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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電影看了一半就回來了,今兒片子他不感興趣,有個孩子在那又哭又鬧,爹娘也不管,吵得人腦仁快裂開,還不如早早回來睡覺。
人都圖那新鮮,去看電影了,村裏面黑漆漆的。
路過李書華的屋子時,窗戶還是開着的,裏頭竟是還亮着燈,透出明晃晃的光來。
書華也沒去?
想到這個朋友,秦朗心裏有些複雜。
他從小和李書華一塊長大,一棟樓裏住着的,兩人一塊上學,一塊寫作業,偶爾過節,兩家人還聚在一起吃飯。
來插隊時,是胸戴紅花伴着陣陣歡呼,父母抹着眼淚送上車的,剛到這個偏遠的小地方的時候,誰能想到會呆了這麽久?
好幾年了,秦朗還是覺得,他們不是這地兒的人,早晚有一天都是要回上海去。
偷偷來表心意的姑娘不少,但都被他給拒絕了。笑話,怎麽可能被這些情情愛愛限制住前程?
他覺得李書華該跟他想得一樣。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人竟然看上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子,他以為李書華喜歡的,該是那種大家閨秀。
一起呆在一塊那麽多年,他最知道李書華是什麽樣的人。
幹活時怪踏實,但嘴硬,死要面子。
這樣的人,秦朗想,要是沒什麽背景,可是要吃虧的。
他往李書華的屋子走去,腦子裏還在盤着,好在李家父母當了好官,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虧還輪不到書華吃,等将來回去了,有了着下鄉的經歷,再借着雙親的背景,怎麽也能有個不錯的差。
至于徐六,他相信,經過三番五次地提醒,李書華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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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以後回去了,有這麽一個朋友,對自己估計也有幫助……
還沒到門口,只不經意從窗戶裏瞟一眼,秦朗腦裏的想法戛然而止。
李書華屋裏有個老式的藤椅,是從前住這屋裏一個做手藝的老光棍留下的,結結實實的藤條紮出來,躺上去往後一仰,自個兒就慢悠悠晃起來,惬意得很。
分房間的時候李書華一眼就看上這個藤椅,還偷偷給分房子的人塞了五毛錢。來的時候他看見了,書華他母親偷偷往兒子包裏塞了十塊錢,所以才能這麽揮霍。
那張老式藤椅上頭有兩個人,一個仰面躺着,另一個長得小,叉着腿坐在那個腰上,上半身趴在懷裏。
不就是書華和那個傻子?
李書華躺在藤椅上,一手按着徐六的腰,一手攬着徐六的後腦勺,全然沒有注意到窗外的視線。
懷裏人已經睡着了,縮在他胸口,跟只安靜的小奶貓一樣,無意識地嘟着殷紅的小嘴。
他胸前濕了一大片,原來這只小奶貓流了口水。
秦朗從來沒有見過李書華露出過那種笑容,一汪春水浸潤過似的,完全的、放松的笑。
隔着一扇半抵開的窗,秦朗只見李書華兩只大手掐着細腰把人往上舉了舉,放到一個剛剛好的位置,低頭親了親那個傻子的額頭,神色溫柔。
“六兒?”溫潤的聲音從屋裏頭飄出來,被夜色渲染出幾分撩人的不真切感,“六兒乖,起來,去床上睡好不好?”
他看見李書華把人舉起來,那個小傻子軟得像沒了骨頭,直直地往李書華懷裏倒。
他聽見李書華又道:“小懶貓。”寵溺又有耐心。
秦朗心裏已經不能用震撼來形容了,他何時見李書華這樣過?
跟志怪小說裏被精怪迷昏了頭的書生似的。
他想進去把李書華給叫醒,但不知為什麽,那兩人在纏綿在一起的畫面看起來怪異又和諧,他在窗外站了半天,李書華已經把那熟睡的傻子給抱到一邊床上了,站在窗邊再看不見一點床上的光景。
屋裏腳步聲近了,大約是李書華要過來關窗戶,他連忙矮下|身去。
頭頂上支着窗戶的短棍被拿下去,窗戶被一只手輕輕地給拉上,發出很輕微的一聲響,不一會兒裏頭便傳來細細簌簌的衣服被子的摩擦聲,再然後燈也滅了。
裏頭沒了動靜,秦朗在窗外蹲得腳都快麻了才緩過勁來,半晌,他也沒再想出個什麽所以然來,扶着牆根揉着腿走了。
。
把人從徐家那小屋裏“偷”出來的事兒,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李書華漸漸沉迷于此。
徐家人不在的時候,月黑風高萬籁俱寂的時候,一回又一回,他馱着人從大門邁出去,心裏頭像是偷得了什麽寶貝,刺激又歡快。
青天白日是不得露頭的,等天黑了關上門上了炕,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有一回趕上逢集,他大着膽子帶徐六進城,上午進城的人多,下午回來的人多,都得避開,于是雞還沒叫他就在人耳邊“六兒六兒”地叫,徐六還迷迷瞪瞪的,兩眼要睜不開,他就又把人給馱到背上,趁着天還沒亮往城裏趕。
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見着,也是,誰家趕集會那麽早?
