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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那房子很快就拆了,隊長帶人一把火燒得一幹二淨,緊接着村尾那處蓋了一片小高爐,就地取材,用水和土混成泥巴,壘成圓柱形狀,中間是空的,每個小高爐比一個成年男人還高上一些,像個大號的汽油桶一樣。
據懂行的人說,這樣封閉性好,能讓鐵熔得快。
今年新種子種下後隊長也不招呼人下地了,每天就讓村民們呆在小高爐旁看着煉鋼,有什麽進展第一時間通知他。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樂意,他們是吃着這片土地自己種的糧食長大的,哪怕現在一起勞作,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是只管原先自家那片地。
隊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少你吃的還是咋地?這是封建落後思想,說重了,就是搞資本主義!現在煉鋼是頭等重要大事!種地算什麽?”
大家想想也是,就聽他的黑白晝夜在小高爐跟前守着。
從娘娘廟上看下來,一片火光沖天,那陣勢,有人說能把天上的玉帝王母給驚着。
幾個人守着一個高爐,人家都是一家幾口守一個,喬萬山白天和別人家搭夥守,晚上方卿回來了,就和方卿爺倆守着一個。
傍晚的時候喬萬山安頓好他娘,三個人一起去村尾那兒守高爐。
方自成到地兒了就開始懷念他家的那兩間老屋,像只暴走的公雞一樣在小高爐之間穿梭個不停,嘴裏罵罵咧咧的,活像個地痞流氓,小孩子指着他咯咯直笑,他就瞪着小孩子罵,人家大人哪有讓孩子給你罵的?不一會兒就鬧得雞犬不寧。
方卿沒辦法,只好和喬萬山拽着他爹往回拖,到了家裏方自成腳也不洗就賭氣地把自己捂在被子裏,也不透一點縫兒。
方卿想着這樣悶着也不是個事兒,就要把被子往下拉一拉,誰知方自成犟脾氣上來,一揮手就把自家兒子給推開了。
方卿沒個防備,被推得往後一仰。
這房間不大,後腦勺直接砸牆壁上了,咕咚一聲,喬萬山吓了一跳,他知道方自成瘋,但沒想到對方卿這個樣子,連忙上前把人給扶起來坐板凳上,他探手摸了摸方卿後腦勺,腫了一個大包。
方卿被撞得一時間眼前發黑,呆愣愣地看着他,大約太疼了,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喬萬山心裏跟着被撞了一下,突突地疼,脾氣也上來了,看方自成還跟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把自己重新捂在被子裏,立馬就要上前把人給揪起來,手臂卻被拉住了,轉身見方卿搖了搖頭,眼淚都随着他的晃動掉下更多,他只好作罷,找了一個帕子,沾了涼水給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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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的頭發又黑又軟,撩開後底下一個充血的大包,看着有些駭人,帕子蓋上去,喬萬山就見方卿把嘴唇咬得死緊,腮幫子繃得緊緊的,趕緊又松了松力道,讓方卿自己先捂着,自己去翻箱倒櫃找藥。
一轉身就看到方卿蹲在地上,兩手按着帕子,把臉往膝蓋上蹭,原來是在用褲子擦眼淚。
喬萬山莫名有些想笑,跟方卿呆在一起時間久了,他發現方卿和原來他想的也有些不一樣。
他從前以為方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鑽進聖賢書裏不擡頭。
實際上方卿賢惠大方。
說賢惠可能有點娘了,可洗碗洗衣掃地這些不說,連穿針引線套被套他都會,衣服爛了,方卿二話不說拿過去補,針眼走得整整齊齊,連喬大娘都誇好。
最近方卿又在跟喬大娘學納千層底,屋裏頭的一摞摞書上晾着不少鞋底樣子,原先方卿都是直接在集上買的泡沫鞋底,輕得很,穿在腳上總覺得沒有一層層摞着一針針穿起來的鞋底紮實。
他也想做,但沒人教,方卿一個男人,也不好意思去問別的女人家如何做鞋,現在在喬萬山家,他去喬大娘屋裏送飯的時候,偷偷瞄着納到一半的鞋底,喬大娘人好,瞅在眼裏,第二天就手把手地教。
先打袼褙,把棉布用糨糊一層層黏好,攏共四層,放在太陽底下曬得幹焦幹焦的,然後用定好碼數的紙樣子比上去,剪下四塊鞋底,白布條子再沾糨糊包一圈鞋邊,白布刷糨糊包底,不能有一點大褶皺空隙,這回不能再放在太陽底暴曬了,得自然晾幹,再用麻繩将包好的鞋底兩塊兩塊地圈底,再然後便是納底、上鞋面。
方卿學起來很快,做的也好,喬大娘說:“方先生要是女娃,門檻可都得被提親的踏破啦!”
方卿被說的臉通紅,手裏拿着一只漿好的鞋底納着,中指戴着個頂針,手指太細了,他只好彎着上半截中指,用錐子通一個針眼,再飛快地用頂針抵着針穿線,走線分明,均勻嚴實。
喬萬山當時也在旁邊,心裏有一絲慶幸,幸虧方卿不是個女人。
如果方卿是個女人,他們還能有如今這過到一塊兒的緣分嗎?
