地,連他自己也忘了,其實他也是有父母生養,且本該被父母引導着、成為有健全世界觀而熱愛生活的大人的。
取而代之的,是察言觀色的摸索“學習”,是老太太手把手教會他,所有出身高門大戶的子弟通用的人生準則。
教他習慣于用生來的優勢解決問題,譬如家世,強權,金錢,心機謀劃,拉幫結派,分裂陣營……殺人不見血,以留存家族的顏面。
不管他們對外是否衣冠楚楚溫文爾雅,又或是桀骜浪蕩,萬花叢中游,本質上,同在華麗又腐爛,且催人成長的大染缸裏長大,無論未來是朋友、愛侶、對手又或死敵,誰都不比誰善良到哪去。
——然而小謝是不同的。
他頭一回知道,原來是可以不同的。
流着紀家的血,過着這樣的人生,或許從一開始,也是他原本能有的可能嗎?
可惜,他并不如小謝幸運。
紀司予默默別過頭,指尖不動聲色揩過眼角。
雙手揣進衛衣兜裏,他默默弓腰,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更靠的——
卓青忽然扭頭看他。
紀總吓得一個抖擻,瞬間直起腰來。
原本就挺拔的大高個兒,愈發松竹似的冒尖,在等紅綠燈的人群裏,格外鶴立雞群。
卓青:“……”
她擡頭看他,“冷嗎,穿這麽一點?”
還是這句話。
他答:“上海現在還沒這邊冷,随便穿了一件就……就來見個朋友,沒注意。”
“也沒帶行李?”
“沒。”
“什麽朋友,她家有你衣服?”
“沒、沒有啊,”他愣了愣,“就,直接買新的,急着來所以沒準備——沒人有我衣服。”
卓青“哦”了一聲,低頭,拎着小謝的瘦胳膊抖了抖。
好半晌,輕聲說:“對面就我家,家裏好像有兩件大號的外套,看你能不能穿吧。”
她在心裏給自己挽尊:這樣找個理由,總比破了毒誓改明兒死于非命強吧。
對。
就是這樣。
小謝察覺到阿青拉着自己的手力氣緊了緊,疑惑地擡頭看人。
她安撫似的沖小謝笑笑。
正不知話題如何繼續,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倒先“頗有眼色”振動起來。
簡直是救命鈴聲。
卓青将電話接起,沖那頭的同事應聲:“喂?是我,怎麽了?”
頓了頓。
“臨時開會?沒通知我啊,我請了一上午的假。”
她眉頭緊蹙,越聽越滿腦袋問號,“什麽新老板?宋……宋三少嗎?”
“不是,總之,現在意思是現在所有人都要到場是吧,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咱們組屁股上……嗯?”
卓青的尾音突然揚高,似乎打電話那頭聽到什麽不得了的消息。
沉默片刻,不知又聽了什麽,卻也就此也沒了下文。只把電話挂斷,急匆匆把手機重新揣進兜裏。
勉強定定神,帶着小謝過了馬路,一路悶不做聲走到小區門口,她突然停住腳步。
而後,從另一側口袋掏出串鑰匙,轉身扣到了紀司予手裏。
“我公司現在有很重要的事,特別重要,你——總之,不要做多餘的事,回我家換個衣服,然後,幫我帶小謝去醫院換個藥,再把他帶回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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