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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方自成死活不去,跟個癞子一樣,後來方卿把東西收拾收拾走了,把門也鎖了。

方自成一看賴不成了,只好跟着走了。

喬萬山他娘是個善良的女人,聽兒子說了方家的事還非要拖着病了的身子收拾出空屋出來。

喬萬山怎麽也不讓她動,這才沒起。

喬萬山他爹走的早,咋沒的?有天出去吃喜宴,酒喝多了,回來的時候天黑沒注意掉進清水河裏淹死的。

那段時間正好趕上汛期,被水沖走連人影都沒留下,喬萬山他娘怎麽也不相信好好一活人中午出門還好好的,晚上就這麽說沒就沒了,天天抱着才三歲的喬萬山在家裏掉眼淚。

直到一個月後在別的村子河邊發現一具屍體,已經腐臭認不出人形了,但腳上還剩的一只千層底,是她親手給納的,這才認了。

這個堅強的女人一直也沒改嫁,一直把喬家這支香火平平安安帶大,現在自己病倒了,躺在床上時總覺得自己是個拖累,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己臨死前看不到兒子成家。

來說親的人家不少,可喬萬山總跟她說不急不急,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她也只好作罷,姑且就信個什麽緣分吧。

只有喬萬山自己明白,他這輩子是娶不了女人了。

喬萬山說自己家寬敞,其實也就比方家大一點,一般普通小戶人家的大小。

方卿到喬萬山家裏,先入眼的是一個小院子,院子東邊貼着兩尺高的圍牆有道窄窄的小菜園,種些時興蔬菜,另外一間堂屋兩間偏屋,堂屋還帶個小套間。

平常的時候喬萬山他娘就住在套間,堂屋是吃飯待客的地兒,喬萬山單住一間偏屋。

現在來了方家爺倆,喬萬山和他娘就把另外一間偏屋給收拾出來了。

但問題來了,另一間偏屋那張床有點窄,不夠睡兩個人,再者方自成年紀大了也沒改掉年輕時的少爺脾性,睡覺就得自己睡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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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喬萬山他娘是個通情達理的,一看這樣,就說:“方先生啊,不然你看你和萬山一塊住成不?”

方卿到人家裏,自己爹這樣已經夠丢人了,哪還敢再占人家的床。

趕緊說道:“不了不了,大娘,別麻煩了,我打個地鋪就成。”

喬萬山在一旁道:“這怎麽成,都深秋了,夜裏冷得很,你這身板哪能扛得住啊。”

喬萬山他娘:“是啊是啊。”

……

晚上方卿躺在喬萬山的床上,覺得真是世事難料,前幾天剛坐上喬萬山的平車,誰能想到又能睡上同一張床呢?

熄了煤油燈後,兩人各蓋一床棉被,剛到新的地方,方卿有點認生,自打記事以來還沒跟人躺在一張床上過,這會兒怎麽躺都覺得不舒服,又怕吵到喬萬山,只好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輕輕翻身。

翻到一半,頭頂聲音低沉:“睡不着?”

方卿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嗯”了一聲。

喬萬山倒像是興致頗高的樣子:“睡不着俺和方先生聊天吧。”

方卿連忙答應。

說是聊天,可兩人平日裏又沒有過什麽交集,默不作聲地在黑夜裏大眼瞪小眼。

還是方卿先開口:“喬大哥,不用叫我方先生的,叫我小方就成。”

喬萬山心下正懊惱着自己挑起話又不知道說什麽,方卿起了話頭,他連忙一股腦地應:“嗯嗯,好,小方,以後你就把這當成自己家,別跟俺見外。”

喬萬山怎麽也想象不出可以和文化人這樣躺在一起聊天。

從前他看到方卿,心裏都是有些犯怵。

不是怵方卿這個人,是怵他身上那種書卷氣。

那種氣息讓他在方卿面前不自覺就把自己放矮了一截兒。

白天幫方卿搬東西的時候,有好幾個蛇皮袋的書,本來它們是擺在方卿的房裏,現在全被放在了這間屋子裏,板板正正的靠南牆放着,底下鋪上一層塑料紙防止受潮,出來進去一眼就能看到結結實實的一座小書山。

喬萬山覺得自己的呼吸間都是書的那種墨香味兒。

也許是黑夜給了他一些勇氣,也許是他心底對讀書人生活太過于好奇向往。

喬萬山聽見自己問道:“小方,俺問你個事兒。”

“你說。”

“學校是咋樣的啊?你都教些什麽啊?”

方卿有些詫異,他沒想到喬萬山對這個感興趣,教書不到兩年,平常規規矩矩拿書去上課,真要說起來,他一下子還真不知道怎麽說。

方卿想了想,說:“學校就是老師教書育人,學生學習知識的地方,我教的是初中語文。”

“初中語文是什麽啊?”

喬萬山什麽也不懂,憑着自己一腔好奇沒頭沒腦問出來,倒真把方卿給難住了。

“初中是十來歲孩子上的,還有小學、高中、大學呢,階段不同念的書就不一樣,至于語文……教語文就是教人讀書識字,把書上的文章講解給學生聽。”

喬萬山第一次聽說這些,覺得很是新鮮,他隐隐約約覺得,這世界上有一個和清水村人生活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現在他正在和那個世界的人交流。

他側了側身子,面朝方卿,能看到一點身邊人的面上輪廓。

“俺還聽人說過什麽知識就是力量,方先生,俺不懂,知識就是知識,怎麽就能成力量了呢?有知識的人勁兒就大麽?”

