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方卿第二天一早起來,照例去叫他爹起來吃飯的時候,心裏有些忐忑,他沒像以往那樣直接推門,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板:“爹?起來沒?”

好一會兒,方自成從裏頭出來,嘴裏嘟嘟囔囔的,方卿仔細一聽,還是以往那樣,什麽南邊那塊地該去收租了,什麽王富貴是個白眼狼該解雇了他,還有一些以前他做土財主時候的舊事兒,沒一句和昨晚有關系。

方自成有起床氣,被催着起來不情不願地洗臉,故意把水弄得一身都是,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就敲碗。

這不是什麽吉利的動作,方卿連忙把他這“讨飯筷”給奪下來,心底還是不甘心,盛了一碗稀飯推倒他爹面前,問:“爹,昨晚的事你還記得不?”

可方自成不理他,端起熱稀飯就往嘴邊湊,剛盛出來的稀飯燙,方自成被燙了一嘴,一下子把碗丢開,可沒丢好,弄了自己一手,那只粗厚瓷碗在桌上溜了一圈,往地上撞去,磕出一個缺口來,滾燙的白稀飯灑了一桌,淋淋噠噠往下滴。

方自成“嗷”了一聲,方卿一看,手都被燙的禿嚕皮了,趕緊去院子裏擰了把涼毛巾給人捂着。

涼熱交替,方自成跟個小孩子似的哭了,直掉眼淚,哪還有點昨晚的老成又明白的樣子?

方卿有些不确定了,他爹這樣,叫他覺得好像昨晚那短短的一小會兒,全是夢裏邊走一回,待到青天白日,又一下子被拉回現實。

他試探道:“爹,我有事跟你說。”

可方自成依然在那不管不顧,渾濁的眼淚從臉上褶皺縫裏流過,鼻涕也跟着出來。

方卿給他擤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我跟喬大哥......”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心,“我倆好啦!”說完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爹說些什麽。

他盼着方自成能再跟他些什麽父子間的話,真正父親對兒子說的話,掏心窩子的話,那感覺太難得了,哪怕罵他也好,他甘願受着。

可沒人理他,父子兩人好像不在一個時空裏,一個該哭該鬧,一個期期盼盼。

他一顆心失落地放下去,然後把桌子收拾了,重新盛了一碗飯,這回等溫了才放到人前,再不問什麽。

且當作是做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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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方卿去上課,有郵遞員來敲辦公室的門,原來是上回的文章稿費,被裹在一個白色的信封裏頭,落款是省青年日報,薄薄的,卻很有分量。

他的文章在報紙上占了不小的一塊版面,文章名字取的很大,叫《論民主的選擇》,聽着就很有氣勢。

可總有人不合時宜來擾人心情。

“喲,方老師新拿了稿費,今兒中午不得請我們大家夥出去聚一聚?”

方卿一轉頭,是同個辦公室教初三語文的杜德明,不知什麽時候靠在他辦公桌前,陰陽怪氣的。

杜德明這個人,快四十了,以前老喜歡窩在家裏寫一些酸腐歪詩,來這當老師,不知走後門找的誰,但他自己是萬萬不願意承認的,對外全說什麽“要不是那誰誰求我,我可不願來做什麽老師”。

說的好似當教個書辱沒了他。

教書什麽水平方卿不知道,只知道學生常常抱怨他愛喝酒去課上胡扯。

他說的那誰誰沒人見過,但在他嘴裏能蹦出來的,最起碼得是縣級以上的幹部,這也是他自己說的。

方卿不喜歡這人,嘴裏沒個把門,真話假話張口就來,怎麽說顯得官大就怎麽來,誰有點權勢他都得拉上關系,老覺得自己教的年級越高輩分越高,見不得比他強的,特喜歡對着低年級的老師雞蛋裏頭挑骨頭,最愛聽人家叫他主任。

主任是自封的,他說什麽北京那地兒的學校,人家一個年級都有個管事兒的主任。方卿想,倘使他真去過北京那地兒,怎麽不學點真本事回來,反倒這些唬人的形式主義來得一套一套的呢。

這人靠在桌前,身後的作業本被他那把粗腰倚歪了一大半,搖搖欲墜要倒在一邊,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麽意識,頭頂幾縷雜毛也随着他的動作外散,露出本就光亮的腦袋頂。

