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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萬山把方卿送到家門口才回去,方卿在村尾處,兩間破茅草屋單單立在那裏,左右都沒個鄰居。

方卿要請他進去喝茶,他記挂着他娘,推辭了。

兩人就此別過。

方卿一進門,把書放下,往炕上一瞅,沒人,兩間破屋裏裏外外找了個遍,連個人影都沒有,他連忙出去找。

遠遠看見王寡婦家門口圍了一圈人,擠進去一看,果然是方自成,被王寡婦拉着掙脫不開。

見方卿來了,王寡婦粗着嗓門喊:“方卿,你是教書的,俺叫你一句先生,你爹這德行,你也好意思給他放出來?俺這豬平常盡心喂着,他倒好!站在俺家豬圈上頭就解褲腰帶,撒尿給豬槽裏,知不知羞吶?!個老不要臉的,當俺王翠花一個女人家不好意思說他?!”

方自成被抓着罵,不知羞不知氣,提着松松垮垮的褲腰傻笑着。

方卿一個教書先生,哪裏會和女人罵街?

況且這事兒自家确實不占理,漲紅了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

王寡婦見方卿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也不好再為難下去,複罵罵咧咧了幾句,放了人。

方卿上前把人腰帶繩勒緊了,牽着方自成往家裏走去。

前幾天剛下了雨,泥土地難走得很,深一腳淺一腳的,遇着水窪處,方自成也不知道跨過去,還跟個孩子一樣覺得踩進去好玩。

泥水濺到方卿身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盡量帶着人往平整路上走,等到走回家的時候,兩人已經泥水滿身了。

方卿又把兩人衣服給換下來,拿一身幹淨的衣服給他爹換上。

方自成不配合,擱那鬧騰,死活不願意換衣服,一身泥要往就要爬上床睡覺,方卿連忙抓着人不讓上去,等到把衣服換下來,已經折騰出一身汗。

白天忙了一天,再把一盆泥衣裳洗完,方卿只想躺床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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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今年二十了,還沒娶媳婦,人家聽說他是個教書的,本來還覺着不錯。

莊稼人,到底對着文化人還有點說不出的向往。

但到他家一看,兩間破茅屋就算了,還有個孩子似的爹,看方自成這樣子,人姑娘跟他,還沒孩子呢,倒不還得先當起娘了麽?

再者,方自成活了一把歲數,也沒個好名聲。

這方家二十年前原是這十裏八村的大地主,誰不得在方家租地活?可從方卿往上三代都不是什麽省油燈,吃喝嫖賭,那是樣樣精通,到了方自成手裏,幾百畝農田生生給敗光了,被人從大宅院裏請出來的時候,老婆氣走了,方自成也瘋了。

可算方卿沒走他爹老路,趁得家裏還有點錢的時候寒窗十幾載,賺得教書的本事,爺倆沒餓死。

可方家這氣數,也是到頭了。

再後來趕上土地改革,方自成在家發瘋,拿啥摔啥。

方卿倒是想得開:分來分去的,不還是國家的?這土地主的名頭,絕不是什麽好事情。

收拾完之後,方卿把今天剛買的書放在床頭。

他平日裏沒什麽拿出手的樂趣,也沒見過什麽世面,走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區區一公裏以外的小縣城,死讀了二十年書,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過于乏悶,但翻開那些本子,看戲一般淺嘗旁人的歡樂苦楚,那些家國天下愛恨情仇生離死別,看着人家死去活來一回,好像自己也跟着體會了一場暢快淋漓的跌宕情感一樣。

有個小瓶子從包裏掉出來,在床邊滾了一圈,頓住了,原來是傍晚時候喬萬山給的跌打酒。

方卿彎下腰撿起那只小瓶子,正巧一牆之隔的方自成好像是翻了個身,發出些聽不清是什麽的夢呓來。

煤油燈跳動的火苗影子裏,方卿心裏有些發酸。

他拔掉瓶塞,倒了些藥酒在手上,白天擦破的地方經過剛才洗衣服的摩擦,有些模糊了。

這點小傷,本來他是不覺得有什麽,可藥酒灑上去的時候,火辣辣的疼立馬遍布整個手掌,他不禁發出“嘶嘶”的吸氣聲,等那陣子勁頭過去了,又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好笑什麽呢?

人吶,到底是一把矯情骨頭,沒人給你點甜頭,你覺得自己什麽都能扛,區區小傷,不足挂心,一旦有人賞點好的,立馬覺得自己那點小傷能要了半條命,真當回事了。

末了,他摘了眼鏡,把那小瓶子放在床頭書旁邊,吹滅了煤油燈,伴着隔壁的模糊呓語睡去。

***

清水村之所以叫清水村,而不是随周圍一帶村莊的命名習慣,哪個姓多就姓什麽,譬如李家村、趙莊之類,是因為這個小村莊位于幾個村莊的交界處,四面被一條清清河流給圍了三面,剩下一面是一個土山坡,沒有山高,也不比坡低,原是幾十年前人逃荒逃難到此安家落戶,時間長了,馮王趙李、喬方楚衛,什麽姓都有,百十來戶人家聚集在此,自成一處小村子。

上面要統計底下小鄉鎮時,人家鄉鎮都挨個報上去了,唯獨這個地方領頭村長遲遲交不了。

咋滴?

