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人家結婚再急,一般也都要挑開春的日子,少有天寒地凍辦喜宴的。
外頭鑼鼓喧天,屋裏新人卻不然,李書華呆愣在板凳上,秦朗一臉喜慶地從外面進來,催他:“新娘那頭等着呢,車都給你借好了,可別讓人等太久!”
李書華手裏抱了一件厚棉襖,見終于有人,眼裏才有了點生氣。
他把那棉襖往秦朗懷裏塞:“外頭天兒冷,小六兒......”提到小傻子他眼裏又聚了淚光,“小六兒肯定要凍壞了,你......你幫我把衣服拿給他,對了!還有雙鞋......你等等!”
說着轉身翻箱倒櫃找前幾天進城時新買的一雙紅布棉鞋。
那棉鞋做得挺俏,底子壓得很實,鞋幫子裏的棉花也鋪得勻,一點也不臃腫。
他只看一眼就給買下來了。
那時身邊人開他玩笑:“這還沒娶進門就想着怎麽疼媳婦了,頂好!”
李書華把棉鞋往秦朗手裏塞,又從口袋裏掏出幾顆糖,裝進秦朗的兜裏。
不是結婚紅紙包的喜糖,是外頭小賣部裏常見的那種,圓溜溜不起眼的一小粒,裹在透明的塑料紙裏。
“還有這糖,他就愛吃這種,”李書華轉過身去,秦朗只見他手擡起去抹了抹臉,“太傻了,一點都不知道揀好的吃。”
“你還挂念着他?”秦朗氣結,“你知道外頭人怎麽說你?!人都說......”
“別說了,”秦朗只見背着自己的身影又矮了幾分,“我待會兒就去接人。”
秦朗見此也不再說什麽了,抱着衣服鞋子轉身往外走,他心裏嘆了口氣,這人啊,一旦為情所困,都是勸不來的事。
至于這衣服......人家看得那樣緊,哪裏給送呢?
從沒見過有人家結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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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接新娘,總得過一關一關的堵着新郎。
到了李書華這裏,設的那些為難人的喜慶關卡全沒半點用,人家惡作劇,給他堵在門外要他給紅包發喜糖,他全冷眼看着,一動不動,全憑旁邊秦朗給他應着,暗中使勁推他往前走。
再到進門接新娘,他也不抱人,碰也不願意碰一下,身旁人勸着,叫他這種日子不要鬧得太難看,他也無動于衷。
什麽是難看?頂難看的樣子他已經叫人給見識過了,他還怕什麽?
還是秦朗,附在他耳邊小聲道:“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再這樣受罪的可是那傻子!”
他這才不情不願走過去把人牽起來往外帶。
走到門口新娘沒注意,絆着門檻直直往下摔。
結婚時候摔跤,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福氣會摔散的,往後過日子都不得勁。
也許到底不是嬌生慣養的,三個月的肚子摔下去竟然沒什麽事,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新娘倒是自己爬起來了,沖人笑了笑,也不矜持,一把挎上李書華的胳膊就往外走。
是了,這當口,哪顧得上?
***
外頭夜深了,陳小廚躺在幹草堆上,又困又餓又冷,他是最會給自己找福享的,沒受過這種罪,渾身不舒服。
他已經好久沒見着郝行江了,上回兩人見面,還是在戲臺子上被叫跪做一塊,人家給他倆“拜天地”,不知在哪找的紅蓋頭蓋在他頭上,本意是要取笑他,他倆卻不嫌臊,當真拜了起來,那群人臉都青了。
陳小廚在臺上哈哈哈大笑,論厚臉皮,還想比得過他麽?
只是不知道老郝怎麽樣了,他想起上回見着人,那條右腿軟趴趴的,一個六尺長的漢子,還是叫人給架着上臺的,許久沒見,身上的肌肉都沒了,因為瘦,臉上那道疤皺在一起,顯得愈發猙獰,看着惡狠狠的一人,一見着自己,卻還是樂開了花。
今天村裏不知哪裏有喜事,怪熱鬧的,往常大事要掌勺的都來找他,這回不知找的是誰。
哼,反正這村那店,論做飯的手藝,沒誰比得過自己。
突然外頭好像有人在說話,天黑了看不清,只見兩個人影往這邊來,陳小廚隐約聞到一股酒氣,坐起身來身來想看清是誰,他剛站起來就被推搡着倒在草堆上,草根紮得他後頸疼。
“誰?!”他心裏慌作一團。
有人扣着他胳膊壓上來:“你男人!嘿嘿......嗝~”
酒氣直撲到陳小廚臉上,他惡心得直往後退,卻被拉着腿不能動,他急了,“給老子放開!”
