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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好像格外地長,方卿的羊長大了,生了只小羊,喬萬山尋思着把母羊給賣了,給方卿買兩身好衣裳,方卿不讓。
他蹲在羊圈裏,左手摟着母羊,右手摟着小羊,瞪着喬萬山:“你要是賣羊就順便把我也給賣了吧!”
喬萬山哪還敢再動這念頭?
但方卿還是不放心,上回一到家滿地血腥的事兒他可記着呢,暑假沒事兒,他天天就在家裏呆着,不讓喬萬山靠近羊圈,草也從喬萬山手裏接過來自己喂。
喬萬山有些哭笑不得,他哪有那麽萬惡?
新一學期開學的時候,喬萬山做了個瓦匠,跟人做些給人家翻新屋的活兒,天天跟方卿一樣,家裏城裏兩頭跑,工地上中午管飯,喬萬山中午就不回去了,兩人和以前相比聚少離多,每天早上一大早就起來,喂羊吃飯安頓好老爹就一塊往城裏趕。
本來喬萬山還要拉着小板車帶方卿,但方卿不願意,這點路他又不是不能走,工地上活重,自那一回見着人身上的兩绺血痕,他見不得人那麽累。
有時下午方卿下課早或是沒課,就早早地到工地上去等喬萬山一塊回去。
工地上都是些沒念過書不識字的糙漢子,有種純粹實誠的熱情,回回一見方卿去就忙拎着兩塊兩塊磚頭摞在一起讓他坐,跟在自家招待客人似的。
喬萬山不大高興,他的風頭全讓旁人搶了,一回兩回的,再後來他大老遠一瞟到人來,就拎着兩塊磚頭在手裏預備着。
等人來的時候就挨着人坐一會兒,偷偷摸摸地捏捏手指什麽的。
這天方卿下課收拾收拾了書正準備去找喬萬山,剛出門杜德明就從後頭跟上來。
“方老師最近走得怪早哇,”他一手搭上方卿的肩膀,“急着去哪呢?”
方卿快步往前走了一步,把那只手給甩掉了。
“不着急。”
“不着急看你不在辦公室多坐會?”杜德明挾着書跟上來,“前天小梅孩子的滿月酒,怎沒見着你啊?啧啧,你沒見着那孩子,哎,我見着的時候就說跟方老師長得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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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就是往人身上潑髒水了。
“我爹在家,得回去看着,”那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方卿不想跟這人廢話,快步走出校門就往喬萬山幹活的工地上去。
“诶,你怎麽往那邊走啊?”杜德明甩着他那身肥肉不折不撓地跟上來,“我記得你家得出城啊,”他喘着氣,“慢點走,什麽時候搬到城裏了啊,看不出來啊方老師年紀輕輕就存了不少......”
方卿站住,轉頭一字一句道:“沒搬家,找人有事。”
他要是不說清楚,明天辦公室肯定又是什麽“小方年紀輕輕就那麽能幹”“深藏不露”“有錢”之類。
杜德明還死纏着不放:“找誰啊,沒聽說你在城裏有認識的人啊?”
“找我哥。”
“喲,我咋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杜德明終于跟上他的步子,“做什麽生意的?”
“主任不回去嗎?”方卿不動聲色地提醒他。
“啊我家也是這個方向诶,”杜德明恍然大悟似的,“咱一塊走,說不定正好順路,”他還不依不撓,“你哥幹什麽的呀?”
方卿可煩杜德明這股勁兒,跟塊橡皮糖似的,甩不掉,自以為很會說話,八面玲珑,實際上讨人嫌而不自知。
他忍着脾氣道:“就是瓦匠,給人翻新屋。”
“喲,那不就農民工麽,最近城裏還挺多蓋新房的,我天天回家能見着,中午那群人喲,坐在外頭空地上吃飯,湯湯水水的亂七八糟,也不嫌髒,”杜德明怪驚訝似的,“親生的呀,不對啊,怎麽你念了書他倒成那樣?”
那口氣,好像瓦匠是多上不了臺面的工似的。
還不等方卿說話,杜德明又壓着聲音神神秘秘貼着他道:“不會是你爹年輕的時候在外頭......”