原來用哪一方的姓起,別的姓氏都不服氣,咱幾家姓人數差不多,憑啥就得用你的不用咱的?

鬧來鬧去,氣得村長一攤手:起個名字也得費這麽大勁兒,這村長誰願當誰來當,俺反正是當不了了!

最後還是村支書一拍手,得,既然都不願意,那就用那條河命名吧,那河許清許清【注1】的,依俺看咱村就叫清水村,誰家的姓也沾不着,誰也不用不服什麽。

衆村民一致通過,再沒人鬧了,那條沒名字的河從此也就叫清水河。

那面小土坡頂上有個娘娘廟,誰也說不出是哪個時期就在那兒的,反正從清水村人記事起就在那兒了,平日裏香火不斷,求子求福的,哪怕有人入土,都有家眷過來,點上一炷香,求娘娘保佑黃泉路好走。

娘娘像後面有個小隔間,住着一個老太婆,無兒無女也沒老伴,臉上的褶子堆的一層層的,蒼蠅要是不小心撞上那褶子縫,那得是有命飛進去沒命飛出來。

按說人老了眼睛裏都會泛着一股濁氣,可她沒有,一雙老眼又清又亮,方圓幾裏的人都說那是神仙的眼睛,只用瞧上一眼,就能把你這個人給看得透透的。

挑黃道吉日結婚或下葬,都去找她算一算。

小孩子體弱容易受驚,誰家孩子因吓着了(引起)發熱,也都帶去找她算一算。

說來也怪,她不用像大夫一樣摸額頭試熱,也不開藥,只用看上一眼,她就能說出這孩子何時何地跟何人做了什麽事情,被什麽什麽東西吓着了,要這家人回去數上一百粒黃豆,晚上天黑時候從被受了驚吓的地方一個人抱着孩子,另一個人跟在後面用碗端着那一百粒黃豆,前一個人說着“xxx(孩子名字)~吓哪來家喽!”後面一個人應着說“來喽”并扔一粒黃豆,一路走到家裏,直到把孩子放在床上安撫說到入睡。

這中間不能有人在周圍鬧騰出別的太大動靜,不然全完,第二天天黑又要再來一遍。

這也不是唯一的土法子,還有什麽天黑時拿着黑布鞋底敲着床頭,配合這樣一唱一和哄着孩子睡着,完了再把黑布鞋放在枕頭底下;

還有什麽用麥子稭稈在家門口擺成十字,四面點火開始燒的時候給孩子這樣叫着,一直到火全燒完看不到一點火星子為止……

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這老婆子還不收人家錢,但是請她看病的人家都會帶上點糧食。

家裏有點錢的就去城裏打桶好油,再稱上幾斤徐記的酥餅給送過去,沒錢的就蒸上幾個玉米馍馍,要麽就是菜地裏新結的蔬果給送過去。

她不嫌多不嫌少,全都來者不拒。

诶,這法子只針對被吓着的孩子,一般受涼了發熱之類還得是看大夫。

不過可別說這是什麽歪門邪道,也有人不信,帶受了驚的孩子去縣城裏看醫生,打了好幾針,挂了好幾天的水,吃了好幾天的藥,什麽科學法子都用盡了,那燒就是退不下來。

迫不得已帶給這老婆子看上一看,再用上一兩回這土法子,第二天毛病全好,孩子又蹦蹦跳跳跳了!

這世上怪人怪事就是這樣多,人都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能治好人就是真!

也多虧這老婆子,站在清水村這小土坡下頭,都能瞧見上面的香從裏面冒出來,常去拜上一拜,反正圖個心安嘛!

喬萬山從前是萬萬不信這些亂七八糟沒有根據的邪路子的,等到自己老娘癱在床上不能動,還常常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跟他講話的時候,他終于登上這土坡頂,點上三根香插在面前的盆裏。

喬萬山這時候責怪起自己來,莫非就是自己平時沒來上香,對娘娘不敬,才有這災禍降到頭上來?

他看着這廟裏的男女老少,婚喪嫁娶什麽的,有喜有悲,這麽多人求,娘娘能看到自己的這份麽?

思及此他又點上了幾根香放上去,以表自己的誠心和對從前不敬的忏悔。

上完香他從這土坡上往下走,坡下有個人正往上來,鼻梁上的兩塊鏡片在太陽底下反出亮眼的光。

【注1】許清許清:方言,形容水清澈。

另外土法子治病那段,不全是胡謅,我小時候在農村見過不少,哪怕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覺挺神奇的,沒有什麽科學依據,但确實那些小災小病都過去了,現在不曉得還有沒有這樣的。

不過大家千萬不要當真,生病當然還是得吃藥看大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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