喬萬山一激動,“方先生”三個字就又挂到嘴邊了。

方卿聽他這樣說,輕輕笑了笑,笑聲在黑暗裏傳到喬萬山的耳朵裏,聲音不大,喬萬山卻覺得這笑聲在自己耳朵裏回蕩,百轉千回,直轉到他心坎裏去。

喬萬山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滾燙滾燙的,燒得他腦子有些發昏。

他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

方卿也翻了個身,喬萬山感覺到他們臉對着臉。

“那你看看我勁兒大麽?”

“不大。”喬萬山誠實道,他想起之前下地幹活時方卿那一頭熱汗。

“所以啊,這種力量不是指人身體上的力量,是一種精神上的力量。”

方卿像在教室裏教學生一樣,循循善誘。

“精神上的力量……”喬萬山喃喃道

他又不懂了,迷迷蒙蒙的,但是又不知道咋問。

“對,讀越多的書,肚子裏的墨水越多,意志也就越堅定,就沒人能打得倒你,做人做事……”

……

潔白的月光透着老舊的窗棱灑進來,外面時不時有兩聲蛐蛐的叫聲,應着兩人的交談聲,織成一曲新歌。

兩個人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喬萬山睜開眼,就感覺自己懷裏有個毛茸茸的東西,低頭一看,方卿腦袋埋在自己懷裏,人也不知什麽時候擠到自己的被子裏,緊巴巴地摟着自己。

喬萬山沒有像平常一樣醒了就馬上起床,他仔細打量着懷裏的人。

眼鏡摘了後,整個人有了些煙火氣,那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少了點。頭發亂亂的一團,堆在頭頂,嘴巴無意識地嘟着,莫名有點孩子氣。

方卿的頭發很軟,聽說頭發軟的人脾氣都很好,喬萬山覺得這句話很對。要不然怎麽那麽多人笑他的時候,也沒見他說什麽,就在那漲紅着臉一動不動地讓人說,怪可憐的。

又挨了好一會兒,到了不得不起床的點兒了,喬萬山輕輕地拿開方卿的胳膊,小心地把自己往外挪,懷裏人突然無意識地又往他懷裏拱了拱,縮成一團。

喬萬山一顆糙漢子心立刻軟了。

方卿醒的時候,喬萬山已經出門了,還早起去領了一家人的飯菜,小米粥和肉包子,因為鍋沒了,只好蓋在一個大瓷缸子底下,上面還用熱毛巾給捂着,生怕涼了。

方卿有些慚愧。

兩人住到一起,本來就是說好自己去打飯的,昨晚聊的太晚,這下子起晚了不說,連飯都是喬萬山打的。

他暗暗想着以後可得勤着點,可不能再鬧這樣的笑話了。

不得不說,這公社食堂的飯比自家從前吃的好太多了,餓了排隊就能領到以前吃不上的菜。

之前還有人不願意把柴米油鹽牲畜都交給公社,現在大家都打心底眼裏覺得這人民公社辦得好。

方喬兩家過得異常和諧。

白天喬萬山跟着大部隊一塊去幹活,方卿去上課,上完課回來正好趕上去領飯菜。

只不過別人家大都是派女人孩子去食堂。

有一回喬萬山幹完農活回來得早,路過食堂門口,看方卿站在一群人中間,有女人孩子的地方少不了喧鬧。

可方卿站在那裏,又白又瘦,安安靜靜的,有些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到他。

有人跟他說話,他就回人家,一副溫良有禮的樣子。

喬萬山覺得自己的心髒突突地跳了兩下,覺得以後要是能跟方卿這樣的人過一輩子,還挺好。

這時候方卿正好看到他,沖他笑着招了招手,他立馬像是什麽肮髒心思被人瞧了去滿臉通紅。

回過神來暗罵了自己幾句,呸!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怎麽配得上人家。

方卿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課,但時間不會像是下地幹活那樣,一去就是一整個上午下午的,所以有時候回來的早,家務都給包了。

以前喬萬山的衣服都是他娘洗的,後來他娘很少能再幹什麽活,他只好自己放在水裏胡亂揉一揉,也沒什麽講究。

現在方卿來了,他衣服剛換下來,就被方卿拿去洗,喬萬山本來還不願意,讓方卿給自己洗衣服,那成什麽啦?再說了,他也舍不得叫方卿那雙好看的手搓衣服。

方卿覺得沒什麽,帶着老爹過了那麽久日子,洗衣服洗碗這些什麽零碎家務,他不在話下。

後來每次方卿都趁喬萬山不在的時候洗,喬萬山說了幾次,沒什麽用,只得作罷。

他想着,等到時候再把工分多分點兒給方卿。

自打搬過來後,方自成仿佛知道自己寄人籬下,也不怎麽瞎鬧了,成天蹲坐在喬家門口的牆根底下,脫掉兩只鞋墊在屁股底坐着,悶聲抽着大旱煙,時不時咕哝着幾句什麽“完喽”“不行啦”這樣奇怪的話來。

有過路的人聽到就問:“方老爺,什麽完啦?”

方自成不理。

人家就拿話刺他:“方家完了還不是您的功勞嘛!”

方自成眯着一雙眼睛不說話,臉上皺紋擰巴巴的,兩只腳放在一塊搓出粗糙的聲響。

不一會兒煙抽完了,他又從煙袋裏續上煙絲,自顧自吞雲吐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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