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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六被帶到牛棚裏,村裏面文化人可就方卿一個,同性戀除了那一對,就這傻子一個,總不能叫他跟女人關在一塊,單單關在兩處太浪費地方,索性把這兩人給關在了一處。
方卿看見徐六被兩個男人扔垃圾似的扔進來,跌在一堆幹草上,發出一聲悶響。
那兩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副被惡心了的表情,道:
“趕緊回家洗洗,那病指不定還會傳染呢!嘿你說這傻子喜歡什麽不好非得喜歡男人,那姓李的也是個沒種的……”
方卿一怔,原來喜歡男人......也是大罪麽?
待晚上喬萬山來給他送飯,他直把人往外推,喬萬山不知發生了什麽,只得緊緊攥着他手,等人沒了勁,喬萬山這才注意到邊上多了一個人,縮在牛槽邊,半邊衫子耷拉在肩膀上,露出一片青紫的皮膚,手電燈打到臉上,只見那小小身影連忙背過身去,像是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原來是徐家那個傻子。
怎麽也到這裏了?
喬萬山叫了他一聲:“小六?”
小傻子沒回頭,蜷在一塊直發抖。
他這幅樣子叫人看了心裏直發苦,方卿愈發憂愁起來,問喬萬山:“來的時候有人看見麽?”
“沒有,”喬萬山把帶來的飯菜拿出來,秋夜裏涼,他還帶了一條薄被,給方卿鋪好,“怎麽了?小六咋也在這兒?”
“好像是因為喜歡男人的事兒……”方卿嗫嚅道,伸手把手電筒的燈給關了,馬上便什麽也看不見,心裏才稍微踏實一點。
喬萬山知道他擔心什麽,“別怕,沒人看見,”跟手遞了一個饅頭在他手裏,“人家當咱是兄弟呢!”
他又拿了一個饅頭走到牛槽邊,黑藍色的天空底下,縮在一起的白衫子更顯眼了,他輕輕拍了拍那人顫抖的肩膀,小傻子又往邊上挪了挪。
“小六?別怕,”喬萬山輕聲說着,生怕吓着他,出這事兒那群瘋狗指不定怎麽折磨人呢,“吃飯啦,咱們一起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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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六慢慢扭過頭來,喬萬山看不清他的神情,把個饅頭遞到他手裏,怕他害怕,又退開了。
牛棚裏多了一個人,雖是個傻子,兩人也不好再說些什麽膩歪話,如今這日子愈發難過了,壓得人心裏喘不過來氣。
第二天一早喬萬山再來的時候,牛棚裏兩人都還睡着,大約方卿怕那小傻子冷,薄被也在徐六身上,自己在身上只尋了些稻草蓋着。
那小傻子裹在被子裏,只露出半邊腫得高高的臉,呼吸時還一抖一抖的,估計受了不少罪,看着好不可憐。
秋天趕上收糧食,喬萬山天天白天收麥子,還要給方卿送飯,晚上去陪人,幾乎沒有一絲可以喘息的時間。
上午的時候在麥場打糧食,從隔壁村借來的一只騾子,喬萬山在麥場旁邊的樹底下看着,時不時拿着三叉去翻一番麥子,使麥子曬得透。
樹蔭底比驕陽下舒服一點,偶爾微涼的秋風襲來,困意就跟着湧上來,不知不覺竟是倚着樹幹睡着了。
夢裏是望不到邊的無垠綠草地,草地的芬芳在鼻尖飄蕩,成堆的羊群在山坡底下蠕動着,遠遠看去像是城裏街上賣的棉花糖,蓬松柔軟。
他和方卿坐在坡頭上,四下無人,高天,草地,白雲流水,是許久不曾體會的惬意時光......
現實太苦,只好在夢裏找找快活。
突然臉頰有些發癢,朦胧中以為是樹上掉下來的小蟲子,伸手想撣開,卻碰到一個毛茸茸的圓溜溜的東西,心裏一驚,眼睛也睜開了。
旁邊竟然跪坐着一個人,俯着身子湊到他跟前,鼻尖快要貼上他的臉,一雙細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叫他渾身不舒服。
竟是盧曉。
喬萬山跟這人不熟,平日裏見了,只覺得陰沉沉的一個人,眉眼上挑着,斜着眼看人的時候,生出一副刻薄相來。
“你......”他還沒開口說話,盧曉兩條胳膊就纏上來,薄成一條紅線的嘴唇也作勢挨上來。
喬萬山心裏大驚,連忙往後退了退,到底還是躲得有些遲了,那薄唇蹭到他下巴上。
“你幹什麽?!”喬萬山氣急,伸手就沒個輕重,一把将盧曉推得跌坐在一旁。
盧曉瞪着他,看喬萬山拿手狠狠地擦着剛才自己碰着的地方,眼神暗下去,半晌他突然叫道:“哥!”