他頭上只剩周圍一圈頭發,但他不剪,留長了全往中間梳,好像這樣就能顯得頭發多一樣。

方卿想起村裏頭隊長王富貴,雖然兩人一樣謝頂,但是最起碼王富貴能跟人大笑調侃調侃,但杜德明——

方卿他剛來學校的時候,跟他一塊來的還有一個男老師,剛來沒幾天,不知是想着打好關系還是怎的,簡直成杜德明一個小跟班,端茶倒水,勤得很。有回為了套近乎,開杜德明頭發的玩笑,其實也不算是開玩笑,只不過說了兩句生姜水可以生發,讓杜主任回去試試,杜德明當時也笑盈盈的說好好好,小眼睛擠在一塊,等人家去上課了,卻在辦公室裏頭揪着那男老師的面相身材冷嘲熱諷一番,這沒啥,可沒過幾天那人被調去山區支教了。

人走的那天,杜德明還跟他擁抱了一下,說什麽好好幹,将來還會有前途的之類。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大度體貼,可呆久了方卿曉得,這人最會假惺惺,睚眦必報,陰得很。

方卿心裏頭厭惡得緊,他最煩人情世故這一套,可但凡活着,撇不開沾親帶故,甩不掉人情來往,這人纏事擾塵蒙土裹煙熏火燎,撕破臉皮才是真的雞飛狗跳。方卿自認沒有恃才傲物的本事,過剛易折,低頭在所難免。

他老聽人家說什麽要知世故而不世故,書上也都愛寫這號人,可世故是什麽樣?是杜德明這樣本性如此的?還是自己這樣到一地換一面具的?

“當然是要請,”方卿聽見自己說,“可我爹......您也知道,我不趕回去,我怕......”

嘴快舌靈,吐字跟炒蹦豆那樣的,他還是學不來,只能話裏推推搡搡,能躲就躲。

“嗨!左右不過是個形式,我開玩笑你還真當真了,咱方老師青年才俊,可是給學校争光的好苗子,”說着往自己位子上走,那摞作業本到底是堅持不住,倒了,方卿心裏莫名一陣煩躁,可耳邊還是叭叭響着:“不像咱這樣的,半截身子入土,只能盡職盡責,做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這話一股子酸味,還瞎現。

這時候上課鈴正好響了,外頭瞎鬧的學生開始往屋裏跑,很快外面就靜了下來。

方卿笑了笑,沒說話,他走回自己位子上,理正了那摞作業本,拿着書出去講課。

走在走廊裏頭,那些學生不在外頭瘋,趁着上課前老師還沒到的那一會兒唧唧歪歪。

有一瞬間,他想到了喬萬山,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麽呢?到地了開始幹活了嗎?礦井裏頭衛生嗎?人好處嗎?會有人這樣為難他嗎?

聽說挖礦苦得很,那苦,是苦在身,純粹賣力氣的活,到晚上能累得挨着板子就睡着,他竟然有點兒羨慕,文化人的體面底下,一來二去的,不累身,卻累心。

這才剛周一,他就感覺心裏有點乏。

日歷停在三月十八,人才走兩天,可他想看喬萬山的拼音信了,歪歪扭扭,卻實在。

他心裏頭有點後悔。

悔呀,悔自己躲人躲了那麽久,錯過了那麽多本該耳鬓厮磨的好時光,悔呀,悔回回人一過來自己就抽身跑了,跑什麽呢?

這一個半月,該是難熬。

“方老師?”有人叫他。

“嗯?”方卿回過神來,上着課,他竟是跑神了,連忙低頭翻書,一個個字落入眼底,卻是不知道講到那兒了。

下頭有學生提醒他:“待君久不至......”

“哦哦,“他忙接上,“這裏意思是等了你很久都沒到......”

這是世說新語裏頭的句子,是陳太丘的兒子說的,說他爹等了很久你也沒來,這和自己的心思不沾邊兒,他心卻在外頭沒飛回來。

一上午方卿跑了好幾回神兒,腦子裏一會兒是喬萬山在窗戶底下跟他坦白說想跟他好,一會兒是抹唇搽臉的小鐵罐,一會兒是架着他在人群後頭看黑白電影,電影什麽情節他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兩人緊挨着,背着全村人的臉,說悄悄話,明明什麽事也沒做,現在回想起來卻跟偷情似的。

春光乍洩,方卿想起娘娘廟桌底的人,他想,那種事怎麽能在那地兒做呢?這要是他,任喬萬山怎麽哄,他可都做不來。

半晌又覺得自己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再說,他怎麽就知道喬萬山會那樣哄他呢!

他最近老這樣,想這些見不得人的有的沒的。

一個半月是多久?是正好一個半月,還是會多一天,少一天的?唉,那天晚上沒問清,這也沒個準信兒。

他突然覺得這辦公室的四方地兒,實在是憋悶,跟個囚籠似的。

他天天準時來,準時走,不能耽擱,為了啥?為了養家糊口,日子能過得下去,真要說熱愛喜歡,還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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