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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村成立了人民公社,方卿家那二畝薄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剩了屋後的一小片自留地,種些應時的蔬菜和蔥蒜之類。
方卿他爹知道了,在家裏把翹了一塊板子的小木桌拍的叮當響:“去他娘的人民公社,想當年你爺爺頂天的時候,清水村哪塊地不是我方家的?現在這群……”
方卿趕緊捂住他爹的嘴叫他不要胡說,隔牆有耳,指不定被路過哪個有心的聽了去。
他爹嘴巴被捂住,眼睛還睜得跟牛蛋似的瞪着方卿,一番劈裏啪啦,方自成沒力氣了才消停下來,坐在桌旁吭哧吭哧喘着粗氣等方卿端飯過來。
午飯實在簡單,早上剩的稀飯,兩個粗面饅頭,配上一小碟鹹菜。
剛開始他爹鬧脾氣不吃,嘴裏還在嘟嘟囔囔着劃地的事,方卿氣得把筷子一摔,他爹這才老實動筷子。
吃過晌午飯,方卿安頓好他爹睡下,就收拾了幾本油紙包的小學課本和教學筆記往城裏趕去。
清水村離縣城十幾裏地,緊趕慢趕也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到了剛好能趕上第一節課上課鈴響。
剛出門沒多久,路過村東頭那一片片黃澄澄的麥子地,地裏是村上一些男女老少在割麥子。
自打人民公社成立後,村長改成了叫隊長,隊長家門口有棵大槐樹,每天早上雞打鳴後沒多久,隊長就在大槐樹底下吹口哨,村裏男男女女聽到哨聲就扛着家夥到大槐樹底下集合,隊長再把一天的活派下來,然後大家分頭去幹。
方卿因為家裏有個年紀大還瘋了的爹,再加上在城裏教書,算是投身于社會主義偉大教育事業中,平日裏下地幹活就記工分,因為上課不去下地也不扣工分。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看起來自由得很,但年底按公分分紅的時候,領了口糧之後工分就成負的了,還得拿平時工資給補上,還不如從前沒有集體勞動的時候。
但在旁人眼裏便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工分記有工資拿,當然看不慣。
方卿路過麥子地,有人叫住他:“方先生!方老爺近來可好哇?又犯病了沒有?”
地裏幹活的人都停下來仰着身子大笑,這些人老拿方自成來調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方卿沒理,繼續低着頭往前走。
又有人喊道:“方少爺可要伺候好方老爺啊,我們清水村百姓可都得指着方老爺賞飯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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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鋤頭柄突然橫在腳底,方卿沒注意,生生被絆着往前撲去,摔了個狗吃屎,随身背的布包裏的幾本書也踉跄出來。
方卿趴在地上,視線有些模糊,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幹燥地面,才碰到自己的眼鏡腿兒,趕緊摸過來戴上了,才看的清楚。
手在地上狠狠擦着了,被太陽暴曬過的泥土上是密密麻麻裂開的窄縫,有些草從那縫裏生出來,螞蟻在窄縫裏來來回回。
手掌破了皮生疼,頭頂太陽正烈,耳邊是男男女女的哄笑聲。
他盯着那些窄縫幾秒,恨不得這縫再寬些,把他給掉下去。
一雙有力的胳膊攬過他的腰把他給撈了起來,方卿愣了愣,擡頭一看,是個強壯有力的男人。
方卿圈子小的可憐,依稀記得這人叫什麽喬萬山,是個莊稼漢,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又彎腰去給他撿書。
他趕緊兜着自己的布包連說:“不用不用,我…我自己來就行…”
喬萬山卻是已經給他撿好了,拍了拍上面的土,遞給他,方卿趕緊接過來給裝好,慌慌忙忙正要感謝,面前人開口了:
“俺捎你一程吧。”
洪亮的聲兒。
方卿這才注意到旁邊一架騾子拉着的板車,車上是一頭被捆住了四只腳的羊,還間或咩咩地叫着。
他剛想說不用麻煩了,還未說出口,喬萬山就上了板車前端,轉身把羊挪了挪,又把板車上的幹草攏到一塊兒,鋪成一小塊坐墊似的,然後拉住趕騾子的繩子,一副等着他上來的樣子。
方卿一看這樣,再說拒絕的話就是矯情了,也就趕緊爬上去了,老老實實地坐在鋪好的幹草上。
地裏幹活的人見捉弄了別人一番也沒引起人家什麽注意,覺得自讨沒趣,又嘟嘟囔囔地低頭鋤草了。
方卿坐在羊旁邊,板車跑起來的時候帶起一股股風,車轱辘碾過較大的草根的時候會颠簸一下,那只羊就跟着“咩”一聲,剛剛郁悶的心情也一掃而空。
他盯着前頭默不作聲趕騾子的人,坐着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這人的側臉。
剛剛沒仔細看,現在一瞧,那側臉的輪廓非常堅挺,不白,是莊稼人特有的那種健康顏色,跟秋收時剛打出來的麥子一樣。
方卿正打量着,喬萬山突然轉過頭來道:“方先生,喝水麽?”
方卿吓了一跳,偷看被撞上,臉立馬紅了,趕緊搖搖頭,連連道:“不喝不喝,謝謝謝謝。”
跟個鹦鹉似的。
喬萬山笑了一下,自己從包裏拿出一個水壺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方卿看他喉嚨一動一動的,沒話找話:“喬大哥進城麽?”
喬萬山放下水壺擰好,順着他正兒八經地答:“嗯,進城。”
方卿又沒腦子問了一句:“進城賣羊?”