那還真說不準了。
喬萬山走過去蹲下來,拿開手帕,藥擦上去的時候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心裏有塊地方有種說不出的疼惜。
***
清水村的煉鋼事業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柴火很快就不夠了,隊長動員大家去砍樹。
小土坡上娘娘廟後面有片小林子,很快就被砍光了。
有人提議要砍隊長家門口那棵大槐樹。
隊長急了:“那是能砍的嗎?那是咱清水村的象征,我找人算過了,那可關乎咱村的風水,砍了這鋼就煉不成了!”
喬萬山私底下跟方卿說:“天天一口一個風水的,肯定是看風水的那老頭說那樹砍了會影響他財氣!”
方卿咬了一口白面饅頭,抿着嘴邊嚼邊笑了起來。
大家都投入全部精力去煉鋼,可一天天過去了,之前砸爛的鍋啊勺子啊還是沒有什麽變化。
有人問隊長:“煉出來的鋼長什麽樣子?”
隊長也着急得上火,嘴上起了個大燎泡,不耐煩道:“這點耐心都沒有,還做什麽新時代公民?!急于求成是辦不成大事的知道不?”
說話間那燎泡也随着嘴巴一動一動,怪滑稽的。
後來就沒人再問了,天天一個個地都蹲坐在小高爐下坐着煉鋼鐵。
按說今年風調雨順,莊稼勢頭長得實在是好,但沒一個人下地幹活,人心都往煉鋼上使,地裏草都快比麥子高了也沒人去薅,一直挨到秋季過去的時候,麥子在地裏已經發黑了。
直到深秋過去,有天早上隊長搬了個高板凳,站在上面往一個滅了火的小高爐裏一看,然後就扯着嗓子喊:“同志們!鋼鐵煉成了!我們成功啦!”
一群人把那鋼弄出來一看,還很粗糙。
但是隊長說他去別的村子走訪過了,煉出來的鋼就是這樣的。
成,這下村裏又熱鬧了!煉鋼成功,這可是件喜事啊!
隊長讓把公社養的牲畜多殺幾頭,今天中午一起吃頓好的。
其實本來也沒剩幾頭了,本來肥肥的豬羊在公社養的越來越瘦,看那架勢遲早要餓死,還不如宰了吃。
不煉鋼就閑了,今兒中午喬萬山去領得飯,去得早,除了肉菜,還領了一根羊腿回來,但他沒吃,蓋起來,留着等方卿回來。
喬萬山他娘因為生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現在每天躺在床上,吃飯也得讓人伺候,方卿搬來後,因為回來得比較早,每天給喬大娘喂飯,時不時還能說幾句知心話。
今天喬萬山自己親自喂,他娘愣了愣,張嘴把送到嘴的羊肉帶着點米飯吃下去了,然後就沒忍住啪啪地掉眼淚,她活了一把年紀,老早就送走了丈夫,兒子終于長大了,小時候自己一勺一勺飯喂起來的人,現在反過來給自己喂飯,只是自己是一點點把兒子給喂大,現在自己吃喂下去的飯,卻是往墳墓裏走。
她到底還是沒忍住:“兒啊,可看上哪家姑娘了?”
為娘的,都是盼着兒子成家立業,有個能照顧的人。
喬萬山明白這個理兒,可不是他不願意,是他不行。
喬萬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是在剛滿十六歲的時候。
農村的娃都早熟,聽寡婦的牆根,瞧未出閣的姑娘,幹活累了坐在樹蔭底下,陰影飄搖裏少不了男人之間的粗俗玩笑,哪個女人屁股大,哪個女娃性子潑,也總少不了調侃人家夫妻夜裏那點事兒。
十幾歲的男孩子正是對性|事好奇的時候,幾個皮得不行的男孩子躲在人家新婚夜夫妻的牆外頭,聽着裏頭的聲音面紅耳赤,不一會兒都夾着腿難耐地搓着膝蓋,偷偷地把手伸進褲裆裏。
喬萬山就是那個時候發現自己的“不正常”的。
一陣一陣的呻吟聲到他耳朵裏,他也羞,可卻沒有同行幾個孩子那樣的反應,他怕得要命,回家以後洗澡時盯着自己那根東西,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年紀輕輕的就不行了。
再後來他發現自己不是不行,只是對女人不行。
他不像同齡人一樣,對年輕姑娘的身段、晾繩上的內衣感興趣。
相反,夏天天熱時男孩子一起到清水河裏戲水時,他望着一水的平坦身板兒,竟意外地發現自己起了反應。
清澈晃動的水面底下,掩着令他羞怕的秘密。
他平生第一次夢遺,睡夢裏不知是誰的臉,但他敢肯定,對方是個男人。
長到現在合适的年齡,人家該娶親的都娶了,還剩個他,守着自己的秘密在受罪,也沒法對他娘有什麽交代。
沒辦法的事情,他改不了。
說是更不能說的了,這個村子裏的人,對男女之事有一種原始的早熟,但不代表他們別的思想也早熟。他至今也沒聽說過跟他一樣的情況的,這種事情要是被全村人知道了……什麽後果,他不敢想。
半晌,喬萬山舀起一勺飯送到他娘嘴邊。
一個喂,一個吃,再不說話了。
飯吃完了,喬萬山收拾起了碗筷,把被子給他娘掖好,出房間的時候,他聽到一聲嘆息,頓了頓,沒說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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