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喬萬山在煮那塊羊肉,鍋裏是咕嚕嚕冒着泡的血水,腥味不斷從沒蓋嚴實的鍋邊縫裏鑽出來。

這時候外頭進來一個孩子,瘦骨嶙峋的,大抵因為平日裏多是以水充饑,皮肉沒有一絲血色,喬萬山覺得他整個人發黃,那種黃水從皮膚底下透出來的透明感,看着滲人。

“叔,餓呀,”那孩子說,腦袋耷拉着,喬萬山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有些面熟。

“你爹娘呢?”

“爹在家裏,娘......娘不在,昨兒和爹一塊出門,沒回來過。”

那小孩兒往喬萬山跟前走,他嗓子眼裏像是被什麽堵住似的,聲音從裏頭艱難地擠出來。

喬萬山隐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還是從鍋裏撈上來一小塊肉遞過去。

那孩子見着吃的,撲上來就拿過去往嘴裏塞,也不嫌燙。指甲約摸好久沒剪了,劃的喬萬山手上好幾道白印子。

喬萬山還沒反應過來,那小孩已經把整塊肉都吞下去了。

“叔......餓......嘔......咳咳......”

他好像被噎住了,說話都有些困難,卻一直低着頭,喬萬山只看得見他發紅的前額,感覺他在張嘴大喘着氣,卻還是喊餓。

喬萬山蹲下去拍他的背給他順氣,“別急,慢點吃,俺去給你舀點水。”

正起身,卻突然被一只手給抓住了,他一回頭,卻見那小孩子擡起來頭來。

這不就是長根家那孩子嗎?

喬萬山這才看清他的臉,已經漲成了青紫色,他心裏頭一驚,就要出去拿水。

那小孩個兒不大,勁兒竟不小,人已經被噎得翻白眼,還死拉着他的胳膊叫他掙脫不開,嘴裏直叫喚:“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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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呀......”

“叔......嗝......”

“娘走了沒回來......”

......

喬萬山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喘着氣。

原來是夢。

窗戶睡前忘記關了,外頭黑得像是天上不小心打翻一大瓶黑墨,墨水全澆在清水村裏。

一陣風刮進來,身上冷汗被一吹,涼意穿過毛孔直往皮肉裏鑽。

“哥?做噩夢了?”

被子窸窸窣窣的,方卿從被窩裏爬起來,手正要伸着摸燈,還沒摸到,身後傳來一聲窗戶關上的聲音,緊接着貼上來一具結實的身軀,手臂上滑過一只大手,直覆上他的手背,然後被攥住。

手腕上有只翡翠镯子,方卿手腕細,每次都往外脫,只能擡手掌堪堪抻出去。

濃重的呼吸打在他後頸,有點癢,他縮着脖子,想回頭,卻被按着動不了。

他以為要做那事,抖着腰往後迎。

“別動,讓我抱抱。”身後人把頭埋在他脊背上,聲音滿是疲倦。

他臉有點熱,原來會錯了意。

“那孩子的事兒......賴俺,”喬萬山把他翻過來,在懷裏摟着,“俺不該把肉給長根......”

“不怪你,”方卿摸着他臉安慰道。

喬萬山的眉骨高高的,眉毛又濃,顯得眼窩很深,方卿看不見,卻感受得清楚。

“你沒做錯什麽,夢全是騙人的。”

外頭靜悄悄的,黑夜伴着噩夢,只有懷裏人是真的。

***

好不容易熬到秋天一季黃豆豐收,可誰家也沒得到什麽糧。

之前吹糧食的牛皮,現在全都打了臉,報說收的多呀,交上去的肯定也得多,得,只留住明年的種,又算是顆粒無收。

大晚上了,外頭還有搜糧隊的,把門砸得很響。

喬萬山和方卿在炕上偎着,隔壁院子裏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這回逼得可緊,冬天裏清水村人又發現了一樣吃的——樹皮。

陳小廚把曬幹的樹皮拿錐子砸碎壓成帶着渣渣的粗粉,在鍋裏煮。

郝行江在邊上,拿起一根細條就往嘴裏放,老半天,咂出一股甜味來。

“就這,”陳小廚擡眼,往桌上努了努嘴,“個老東西,這時候還不讓人碰他家招財樹,現在好了,這樹也倒了,我看他還能不活了?”

郝行江在一旁嘿嘿笑起來,小樣,可記仇,自打王富貴媳婦兒給他說媒那回,提起那一家子都要哼哼兩句。

“今兒不回去?”他把下巴擱人肩上,攬着那把細腰膩歪着。

這話問得有意思,陳小廚拿眼睛剜他,俏生生的,透着一股媚勁兒,“你說呢。”

陳小廚跟家裏頭處得不好,一家子跟外人一樣,都嫌他,嫌他女氣,嫌他陰柔,他那些寶貝脂粉,只要一被看到,他爹全能給扔了。

他爹常說:“一個男人,天天整那熊樣,你當你是個女人?女人可沒那根東西!”

