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上一次寧妍旎站在這言德殿外, 已經是去年的盛夏。

那時的殿外還有蟪蛄鳴響,她着了一襲玉渦色的衣裙,阿栀伴在她的身旁。也是那一日, 她第一次見到寧子韞。

現在她再站在這,酡紅的鬥篷将自己裹得嚴實。阿栀不能再伴着她來, 她的身旁只有緊張扶着她的盧嬷嬷。

還有餘還景。

新年方過, 已經到了冬季的尾巴, 冷峭之意也沒有前些日子盛。

餘還景走到言德殿廊下時, 只一眼,就看到了珠蘭酡紅通身的寧妍旎。

“長公主,晚些也能見到陛下, 何苦一定要在現在過來。”盧嬷嬷正在旁輕聲勸着寧妍旎。

寧妍旎抿唇沒回答, 晚些時候和現在,怎麽一樣。

“長公主, 是有什麽急事要找陛下?”餘還景在離寧妍旎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看着她的鬥篷篷擺在風裏輕揚。

寧妍旎這才看到了餘還景。今日是大年初一, 他眼下有些淡青,不過精神看着還是好的。

寧妍旎輕輕把話岔開,“餘公子,你怎麽今日還來宮中, 難道是陛下在這年節還交付了什麽差事給餘公子麽。”

确實是有差事,而且他已經辦完了。

餘還景輕點了點頭, 現在前太子的那些事就只剩最後一些收尾了。

只是不能讓她知道。

餘還景眸光望向了言德殿那沉紅大門。他想勸她回去, 不要被他們摻雜進太子和寧子韞的勾争當中。

其實他本應該對她坦誠,但是很多事都不能讓她知道, 眼下這話他也不能說。餘還景一想到殿內還有前太子在, 就忍不住心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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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的人, 是前太子和當今的陛下,都是她的皇兄,她若是不知情地就這麽進去,處境豈不尴尬。

“長公主,讓我陪你一同進去罷。”餘還景上前了一步。

他們倆只說了那麽兩句話,杭實就已經從殿內出來了。見到餘還景,杭實只對他作了個眼神,就徑直來到了寧妍旎跟前。

杭實對着寧妍旎的語氣動作十分有禮,他躬身揚了臂道着,“長公主,陛下讓杭實來請長公主進去。”

“我進去給陛下拜個早年便出來,就勞煩餘公子在外等等了。”寧妍旎抿着唇瓣,轉頭回絕了餘還景剛才的那句好意。

她不知道餘還景為何要陪她一同進去,但是她要找寧子韞說的事,卻不能讓餘還景知道。

杭實聽到寧妍旎口中說出的“拜年”那幾個字,揚着的手便是一滞。見寧妍旎終是緩步進了殿,杭實未說什麽,便盡職上前站在殿門處守着。

偌大的殿內,此時沒有旁的宮人在側守站着。

日華照着的殿內,也擋不住內裏就像噬人的黑口,讓輕慢的腳步聲在殿內走着,愈發緩了起來。

直至有書卷翻頁的聲音響起。

寧妍旎的腳步才邁得輕快了兩分,她擡眸看着禦案上坐着的寧子韞。

他倒是真忙。年節後的第一日,他的案上就擺滿了一堆的書折,現在,他坐在上頭,手裏還拿着一折書卷。

“過來。”寧子韞開了口。他擡眼看過去,手中的書卷不自覺地捏緊了。

她昨夜應該是哭得多了,現在眼尾還帶着淡淡的紅。

寧子韞本來想讓她過來他身邊,但鬼使神差地,寧子韞丢下書卷,起身朝着她主動走了過去。

“身子不是不舒服,怎麽還過來這?”寧子韞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不易察覺的緩和。

但聽在寧妍旎眼裏,只覺悚然可恨。她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回着他,“我為什麽要過來這,陛下是真不知。那陛下可真是自己開心了,就不知道別人的苦痛了。”

寧子韞很想勸自己說,寧妍旎是過來看看他,或者只是過來罵他,這對他來說都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期待。

前太子已經被他讓人送出了這個殿。

下意識地,寧子韞不想讓她看見前太子,破壞了他們之間目前暫時還算平和的關系。雖然這關系,其實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牢靠。

但是面前的寧妍旎顯然不是這樣想的,她鼻尖跟着眼尾一同紅了,“陛下,你這樣做,到底是還想怎麽磋磨我。”

時間仿佛倒流到了那個夜間。

那時她在草叢上也是紅着眼眶,無助地問他,他這樣做,到底于他有何益。

那時的寧子韞可以心如木石地不理會她,但是現在的寧子韞,默了半響,說出了一句,“我并不想再磋磨你。”

殿內響起了一聲嗤笑。

寧妍旎笑了,“那陛下為什麽連避子湯藥,都吝于給我了。”

“陛下自然是不在乎我的處境,我現在于陛下而言,不過就是一個勾欄中的女子,見不得光,由着陛下輕慢。”

