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他倆走的是一條小巷,一個人也沒有,李書華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隔街傳來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天上雲半明半暗,叫他的心一會兒處在火爐,一會兒跌進冰窖。

怎麽就把人給弄丢了?

縣城不大,但除了十字形的兩條主街,旁邊多的是曲折的窄巷,不熟悉此地的人進去還真能一不小心轉向。

大夏天的,李書華只覺得手腳冰涼,他心裏那叫一個悔呀,幹什麽要把人帶出來?在家裏呆着不舒服麽?

他同手同腳地往回走,每轉一個彎都在想着那個小傻子說不定就躲在後面,等看到他了,又會沖他露出傻兮兮的笑。

但從小巷子裏拐出來到大街上,除了陌生的熙熙攘攘的人,再找不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心裏像被人挖去了一塊,血淋淋的,還漏着風。

“喲!這不書華麽?”

一個尖利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來,招的旁邊人都回頭看。

一回頭,原來是王寡婦,他皺了皺眉,把心裏的煩躁壓下去,撐出一個僵硬的笑臉來。

“自己一個人還上街買菜啊,真是個好男人。”

王寡婦跟他認識了很久似的,說話特親熱,一手提着菜籃子一手還要來拉他的胳膊,被他給躲開了。

太陽升到頭頂,曬得人皮肉都要翻起來一樣,這麽熱,那個小傻子皮兒那樣嫩,一天下來肯定得曬脫皮,他知道要找個陰涼的地方躲着麽?

他心裏着急的不行,王寡婦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跟着他邊走邊唠嗑:“哎,書華這樣的,最讨姑娘喜歡了,俺家那個閨女呀,要給她找婆家,她就嚷嚷着要找你這樣的呢!要俺說呀,這小年輕嘛......”

街上這麽多人,來來往往,沒一個是他要找的,他再沒耐心聽王寡婦瞎說,轉頭道:“嬸兒,我還有急事兒,下回再說昂。”

然後也不等人回答,就快步走進旁邊的小巷子,拐了兩個彎,沒聽到後頭王寡婦喜滋滋的叫聲:“那就這麽說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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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城裏渾渾噩噩地穿梭,走過每一條人多或人少的街巷,一顆心像是被人按在熱鍋上煎,三魂七魄都被黑白無常給攝了去,只剩這具空洞洞的皮囊在人間不甘地飄着。

直到太陽西沉小販都開始收攤,他想着,大概那傻子已經回去了?想到此,他又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說不定一到家,六兒已經在家等着了呢!

路過一個昏暗的小巷子,裏頭圍了一大圈人,李書華瞟了一眼,哼,又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小混混聚在一塊,仗着人多欺負人。

城裏邊比鄉下亂多了,逢集總能遇上這麽一群人在街上亂收保護費,不給能把你攤子給掀了,十分可惡。

他沒有多管閑事的習慣,只想快步走過去,不想和這群人打交道。

誰知還沒走兩步,就聽到裏頭有個小混混吃驚地叫了一聲:“大哥,這傻子好像不會說話!”

李書華登時就愣住了,不會說話的傻子?

他又往那巷子裏看了看,從林立的麻杆腿腿縫裏看到地上好像縮着一個人,身上披着一件熟悉的白色長袖。

那不就是早上他怕徐六冷随手給人披上的麽?

三魂七魄又被還回來,他腦子裏像是充了血,找了大半天,竟然被堵在這兒了!

只是對方人那麽多......

李書華這個人,活到二十出頭,不能說是順風順水,也算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上學時從不遲到早退,作業按時完成,偷雞摸狗打架鬧事從沒幹過,因他父母的緣故,也沒人會來尋釁滋事,他安安穩穩地過着,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道圈,那麽李書華就在那個圈裏,從沒出來過,他也從沒想過出來。

徐六算是個意外。

傍晚天有風吹過來,吹得身上沾着汗水的衣服拔涼,他手裏握着一塊不知哪裏摸來的磚頭,額上冷汗直冒。

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靠近那群人,離得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那群小混混還沒有察覺到。

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麽,李書華只聽見又有人道:“诶你們快看,腰上那印子,啧啧,哪個女人這麽辣!”

這些人平日裏不學無術,腦子裏裝的全是些下九流,提到那些風流事都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這樣的還有人看上呢,那我豈不是也能娶老婆了?”

有人嗤笑一聲:“呸,你他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不過傻是傻了點,長得倒是真不錯,你看那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啧啧,真招人疼......”

有聲音壓低道:“咱們頭兒不就喜歡這種的......”

