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拿了第一筆工資,又湊上些之前挖礦時候的錢,喬萬山買了一輛自行車。
黑漆漆上的,羊角頭,前頭有根單杠。
有了車就方便得多了,有時候還能幫鄰裏代買些東西。
他在後頭座位和前頭單杠上都用填了棉花的舊衣服給紮上,土路上磕磕絆絆,這樣不會太硌人。
從家裏出發的時候方卿還是坐在後頭的,等那片村莊漸漸遠了,過了清水河,喬萬山就把人給撈到前頭側坐着。
入秋早上天氣涼,喬萬山就多帶一件厚衣裳,把方卿包得嚴嚴實實。
方卿兩條纖細的長腿在一邊搭着,喬萬山有意無意地拿膝蓋去蹭人腿。
方卿扭頭瞪了他一眼,從喬萬山的位置,正好可以從鏡片一旁看見泛着點紅意的眼尾,他心裏一動,低頭親着眼前柔軟的頭發。
方卿一路被他騷擾,路不好,他坐在車上也不敢亂動,不然摔了可麻煩,只好偶爾出聲訓斥着,可喬萬山臉皮厚,說了跟沒說一樣,每次路上都得被吃盡了豆腐。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清水河河水流淌,漲漲落落,最終不知彙向何方。
***
李書華發現了一處好地方。
徐家的那間小小的偏屋。
他天天一大早偷偷在徐家附近藏着,趁徐家人出門的時候就溜進去,一呆就是半天,有幾回晚上,他竟是大着膽子在那過了夜。
門板很窄,夜晚兩人躺在一塊只能緊緊地貼合在一起,李書華平躺在床上,半邊身子還懸在外邊,門板邊兒硌得脊背發疼。
頭一回他還覺得別扭,可徐六像是習慣了,不一會兒就縮在他旁邊呼吸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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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個身,脊背沒那麽疼了,門板跟着嘎吱一聲,李書華瞧着睡夢中的人,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只能感到熱熱的呼吸打在胸口。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把人給摟在懷裏。
幹癟的一副身子,像是摟着一副細小骨架,只有腰那裏似沒了骨頭,從側邊肋骨平滑地凹下去。
幽閉的房間,他心裏帶着些罪惡感,從徐六的小衫子底下探進去,握上那把細腰慢慢摩挲着,滑軟的皮肉吸着他的手,明明很扁平的腰,他卻覺得那薄薄的一層肉像是要從他指縫裏溢出來。
懷裏人怕癢似的又往他懷裏拱了拱,一條細胳膊攀上他的肩,睡得更沉了。
?白天的時候兩人也不開門,挨着坐在一起,聽外頭時不時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偶爾對視上,心照不宣地笑一笑。
偷情一般,不敢聲張,不敢有形,明知是見不得光的,但隐秘與快樂在心裏發酵,醉得人頭腦直發暈。
?李書華平日裏不是愛說話的人,但對着小啞巴能說上很久,全是他不願意跟人道的雜七雜八。
抱怨幹活時的倒黴事兒,講秦朗的不理解,說從前呆過的上海弄堂,衣服晾在兩棟樓之間撐起來的杆子上。
說到他母親做的桂花糖粥,他扭頭問徐六:“想吃嗎?”
徐六可不懂,只會沖他傻兮兮地笑。
他憐愛地拉過徐六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又問:“往後要是我走了,你怎麽辦?”
他傾身貼着人額頭細細吻着,誘哄道:“我帶你走好不好?”
沒人理他,脖子上纏上來兩條纖細的胳膊,毛絨絨的腦袋直往他懷裏拱。
“你要是跟我走,”他摟着人,一手撫上懷裏圓圓的後腦勺,柔情蜜意地保證,“我天天給你買糖。”
懷裏人突然抖一下,他才想起小傻子有點怕吃糖了。
他掐着徐六胳肢窩把人上半身舉到跟前,一雙帶水的眸子可憐兮兮地望着他,他心裏頓時軟成一片,連忙改口:“不吃糖,六兒乖,別怕,咱不吃糖了,吃……”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這人喜歡吃什麽,這傻子好喂養得很,不挑食,平時他帶什麽過來,喂他他都乖乖張嘴,他只好道:“你想吃什麽我都給你買。”
回上海的日子遙遙無期,于是将來也就在想象裏變得美好起來,他低頭親了親近在咫尺的柔軟唇瓣,徐六也乖乖軟軟地讓他親。
“等咱們到了上海,嘿,到時你就知道了,那可真是個好地方,”他感慨着,突然又想起現在呆的清水村,嫌棄道:“可比這破地兒好太多了!”
他徜徉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兩人已經身處遙遠的南方。
“到時候我就帶你去見我爸媽,他們……”他有些猶豫了,父母都是老派保守的人,絕不會同意這事兒,但他還是嘴硬着,“他們肯定也喜歡你,六兒這麽乖,誰不喜歡?”