喬萬山不知怎麽突然被這人纏上,他心裏想的全是方卿,完了,俺對不起他。
又聽盧曉這麽叫,他頓時冷下臉來:“誰是你哥!找哥回家找去!”
這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荒年後盧家就剩這一根獨苗,這樣說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麽?
可他還沒來得及道歉,盧曉卻笑了:“他也這麽叫你吧?”
喬萬山這時候又氣又懊惱,怎麽一不小心就在外頭睡着了。老半天才明白這個“他”是誰,不就是方卿嗎?
他連忙左右看看,只有遠處幾家人在地裏打糧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這邊。
盧曉見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卻突然又冷了臉,尖聲道:“他能叫俺不能叫?!”
那雙細長的眼睛裏突然蓄了幾滴淚,再開口竟帶着些哭腔:“俺除了沒念過書,哪樣不比他強?他天天要你伺候,嬌貴少爺似的,還端着讀書人的架子,哪點比俺好?!”
他腿一擺,撐着兩條膝蓋挪到喬萬山身邊,那幾滴淚就掉了一路。
“他就是一資本主義走狗!俺......”
“你給我閉嘴!”喬萬山厭惡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是什麽還輪不到你來說。”
“他哪點比你好俺不知道,反正在俺眼裏他天下第一好,”喬萬山拿起三叉,往麥場上走,“他跟別人不一樣。”
盧曉在原地呆呆站了一會兒,突然走到喬萬山身後,握着三叉的杆子頭,喬萬山一回頭,就見這人變臉似的抹幹了眼淚,露出一個古怪的笑來:“你倆睡在一起吧?”
大白天的,喬萬山卻突然惡寒。
“俺都看見了,你白天騎車帶他進城,晚上躺在一張炕上,做那事兒,”盧曉紅着雙眼睛,“還有那回在麥場,俺全聽到了!”
他伸手去拉喬萬山的袖子,卻被甩開了,又不死心地拽着人衣角,死活不放手。
“哥,他是出不來了,讓俺跟着你好不好?俺伺候你!”
好幾年了,清水村人走的來的,人人都有伴兒,就他一個,孤零零一人,他老早就看上喬萬山了,結實,能幹,長得又端正。
可不敢說,哪裏敢說?只敢偷偷瞧着人家,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變态,他本想着看到人有一天娶媳婦了他也就死心了,可後來呢?眼睜睜看着方卿搬進去。
無數個早中晚,他躲在地裏,看這一對好命鴛鴦在鄉間小路上來來回回,晚上他蹲在人家後山牆,貼着牆皮聽屋裏動靜,心裏酸疼得要命。
憑什麽他們過快活日子他卻要受孤苦的罪?他本可以......他不甘心!
求而不得啊求而不得,這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這四個字,磨得人抓心撓肝,痛不欲生。
喬萬山給他說得臉色鐵青,他把死拽着自己衣角的那雙手給掰扯下去,瞪着眼前那張厭惡至極的臉,一字一句道:“你敢!”
三叉被一把插在地上,杆子穩穩地立着,結結實實打出來得麥場,被擊出三個窟窿。
盧曉被吼得瑟縮了一下,他偷偷看了喬萬山那麽久,從沒見過他對人這麽兇。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喬萬山眼見他一會兒青一會兒白,連換了好幾張臉色,最終什麽也沒說,忿忿地走了。
喬萬山還是不放心,自這之後老覺得身邊有雙眼睛盯着自己,叫他做什麽事都心不在焉的,方卿問他怎麽了,他含含糊糊說着糧食之類打岔過去。
他天天到那牆上看着,生怕上頭一張紙,讓方卿再沒活路。
半個月過去,沒有一點動靜,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沒過多久竟聽人說盧曉自殺了,拿了根繩子挂在房梁,吊死的,盧家就這一人,誰也沒看到,還是隔壁人家好幾天沒見着他了,覺得奇怪,敲門不應,撞開門就見眼前懸着的兩只穿着黑布鞋的腳。
再一擡頭,就是一張勒成青灰色的臉,把人家小孩子吓得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怎麽也退不掉,娘娘廟那老婆子也不在了,氣得那家人天天在盧家門口叫罵,可人已經死了,上哪說理去?
喬萬山這輩子從沒做過什麽壞事,可這一件,多少是因為自己,他內疚,但在心裏不知名的一角,竟是還有幾分慶幸。
哪有什麽純粹的好人?被逼急了,不知什麽樣的邪念就落在心底,生根發芽,偶爾冒出來,吓自己一跳。
執念有時候不是一件好事,想不通道不明,無處訴說,苦水全是自己嘗,感情上尤其如此,差那一點緣分,強求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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