喬萬山笑了笑回了個“嗯”。
方卿不善交際,問了兩句再找不出什麽話來說,縮在那兒盯着那羊瞧,再不開口了。
喬萬山瞥了一眼自己身後側的人兒,彎了彎嘴角,也沒再說什麽,繼續趕路。
兩人一車一羊,在田壟間慢慢前進着。
喬萬山這回進城賣羊,主要是家裏缺錢急用。
他娘病了,于是他把家裏這頭剛生完小羊的壯羊給弄去城裏賣,小羊形兒小,賣不了什麽錢,留在家裏還能慢慢再養。
出門沒多久,正巧遇上這一出,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喬萬山心正,看不慣,上前把人給扶了起來順路帶着了。
方卿是清水村唯一一個教書先生,喬萬山從前覺得讀書人跟種地的百姓不一樣,有時在地裏遠遠看見方卿路過這片農田去縣城,那身板清瘦清瘦的,皮膚在日光底下白的紮眼,穿的衣服很舊了,但整潔得很,與村裏邋裏邋遢的糙漢子很不一樣。
有時喬萬山會聽到有別的男人說方卿名字起得像個女人,長得也和現在食堂後廚掌勺的陳小廚一樣,娘們似的,還戴着個無框眼鏡,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一推就能倒一樣。
喬萬山倒不覺得,陳小廚是有些陰柔,方卿卻是斯文幹淨。
現在方卿就坐在自己不遠處,離這個人又近了些,他心底那種莊稼人對文化人的敬畏感又少了些。
剛剛這人偷看自己,一轉頭看他他臉就通紅,眼鏡底下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了。
真好看,喬萬山想。
到了城裏,兩人要分開了,天熱,手上被擦破了皮的地方沾了汗後火辣辣地疼,方卿從平車上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沒忍住“嘶”了一聲。
喬萬山看在眼裏,沒吱聲。
喬萬山把羊賣給了城西口的鄭屠夫,順便把騾子板車交給他看着,然後揣着賣羊的十五塊錢去藥堂抓藥了。
喬萬山他娘不知得了什麽怪病,渾身上下都沒什麽力氣,剛開始喬萬山和他娘都沒在意,以為只是早年勞累過度。
直到有一回喬萬山剛到家,喊了幾聲也不見人影,才發現人倒在鍋屋裏邊不省人事了,旁兒個鍋裏的白菜炖粉條已經燒幹了,黏在鍋上,散發出焦爛的氣味來。
喬萬山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趕緊把人給背到城裏找郎中,誰知郎中瞅了一眼就道:“治不了了,趕緊帶回去給她吃點好的吧!”
喬萬山兩眼一黑,前一天還好好的娘今天怎麽就不行了。
他又求郎中,郎中無奈:
“求我也沒用,這病叫軟骨病,就算華佗再世,也治不好,我這有個方子,只能緩解,不能根治,你照着這方子抓吧。”
人沒病的時候,尚不覺得有什麽,這一病,錢就跟流水似的往外淌。
沒多久喬家那點家底就空了,還有一點錢存在他娘手裏,只是他娘說什麽也不給他動,說是給他娶媳婦用的老婆本,喬萬山沒法,只好偷偷把羊賣了。
買藥的時候喬萬山順便買了一瓶跌打酒,他還念着方卿手上的傷,那麽白淨的手掌,磕出不該有的血紅來,看着讓人怪心疼的。
幾包藥買下來,手頭還有十塊錢,喬萬山又在城裏轉了轉,看看還有什麽家裏要用的,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了一半了,他這才回城西口牽騾車往回走。
快出城的時候路過一家老舊的書店,他不經意一瞥,一根竹節似的身影站在那裏,腳邊是一摞書,肩上背着個布包,正踮着腳夠書架最上面的書。
書架太高了,那人只能手指頭碰上一點兒,正吃力地把看上的一本書一點點地往外撥,累得鼻尖上都透着些粉來。
喬萬山松了騾子,走到那人的身後,輕輕松松地把那本書拿到了手裏,身前人見書被拿走,連忙轉過頭來,正是方卿。
方卿一轉頭是一堵牆似的胸膛,遮住了大半外面的光線,他擡起頭,一個堅毅的輪廓在頭頂。
方卿眨了眨眼,笑了,傍晚天的光影投在他臉上,眼鏡片晃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有種別樣的美感。
他問:“你要這本書嗎?”
一個沒碰過紙筆的莊稼漢,半大個字都不認識,哪裏要買書,喬萬山忙把手裏的書遞給方卿道:“不不不,俺不識字,剛巧路過這兒呢!”
方卿笑起來也不像村裏別的男人一樣聲音穿破半邊天,他一直是溫和有禮的,逼得喬萬山收起一身粗糙,不敢像和糙漢一樣跟他粗着嗓門說話。
方卿接過來,放在身邊已經選好了的一摞書上。
喬萬山瞥到那些或薄或厚的書,道:“方先生也要回去了麽?俺再帶你一程吧!”
方卿拿着許多書,正愁着走回去不知有多累呢,連忙謝過,然後要去結賬。
不等他彎腰,喬萬山就把一摞書輕輕巧巧給抱起來了,他連忙跟上。
出來剛坐上板車,方卿手裏就被塞了一個瓶子,正疑惑着。
喬萬山趕忙道:“跌打酒,你手上的傷……”
方卿這才明白過來,心裏暖洋洋的,他活這麽大,帶着個瘋了的老爹,還從沒誰這麽記挂着他。
攥着藥瓶子,冰涼的瓶身貼着滾熱的手掌,方卿低頭悶悶說了聲“謝謝”。
“客氣個啥,俺也就是順便……”喬萬山撓了撓頭,他跟糙漢處慣了,突然這麽客套起來他還有點不好意思。
兩人伴着夕陽趕着騾子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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