說着說着又把自己給說吃醋了,把人壓在牆上狠啄了一口:“但我最喜歡!知道麽?”
眼前人吃痛地拿手捂了捂嘴,等那疼勁兒過去,又沖他眉開眼笑,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他怎麽這麽幹淨,李書華盯着眼前的笑顏想,幹淨得簡直不像話,如同一張白紙,只等着別人來着色彩。
好在這張紙只是他的,任憑他揉扁搓圓,書寫繪畫,旁人休想在上頭沾上一滴墨點。
外頭日子難熬,這屋裏卻盡是歡愉好時光,破門縫裏的光愈來愈弱,大約外頭天又黑了。
徐家人說話的聲音從一堵牆間傳進來:“今兒放什麽片子?”
原來今天又要放電影。
只是外頭的人走到門口不知怎的又争執起來,亂糟糟的,不過這也見怪不怪,這麽一大家子,全住在一個屋檐底下,東西用來用去,都得想着自個兒能攤上點好的。
李書華只聽見徐大娘一個女聲在一群男人裏面尤其突兀,混着氣急了拍門板的聲音:“一個個的,全不叫人省心!天天吵!俺這把老骨頭也不得安生!”
聲音又漸漸低下去了,馬上要淹沒在幾個兒子的争吵中。
“還是小六好......”
吵着鬧着還是出去了,有陣年邁的腳步聲往這房子跟前來,半道上好像絆着了個什麽東西,踉跄了一下,也就頓住了。
“小六?”徐大娘在外頭喊了一聲,帶着些小心翼翼的試探。
懷裏人仰頭看着他,李書華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示意不要出聲。
外頭的人也不進來,自顧自在牆根底下嘟嘟囔囔着:“娘好久沒見着你啦,你在屋裏麽?”
然後又似嘆了一口氣,“小時候多好哇,生的幾個裏頭,就你小時候最招人疼......”
說着竟像是哭了起來,李書華聽見一聲擤鼻涕的聲音。
“娘對不住你,娘不知道人還能被燒傻了,嗚嗚娘知道你在裏頭,天冷了,得加衣裳了知道不?”蹒跚的腳步聲又往外頭去了,講話聲也跟着走遠,“娘對不住你哇,你爹那個狠心的......娘沒臉見你啊......”
終于外頭又歸于平靜。
李書華低頭一看,小傻子縮在他懷裏沖他眨眼睛,一副懵懂的模樣,他心裏有些發酸,帶人走的念頭又蠢蠢欲動了。
只是能往哪兒走?
他下了床,背過身扭頭道:“六兒,上來。”
徐六傻癡癡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做什麽,他伸手往後撈着人腿,耐心催着:“六兒乖,上來,我帶你走。”
被拽着腿小傻子才知道往那背上趴,臉上的軟|肉貼在他後頸,蹭得李書華心裏癢癢的。
背上的人太瘦,背起來沒什麽重量。他一手托着徐六的屁股,一手去撥那門。
像是去私奔,只要出了這扇門,從此再也沒什麽能掬得住他們。
走到徐家大門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稚嫩的聲音:“小叔叔——”
李書華心裏一驚,回過頭,原來是徐家老大不到三歲的小孩子,正坐在主屋門檻上,呆呆地看着他倆。
他冒出一頭冷汗,心說這家人也太大意了,出門還敢把孩子自己丢在家。
可現在要緊的是怎麽才能騙過這個孩子,不然他再叫,指不定旁邊誰家沒出門的都過來了。
他背着徐六往那孩子跟前走,那小孩沒有見過李書華,膽子挺大,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待走進了,他把徐六往背上托了托,一手從褲兜裏摸出兩顆糖,那孩子見着糖眼睛亮了一下,卻沒敢拿。
李書華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個會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他輕輕道:“別怕,我是你小叔叔的好朋友,拿着。”
那小孩才伸出一只髒兮兮的小手接過去,他又道:“我想帶你小叔叔出去玩,你別告訴旁人好不好?”
那小孩剝了一顆糖放在嘴裏,仰頭看着他點了點頭。
李書華還有些不放心,他伸出一只小手指,和那小孩子的小手指勾在一塊,“來,拉鈎。”
“要是你跟旁人說,糖就會在肚子裏變成小蟲子咬你。”
小孩子被他吓得撇了撇嘴,兩只小手捂着肚子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他這才放下心背着人轉頭往外走。
出了那道窄門,外頭開闊起來。
村裏空蕩蕩的,夜晚寂靜一片,擡頭是滿天星光,偶爾路邊草叢裏傳來小蟲子的叫聲。
氣氛太好了,李書華忍不住叫了小傻子一聲:“六兒?”
小啞巴發不出聲音,只把兩條細手臂又纏得緊一些。
“六兒?”
小傻子又拿額頭蹭了蹭他脖頸。
“六兒?”
徐六往他身上攀了攀,勾着頭往他側臉“吧唧”一口。
“……”
李書華只想快點找個地兒把人給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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