李書華把磚頭又握緊了幾分,往前走了兩步,正好将中間看得一清二楚。

為首的那個背着他,光看背影,就知道長得又高又壯,那人手裏拿了半只包子,赫然是早上小傻子裝在兜裏的那個。

徐六撲上去搶,被他拎小雞似的一手給提起來,壓到旁邊的牆上。

男人邪笑一聲:“跟哥哥走,天天給你肉包子吃,管夠!”

那個沒吃完的半只包子滾在地上,徐六急了,那是要留給李書華的,他伸手就在男人的臉上抓出一道印子。

那男人被抓了一下,也不氣,只把徐六兩只腕子給按着,然後也不避諱,扯開徐六的衫子就掐上一邊的乳|頭,周圍頓時就起哄起來。

徐六被掐得猛地抖了抖,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他又疼又怕,狠命地掙紮,只是他瘦胳膊細腿的,身前人紋絲不動。

李書華見此眼睛都紅了,他天天藏着的寶貝,一個不小心,就遭人這樣對待?!

剛剛那點恐懼煙消雲散,取代而之的是滿腔的憤怒,當下也不管兩方實力懸殊,掄着磚頭就沖上去。

只是大約是他從沒打過架的緣故,磚頭也扔不準,紅磚頭砸在旁邊的牆上,又掉到地上,摔成兩半。

這一切來得太快,沒一個人反應過來,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随後爆發出一陣哄笑。

李書華血氣直往上翻,臉漲得通紅,快要滴血。

他沖上去就要和那人拼命,可他這種斯文人哪是常年混跡群架的混子的對手?還沒碰到人,就被反手給按到牆上,胳膊肘被反擰成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像是要斷了,臉被粗糙的牆皮磨得生疼。

“英雄救美啊?”那個大漢在他身後不屑地笑道,“這可是個男人,這年頭人都喜歡......”

“嘶——”

胳膊上的勁兒一松,他俯身撿起腳邊剛才掉的磚頭,趁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一把攬過徐六,把人護在身後。

徐六咬了一口那大漢的胳膊,整個人被甩在地上,被李書華攬起來的時候,估計是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拽着他的衣角,跟來的時候一樣。

李書華一手拿着磚頭,一手去碰後頭的人,嘴裏安慰着:“別怕,六兒乖,別怕,過一會兒就帶你回家。”

剛才那個大漢被徐六咬了一口,又見着兩人這樣,氣得笑出聲來:“我說呢,原來是一對兒啊!那可別怪我棒打鴛鴦了!”

李書華後來想想,覺得他過去二十來年攢下的男子氣概全是為了那一刻。

那群人還沒沖上來,他一手把手裏的磚頭砸上自己的腦門。

徹底安靜了。

李書華從前不知道當英雄要受這樣的罪,額頭一陣尖銳的疼痛,眼前慢慢滑過一道滾燙的血線,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

頭一回當英雄,弄得鮮血淋漓的,有些慘烈。

人說沖的怕愣的,愣的怕橫的,光腳不怕穿鞋的。

那幫小混混平日裏會作惡,但要說搭上人命的事,他們可都避之不及,尤其現在李書華的樣子,滿臉都是血,拎着個磚頭,一股狠勁兒,誰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麽來,打架麽,就怕這種不要命的。

“成,算你有種!咱們走!”

領頭的撂下句狠話,一幫人很快就消失在這巷子裏。

有人家聽到外頭安靜了,從屋裏探出頭想要看看是怎麽回事,剛開門就對上李書華發狠的眼神,吓得把門“砰”地一關。

地上一片狼藉,空氣裏還有血的鏽味,他一轉頭,徐六還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角,看到他頭上破了一塊,眼淚又啪啪地往下掉。

他摸了一把額頭,沾了滿手的血,大約流血太多,腦袋有點暈,他拿那只幹淨的手牽着徐六,扶着牆根坐下來。

徐六挨着他跪坐在跟前,李書華一擡頭,就看見眼前大敞着的衣襟,白皙的皮膚上是青青紫紫的手印。

憤怒又湧上心頭,有那麽一瞬,李書華恨不得把那天殺的亂刀砍死。

他伸手攬了攬徐六的衣領,把那片被掐得紅腫的皮膚給遮住。

白褂子上沾了血,斑駁得像是開了一朵朵豔麗的小紅花。

他又給小傻子擦了擦眼淚,親了親他紅紅的眼睛,嘗到一股子鹹味兒。

“別哭,窩囊了二十來年,我也算當了回英雄。”

“以後得跟緊了知道不?”

緩了好一會兒,太陽已經落下去了,白晝漸漸被黑暗吞噬,沸騰的熱血也終于平息,他扶着牆根站起來,像來的時候一樣,把徐六給背起來。

“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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