清晨露水重,空氣裏好像浮着些細小的水珠,弄得整個人都是濕漉漉的,趴在他脖子邊的腦袋随着他走路一晃一晃的,嘴裏滴着兩縷銀絲來。
又流口水了,李書華不明白,這麽幹癟癟的一個人,怎麽還跟水做的一樣,眸子含水,嘴裏也會漏。
到了城裏,人家擺攤的都還沒來,也少有幾家開張,大街上空蕩蕩的,只有零星幾個婦女起得早,拿大笤帚掃着自家門前的地,或是洗前一天堆的衣服。
他找了一處臺階把人放上去,轉身就見小傻子軟塌塌地往後倒,李書華連忙把人扶住,掏出個白手帕給小傻子擦口水。
“六兒,睜眼,”他輕輕拍着人臉,“看看咱們到哪裏啦?”
眼前人慢慢睜開眼,打了個老大的哈欠,杏眼裏頓時蓄滿了困淚。
李書華笑了笑:“一點防備都沒有,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
他這話倒是說得良心一點也不痛,殊不知偷人的不就是他自己麽?
一路颠簸到現在,徐六終于醒了,眼前環境太陌生了,他有些怕,伸出兩條細胳膊就要去抱李書華。
這到城裏了,是公共場合,不能再像擱家裏似的摟摟抱抱了,李書華一點也不碰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還坐在地上的人命令道:“站起來,跟着我走。”
徐六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李書華看着他茫然的眼神,心裏立馬就軟了,蹲下去把人扶起來站好,便不再碰了。
“今天自個走,跟在我後頭,跟緊了知道麽?”說着就往街裏走,走了兩步感覺身後沒有動靜,一回頭,那傻子正站在臺階上掉眼淚呢。
他又慌慌忙忙走過去,給人抹了抹眼淚。
“怎麽還哭了?”
徐六想又不敢似的,虛虛地抓着他的衣角,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李書華明白了,這傻子還以為自己要丢了他。
他左右看了看,沒人,飛快地在人臉頰上親了一下,又捏了捏小傻子臉上的軟|肉。
“不是要扔你,今天人多,拽緊我衣服,跟緊了知道麽?”
徐六這才緊緊攥着他衣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沒過多久街上人就多了起來。
街上可真熱鬧,在這小傻子眼裏,什麽都是新鮮的,李書華只見他東瞧一瞧西望一望,有趣得緊,邊上在賣什麽東西他也沒注意,光顧着看徐六了。
兩人出門得早,沒吃早飯,這會兒肚子都咕咕叫起來,李書華在街邊買了兩個拳頭大的包子 ,裏頭肉還沒有拇指蓋大,遞給徐六一個。
小傻子咬了一小口,他沒吃過這麽好的白面,這一口,像是吃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美味,他又動了動嘴,澱粉在嘴裏化出甜味來。
他咂了咂嘴,又伸出紅色的小舌舔了一圈嘴唇,才依依不舍地把那口白面給咽下去,然後卻不再吃了,把手裏的包子往李書華嘴邊遞。
他這樣,叫李書華心疼,這傻子就是這樣,有什麽好的,全都留給自己,他活這麽大,頭一回被人依賴,被人惦記。
他搖了搖頭,舉了舉自己手裏已經吃了一半的包子:“我有,六兒自己吃。”
卻見小傻子失望地撇了撇嘴,又悶悶不樂地咬了兩口手裏的包子,不再吃了,往口袋裏裝,大約是留着下回吃。
李書華只好随他去。
兩人就在街上轉悠,一個在前頭走,一個拉着前頭人的衣角東張西望。
這會兒日頭還沒升上來,不算太熱,李書華心裏正盤算着中午帶人去哪裏吃飯,他一想起每回這小傻子吃到沒吃過的東西的樣子就想笑,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最是惹人疼,叫人想把天下的珍馐都捧給他嘗一嘗。
“中午吃什麽好?”後頭沒人理他,哎,他真糊塗,老忘記這人是個啞巴,只好自顧自地說,“聽秦朗說過,有家小炒還不錯,就是他講的在哪裏來着?哎……”
他絮絮叨叨着,全然沒有注意到只剩他自己一人。
直到轉過一處街角,才覺出有幾分不對勁來,再一回頭,李書華渾身直冒冷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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