“性子真辣,怪不得沒......沒女人要哈哈哈,”說着就去扯他的褲子,“讓我看看不男不女的人這東西都長什麽樣。”
“那可不,只得當女人了......”
“啪”的一聲,陳小廚一巴掌甩上去,夜色裏看不大清,扇到其中一個人的太陽穴,那兩人都沒反應過來,手上勁兒松了松,陳小廚連忙推開人往外頭跑。
或許人今天喜酒吃得多,都醉了,外頭竟然沒人。
他一路往外跑着,嘴裏大叫郝行江的名字,遠處有一處燈火通明的,大約是喜事上請來演出的,從前他最愛往那些地方湊,現在卻是不敢了,後頭兩個醉酒的人跟着追上來,往哪兒跑?天地間茫茫一片,他心裏迫切想要見到郝行江,焦急的只知道沒方向地往前沖。
許是老天這時候終于開了眼,跑着跑着卻發現前頭有個人一瘸一拐地往這邊來,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花了眼,那身影卻愈發清晰了,拐着一條斷腿,他激動地扯着嗓子喊:“郝行江——”
“诶——”
那人也應着他。
陳小廚高興極了,身後追着的人大約真是醉得厲害,跑得也慢,落下一大截。
他三步并作兩步往郝行江跟前跑去,真到跟前了,許久沒見,攢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兒卻不知道從哪兒說。
“你瘦了,”他艱難張口,低頭一看,那條腿不正常地扭着,伸手碰了碰,郝行江倒抽着氣彎了彎腰,陳小廚眼淚跟着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你也瘦了。”臉上被一只粗糙的手摸了摸,他連忙吸了吸鼻子,轉過頭那袖子抹了抹眼睛。
“你懂什麽?瘦才好看。”
郝行江順着他:“你咋樣都好看,俺都喜歡。”
這人就是這樣,不論什麽時候,什麽都依着他,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這輩子,連親生的爹娘都沒對他這麽好過,嫌他厭他罵他,他這一出事,家裏一個來看他的人都沒有,早就不認他了。
他鼻子一酸,鳳眼裏又是水汪汪的一片。
他攙着郝行江,終于又到一起了,卻不知道往哪裏走,回家不行,逃走不成,這天地之大,卻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這罪還要受多少年?說不清,沒個邊兒。
今天見了面,明天呢?下回呢?這輩子還能見幾回?總之安安穩穩的快活日子是甭想了。
兩人不知怎麽地就走到了清水河邊,冬天晚上冷,上頭結了一層薄冰,站在邊上一戳就碎。
“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兒就是和你在一塊,”陳小廚眼淚啪啪掉,他兩手胡亂抹着臉,說着從前自己瞧不上的酸話。
二十多年了,他沒掉過一滴淚,件件事兒他決不讓自己受罪,怎麽都能給自己掙着理兒,他以為自己頂天立地,人家得罪他一分,他就能還回去十分,他這樣一個人,有時候自己都嫌,卻有個郝行江,全聽他折騰。
“從沒誰對我這麽好過,你是頭一個,”陳小廚去握着郝行江的手,兩人十指扣在一塊,一粗一細,“現在我要走啦,你......你跟我走嗎?”
冷風從遠處吹過來,有樹枝被吹得從樹幹上斷下來,河邊一大片麥子跟着一邊倒,卻毫發無傷。
還是麥子聰明,順風倒,看着柔弱,這種環境裏卻能保命。
“你去哪俺就去哪,”郝行江也反手握緊了他,緊緊盯着眼前人,像是要看個夠。
“這輩子太短啦,”陳小廚泣不成聲,“真的太短啦,我還沒過夠呢,戲也沒聽完,拿手菜沒給你做完......”
他伸手攙着郝行江,兩人往深水裏走去,水面上的薄冰碎裂開來,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刺骨的河水漫過小腿,再淹過膝蓋,凍得人忍不住打顫,渾身跟凍住了一樣。
“等到了底下,先別急着托生,等上頭這些事都過去了,咱們再回來,不然太苦啦,受不住......”
河水已經沒到腰間,兩人已經凍得麻木了,沒有半點知覺,雙腿面條似的軟下去,遠處的演出大約也将要散場,聲音漸漸低得聽不見。
河水湧入眼睛模糊視線之前,陳小廚看見遠處搖搖晃晃的幾盞燈在寒風中飄搖着,不知是哪對新人?真是好福氣呀。
這輩子是沒那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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