寧妍旎的話說完,眸裏的淚就直接傾了出來。

什麽勾欄中的女子,她怎麽會是。寧子韞受不了寧妍旎這般地落淚,他情願寧妍旎大聲地指責他,罵他,也不想她這麽自輕自賤。

她口口聲聲都喚了他“陛下”,似是他們之間遠得隔着鴻溝天塹。心被紮得疼,寧子韞恨聲,“我沒有把你當作什麽勾欄中的女子。”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讓那些湯藥損了你本來就不太好的身子。”

這話說出來,其實兩人都覺得荒謬可笑。

損了她身子的,難不成不是寧子韞他自己。寧子韞看着寧妍旎面上的自嘲更甚,心裏就更是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尤其是今日的寧妍旎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

她阖了阖眸,淚還停不下來,說話間都哽得像是緩不過氣,“那陛下是覺得我還不如勾欄中的可憐女子。”

“我與陛下之間,攀不上陛下的兄妹情誼,也配不上陛下的後宮數千。來日若是真有這不幸的事發生,陛下是準備草草将我賜予哪個倒黴的男子,還是說,陛下根本就忘了我們之前說好的半年。”

寧子韞的心口窒得。

他若真說他不想守那半年之約,那寧妍旎到底會作如何想。

看着寧妍旎現在的模樣,寧子韞想,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了寧妍旎是根本不可能會再有任何忍讓的餘地。

“你要什麽,都給你。那湯藥,你想要,便喚盧嬷嬷熬。”寧子韞放在身側的手微動了下,最終還是沒擡起手。

只是垂眼看着她慢慢止住的淚,“別喚我陛下,喚回我的名。”

“喚回我的名。”這句話,寧子韞重複了兩遍。

他和她,兩個人站在殿內。他衣袖的袖擺挨着她的鬥篷,卻也是只有這頂鬥篷才會毫無芥蒂地讓他挨着。

寧妍旎站在那半響沒有回應。

爾後寧妍旎側開了一步,将鬥篷離了他那龍紋常服衣袖的袖擺。她輕輕開了口,“寧子韞,你說過的話,是不是都會作數?”

看寧子韞遲緩地點了點頭。

寧妍旎的面上終于有種如釋重負的松快,她也點了點頭。

緩了緩眼尾鼻尖的通紅後,寧妍旎轉身走了出去,獨留他一個人在這個窒息黑沉的廷殿。

殿內和殿外,只隔了一道殿門,卻幾乎就像是兩個世界。

出了殿,就算有風拂過,也是日麗暖煦。

寧妍旎的眸輕眨了眨,緩了小半會,她也不知道她的鼻尖是不是褪了紅。雖然現在也已經沒有什麽人關心她哭什麽,笑什麽。

寧妍旎蹙着眉,邁出了殿門。下一瞬,寧妍旎的腳步微頓。

她看見餘還景,他還站在殿外,長身玉立,在廊外的日光下對着她笑,“長公主。”

守在殿門口的杭實聽着,眉頭就算忍不住地一跳。

他擡眼看了下餘還景,這人說聰明時自是絕頂的狀元之才,但是現在,明明寧妍旎的面上神色明明就是大有問題,但是餘還景卻只是當作不知。

杭實輕咳了聲,對着餘還景做了個請的動作,“餘大人不是有事要見陛下嗎,還請随杭實一同入殿。”

盧嬷嬷上前扶着寧妍旎,寧妍旎斂回了眸光,沒有多的話能在這裏說。她朝着餘還景輕輕點頭,轉身便準備離開。

但見到她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現在。

餘還景的目光在言德殿和寧妍旎的身上一個來回。

未有多加思索,餘還景很是爽利地回了杭實一聲輕咳,“杭實大人,下官要請見陛下的這事不急。下官臨時想起有些急事未辦,稍後些,下官再過來和陛下請安。”

餘還景的話說得極輕極快。

話剛說完,餘還景就轉頭走了。腳步也像他的話一般,輕快地就追上了離開的寧妍旎。

餘還景很有分寸,站得不近。但是又很沒道理,他與寧妍旎并行,眸光之中有些杭實看了就擔心的意味。

杭實想攔下他的話堵在喉頭,吐不出來,又噎不下去。僵在殿門口好半會,直到看不見他們三人的蹤影,杭實才回了殿。

言德殿內,寧子韞已經喚了太醫院的鐘太醫過來。

鐘太醫自秋獵起,就一直跟在寧妍旎身旁。寧妍旎的身子怎麽樣,鐘太醫自然是會比其它太醫更清楚幾分。

“她的身子這麽弱,若是一直服這藥,可會有什麽問題?”寧子韞說着。

他的面色沉沉結霜,目光利得讓鐘太醫俯在地都覺有些發寒。

鐘太醫稍擡起了頭,不敢只挑好話講,“身子弱,可以養。但是這藥确實傷身,再怎麽調和,怕是服多了,也會傷了女子的根本。”

“便是屆時再想孕育子嗣,怕是也不太容易了。除此之外,便是身子的調養問題了。”

鐘太醫俯首回了地,顫着在想這位陛下現在到底是什麽心思。

只是寧子韞一直沉默着,過了好半會,都沒有再開過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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