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先批大,後鬥小,大涉政治,小及私情。

方家這個老地主倒了,接着便要整頓風氣。

打頭就先拿木匠和小廚兩個開刀。

先不論兩個男人,成天膩歪在一塊,就說白日宣淫,哪個正經人家像他倆這樣?

被拖出門的時候,陳小廚死死地扒着門框,細手腕上條條青筋顯現出來。

“一群狗娘養的,老子自己家過日子,憑什麽要鬥我?”他臉漲得通紅,“你們爹娘不做那事,你們一個個都是狗生出來的?給我放開!”

有人來扒他的手,他一口咬上去,在人胳膊上留下兩排血牙印。

雙拳還難敵四手,他這瘦條條的身板,哪經得住好幾個人生拉硬拽?到底撐不住,被拖着走。

他這性子,最是受罪,一路上被人按着不知吃了多少拳頭,嘴裏還是不休。

旁邊郝行江見他吃虧,就要掙開鉗制,可一條木棍打到他那條瘸腿上,半邊身子就動不了了。

這樣的罪,有頭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那面牆上又新貼了一張紙,說是徐家那個傻子是同性戀,跟知青李書華有一腿。

彼時李書華正在一件事煩心。

原來是王寡婦的女兒王翠雲懷了孕,非說是他的孩子,哭得梨花帶雨,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麽就在曬場邊的老樹底下兩人共度雲雨之歡。

蒼天可鑒,他李書華這輩子只碰過徐六一個人,連王翠雲的手都沒牽過,要不是這個事,他連王翠雲的真面貌都不清楚長什麽樣子,那還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留下的種呢。

要他當這冤家,他可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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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慌慌忙忙敲響門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王寡婦叫的說媒的人來了,坐在屋裏又煩又氣地朝門外喊:“我李書華說沒幹過的事情就是沒幹,你們休想讓我當那個冤大頭!”

秦朗在外頭急了:“書華,是我,快開門,出大事了!”

他這才忙去把門開了,秦朗一進來就把門給關得嚴嚴實實的,壓低聲音道:“看到那個大字報了麽?”

李書華不明白:“什麽大字報?煩着呢,沒空聽你說那些八卦。”

“什麽八卦!你自己的事情!我早就說你別跟徐家那小子走太近,你不聽,這下出事了吧!人家那紙上寫的明白着呢,說你和那傻子都是同性戀,敗壞清水村的民風呢!”

李書華腦子“嗡”地一聲,一瞬間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

藏不住了藏不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想,怎麽被發現的?平時兩人從不出屋,出去也都是夜裏那一小會兒,怎麽就有人知道了?

災禍一來,這些緣由哪裏有功夫去細細追究?

他兩手抱住自己的頭蹲在地上,腦子裏亂糟糟的。

秦朗蹲在他旁邊道:“書華,咱們跟這些土著不一樣,他們到底還是土生土長的,咱們離家這麽遠,要是折在這兒可就完了,昨天我看到有人被拖出去批鬥,那麽多人看着,讓他說自己是敗類,多丢人啊,千夫所指的,”他苦心勸着,“書華,你聽我說,咱們以後還是要回上海的,他們估計不久就要來了,問你什麽,你可千萬別承認!”

李書華擡起頭,把秦朗的衣領揪得發皺,一雙眼睛已經滿是通紅:“那我……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他們都逼我!都逼我!”

“別急,書華,你別急,”秦朗安撫道,“要是他們問起你,你就說是那傻子勾引你的,你全給推他頭上去!”

“他們要是不信呢?他們要是不信怎麽辦?!”李書華想起那群瘋了一樣的人,青天白日的背上冷汗直冒。

從前他和徐六躲在徐家小屋裏的時候,總想着,要是被人發現,索性就認下來,從此以後帶着徐六,就他倆人,像小廚和那個瘸腿的木匠一樣,過神仙般的逍遙日子。

可現在大白于天下了,他卻有些怯了。

“王家寡婦的女兒不是說懷了你的孩子了嗎?你給認下來。”

李書華想也不想地反駁道:“你要我吃這啞巴虧?”

秦朗道:“我當然知道不是你的,可是你承認了那王翠雲,不就證明你不是同性戀了?”

李書華愣住了,到頭來,他還是要娶一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女人麽?他腦海裏浮現出徐六不谙世故的一張臉,朝着他傻傻笑着。

昨夜兩人還翻雲覆雨,快活得不知天上人間,今兒卻......

秦朗看他不吱聲了,又急着提醒他:“剛才我來的路上已經看到他們往這邊來了,書華,等下一定要咬死是那傻子勾引你的!”

正說着,門就被敲響了,外頭響起一個男聲:“李書華,開門!”