這時候兩人正好拐過一處街角,方卿偏頭看了一眼杜德明,一天下來,這人臉上的油都快能當汗流下來。
他想起有回去上課走過走廊,聽到教室裏有學生把杜主任的臉比作大慶油田,不禁有些想笑,只是不知道大慶油田是不是也像這張臉一樣,源源不斷,取之不盡。
這會兒方卿仿佛能看到油狀物從粗大的毛孔裏滲出來,挂在臉上,黑框眼鏡随着他走路的動作在塌鼻梁上往下滑,擱在一個要掉不掉的位置,鼻子底下接着一張不嫌費事兒的嘴,小道消息,輿論謠言,甭管你想不想聽,全在那張嘴裏蹦跶出來。
方卿做了幾年老師,見得最多的職業無非就是同行和當官的。
有時他想遍了這世上所有的行業,覺着要說這世上最會道貌岸然的,大約也就是這兩種人。
老師和官員幹部,無形之中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臉面太有光了,前者用知識後者拿權勢,分不清哪個是最好的皮兒,只要亮出牌面,甭管你實際怎麽樣,總有大批人自降身份去尊敬讨好巴結。
可若是當上了,門面功夫和真本事總得有一樣吧,原先在方卿看來,就如什麽樣的鍋配什麽樣的蓋,什麽樣的本事自然也就配什麽樣的位子,然後再在位子上撐面子,這也算正常。
做人麽,方卿覺得,除開那種驚才絕豔的天才和識己不清的蠢貨,多多少少都會通過點實的虛的來僞裝自己,誰不這樣呢。
只是方卿有時候不明白,為什麽總有那麽多平庸皮囊,無需撕開,只要拿針輕輕一點,就知道是個注水的空殼子,裏頭裝着泛濫的自以為是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以己度人那世俗一套,真才實學從頭到腳捋一遍,也不過指甲縫多。
這樣的人麽,他不明白,怎麽就能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逼得周圍人進退不得。
誠然方卿覺得自己也是衆多道貌岸然者中的一員,可人們道貌岸然多是來掩蓋自己的劣根性。
像杜德明這樣的......唉,罷了,自己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把目光收回來繼續往前走,土路上被晌午的驕陽曬出道道裂縫。
今年雨季太短了,兩場大雨一過,老天爺就收回情面,今年估計還得靠清水河。
“主任想多了,”他仿佛又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有什麽東西從他身體裏飄出去,“家裏的屋塌了,借住在人家,認的哥哥。”
又轉了個角,就到了喬萬山幹活的地兒了,喬萬山估計掐着時間呢,一眼就看見他,沖他揮着手。
“就是那個麽,”杜德明顯然也看見了,他盯着人打量,“長得怪結實,這活怪累吧,一天掙多少啊?沒想到你還認識這種人。”
“哪種人?”方卿聽見自己問。
他仿佛看見不遠處上空有一個人,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肚子裏充着一股氣,整個人漲得像只氣球,越往上飄漲得越大,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會爆開。
“就那樣的麽,”杜德明瞟了一眼喬萬山那邊,“我不是瞧不上靠力氣吃飯的人,但小方啊,我可比你大一輪還多呢,得勸你一句,賣力氣和咱們賣腦子的,不一樣。”
說完就走了,方卿還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在看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那人好像很痛苦,飄到半空,像是被什麽給束住了,上不去下不來。
“方兒來啦,今天晚了好一會兒呢,”喬萬山這時候過來了,他手上有灰,就不去碰方卿。
方卿只見着那個漲得像球一樣的人越來越癟,終于又跟常人一樣,落到地上。
七情六欲這才歸位。
“剛才那人誰呀,”喬萬山問,他不喜歡那個人,眼神瞄着他,打量的,審視的,不屑的,叫他渾身不舒服。
“辦公室一個老師,”方卿跟着他往幹活那處去,“不用理。”
喬萬山頭一回在方卿嘴裏聽到別理這種話。
老師麽,他就見着方卿一個,他還以為教書的都是這樣的,幹淨,有禮。
剛剛那個人跟他想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他沒多問,方兒說不理那就不理,這世上他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他也沒心思想恁多。
“累了吧,坐,”他摞起兩塊轉頭,吹了吹上頭的灰,又用手撣了撣,才讓方卿坐下,“再等一會兒,還有一點兒活。”
方卿坐在硬板磚上,竟是覺得比辦公室的板凳還要舒服,手裏拿的課本和這片地上所有東西都格格不入,但他心裏自在,沒了旁人暗戳戳盯着,甩開叫他心裏憋氣的人,他才活過來。
他想起回回教喬萬山識字,那雙眼睛總是帶着向往,對有些人來說,知識真是一個好掩護,真正的惡人不是赤裸的,而是喬裝打扮好的。
他和喬萬山兩個人,彼此相互羨慕,有時方卿痛恨自己念了那麽多書,原因無他,書讀多了,便知道原來這落後的地方外頭,還有個精彩的大世界。
想想看,如果從小他就像清水村的莊稼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樣愚昧無知,或許他現在已經像村裏其他的小夥子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大胖小子,過美滿的炕頭日子。
可悲哀的是,知識一旦吸收,就會忍不住思考,想的太多,就有了周圍人所不能理解的煩惱。
喬萬山時不時地轉頭過來看他一眼,方卿壓了壓心裏的苦澀,跟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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