陳小廚脾性大,回回跟他爹頂嘴。

他娘就在一旁抹眼淚:“造孽喲,早知道生出這麽個讨嫌的,俺要是早知道......就該早早給悶死!”

陳小廚梗着脖子叫板:“悶!想悶現在老娘也讓你們悶!”

對着親娘稱自己老娘,這村兒這地兒,也就他一個。

他話這麽說,待他爹被氣得拿個麻袋過來,他又往外頭跑。

以前他往外頭跑,全是在外溜達,遇上人就瞎唠幾句。

也沒地兒去,頂多跑城裏去聽戲,跟唱戲的學畫眉,一來二去人家都認識他了,一去就招呼他,他也覺得有面子,時不時給戲班裏頭露兩手做飯的功夫,其樂融融,快意之極。

等到晚上,趁着天黑才偷摸摸地從家裏牆上翻過去。

有一回正騎在牆頭,正碰上他爹出來起夜,還當是偷兒,拾起地上一塊不知什麽東西就扔過去,一擊即中,所幸沒扔着眼睛,不然就成獨眼龍了。

他右邊的眉毛現在只剩下一半,也長不出來新的,全賴他爹。

現在好啦,自打認識了郝行江,有了個落腳點,一天到晚更是不沾家。

他這性子,跟了個男人,也不懂得避嫌,哪裏都能見着兩人粘着,胳膊攬着胳膊,頭對着頭。

他爹娘本來以為跟個女人一樣捯饬已經是頂天了,沒想到還有更要命的,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提他也不願意提,誰要是在那老兩口面前說起小廚,肯定得得兩記眼刀子。

現在陳小廚一回去,他爹就斜着眼瞅他說難聽話:“喲,被男人玩膩了知道回來了?”

他見不得陳小廚那股子女人勁兒,走路就走路,腰扭得那麽厲害做什麽?怕旁人看不見!

陳小廚也不氣,臉皮厚得堪比城牆拐兒,笑嘻嘻回嘴:“膩了也還有別的呢,再說了,您兒子厲害着呢,只有我不要人,哪有人不要我!”

他爹也是,回回吵不過,非得點這炮仗,他就是不明白,這娃是家裏一根獨苗,自他小自己哪樣不是盡心教着,也就那一回帶他去聽一回戲,回來就變了樣,天天白粉紅粉往臉上搽,這下好了,還跟男人攪一塊去了。

天可憐的,這要他老陳家香火怎麽往下延?

人說兒大不由爹娘,愈說愈過分,他臉面也要給丢光了。

陳小廚回頭伸手勾着郝行江,他知道自己讨嫌,以為自己除了戲園子裏,到哪都是人人喊打,人家辦事情都愛找他去掌勺,面上客氣,但他知道,私底下這群人指不定怎麽寒碜他呢。

他沒想到有天能被人當成寶。

起初他是嫌棄的,一個糙漢,他眼睛長在腦袋頂,看不上,覺着自己這條件,就算跟男人,也得跟一個有份兒的吧?

剛在村裏看到這男人時他吓壞了,也不知道這人打哪來的,長得兇神惡煞,剃個寸頭,臉上一道長疤,那疤像是刀劃上去的,誰沒事兒往自己臉上劃一刀?也不知道從哪造的。不說話的時候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活像個土匪頭子。

這人天天跟着他,開始他心底怕,任人跟着,直到有一回他進茅房這人也在門口守着,他氣不過,不知那裏來的膽兒出去就罵,郝行江見他罵也不氣,就笑盈盈看着他,樂在其中的樣子。

後來才知道,這人是看上他了。

陳小廚活這麽大,雖然愛像個女人塗脂抹粉,但也絕沒想過像個女人一樣跟個男人,他眼瞪着眼前的漢子,那黑臉上竟然透出一絲紅暈來,這還害羞了?直叫他目瞪口呆。

後來的事情就不可言說了,被人當寶真好,他情願天天跟這人膩着。

別人怎麽說,他從來不屑,旁人罵他不要臉,他倒覺着這張臉,也無非是底下的骨架和血肉撐的,誰都一樣,臉皮就是給人認的,他這輩子,最煩人家告訴他怎麽活。

他就是要轟轟烈烈,與衆不同,誰也休想說得他半分。

他對外頭都是一身刺,一遇着郝行江全軟下來了。

這人太知道怎麽拿捏他了,吃軟不吃硬。

凡事都讓着他,什麽脾氣他都受着,自己臉還沒板起來,錯全叫他認了,其實郝行江也沒什麽錯,都是自己在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這種事情,也看人怎麽說了,有人捧着那全成了撒嬌。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清水村有誰像他倆這麽肆意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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