秦朗給他使了使眼色,李書華站起來,腿剛剛蹲着有些麻,站起來時踉跄了一下,他走到門後,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把門給拉開了。

十來個人站在他家門前,李書華站在門裏,兩眼黑了一下。

為首的大漢轉身把身後的人揪到前面來,正是徐六。

看到李書華,徐六眼睛一亮,就要往他跟前來,只是他兩手被人按在身後,半分動彈不得,眼睛卻還巴巴地看着他。

帶頭的人說:“李書華,有人揭發你跟徐六通奸,你認不認?”

通奸?李書華心裏一窒,這群鄉巴佬,不知道什麽意思,就亂用詞。

但此時此刻,他哪敢上前計較,他攥緊了手,指甲把手心掐的通紅,或許是心虛,也許心底那絲似有若無的羞愧,他滿臉通紅,梗着脖子道:“胡說!我李書華行得正坐得直,從來沒做這等龌龊事!”

“那這張紙上說的是怎麽回事?”

說着有人遞上來一張紙,白紙黑字,李書華和徐六兩個名字被紅墨水圈出來。

李書華拿過來匆匆瞥了一眼,通篇寫着他和徐六如何如何粘膩,還着重講了之前在徐家老大婚宴上徐六親他的事。

李書華把那張紙往門上一摔:“你們平時也看到我是如何對這傻子的,都是他來粘我,我李書華何時主動去找過他?我一個正常男人,哪裏會好那一口?”

一番話說得他心裏砰砰直跳,他不敢看徐六的目光,那眼神太過赤誠,對上他會說不出話,撇不清的。

這種污點,甩不掉就跟着一輩子,那他可就要折在這個地方了!

平日裏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這會兒,竟是全忘得一幹二淨!

那十來個人相互對視了一下,為首的那個道:“這樣,你先跟我們走一趟,我們再查查。”

接着上來兩個男人就要押他走,李書華一顆心沉到谷底。

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粗犷的女聲:“我看誰敢動我女婿?!”

衆人往外看去,原來是王寡婦。

只見那王寡婦雙手叉着腰,遠遠走過來,氣勢洶洶的,又好像帶着十成的把握,讓一群人情不自禁給她讓出一條道來。

“李知青可是俺們王家的準女婿,俺閨女肚子裏的孩子還沒出生呢,你們就造謠他爹是什麽狗屁同性戀?!要是同性戀,這孩子莫不是憑空長在俺閨女肚子裏的?!你們想讓俺外孫子生出來就沒爹?!休要仗着人多欺負人少!”

她一口一個欺負,可嘴裏可半點沒饒人。

一群人被這潑婦震得說不出話來,哪裏是被欺負的樣子,說她欺負別人還差不多。

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她一把把徐六從那群人手裏給拽了過去。

可憐徐六一個幹瘦的小傻子,哪裏比得上她這種天天幹活的粗娘們,一把被拽得半跪在地上。

王寡婦冷笑着蹲下來,臉上的劣質粉跟着她的表情撲撲掉了下來,跟抖面粉似的。

她掐着徐六的脖子,徐六難受,兩手掰着她的手,可是掰不開。

他急急地轉頭看李書華,李書華被他瞧得心裏一緊,趕緊躲在人群裏不再看一眼。

突然“啪”的一聲,一群人都愣了一下。

徐六的臉上清楚顯現出五個通紅的指印,嘴角流下來一道血痕,他頭被打低下去,然後擡起來,眼神迷茫着,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受這一巴掌。

面前一張血紅的嘴動了,說着他聽不懂的話:“看不出來啊,你小子倒是一個會和女人搶男人的小白臉!打你這一巴掌算是輕的了,再纏着俺女婿,俺如你所願,叫你做個女人!”

然後只見王寡婦擡起頭來望着看愣了的一群人,跟着指揮道:“還杵着幹嘛?這種賤|貨還不快點帶走好好治治?小心他纏上你們!”

剛剛領頭的那個人使了使眼色,連忙上來兩個人把徐六拉起來。

徐六又被人拉着,急了,他受了這樣的苦,現在想要掙脫開來,往李書華懷裏去,可李書華卻跟躲什麽瘟疫似的,慌忙往後退了兩步。

小傻子愣了,昨兒晚上這人還抱着他叫他六兒呢,他可喜歡李書華這麽叫他啦,現在是怎麽啦?他們為什麽打自己拉着自己?

快來救救我呀,他想說。

可他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信,又掙紮起來,纖瘦的身體這一刻卻像蘊藏了巨大的力量,那兩個成年人險些制不住他。

“媽的,老實點。”

其中一人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腳,小傻子立刻不動了,臉色慘白,冷汗流下來,眼淚也跟着忍不住掉下來。

他想彎下腰來揉揉自己的肚子,太疼了,可又被人拉着,動彈不得,硬硬的手掌按得他胳膊也很疼。

他動不了,只好拿一雙大眼直溜溜地,帶着點委屈懇求,盯着李書華,想催他快點來抱抱自己。

時至此刻,他還義無反顧地以為李書華是跟他站在一邊的。

真是傻得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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