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言德殿漸漸消失在了他們身後。

寧妍旎的步子邁得很小, 走得很慢,酡紅的珠蘭鬥篷下擺跟着她的步子輕飏冉冉。

本來她們應該是要傳轎辇的,但是寧妍旎看着身旁的餘還景, 對着盧嬷嬷輕搖了搖頭。

餘還景的眸底總是有些亮光在,他身量很高, 步子卻随着她走得很慢。

他見寧妍旎一直盯着他, 反而先有了幾分赧然, “今日大年初一, 我是想起,我還未向長公主拜過年。”

這人追上來,就是為了給她拜年?

寧妍旎微愣了下, “餘公子, 方才不是有事要進言德殿尋陛下?若是因為要來同我拜年,誤了差事就萬萬不好了。”

對着寧妍旎, 餘還景的話竟然有些說得不利索,“也不是。”

不是什麽緊事要尋寧子韞, 也不是特意過來只為了同她拜年。

盧嬷嬷在旁聽得也很清楚,心裏泛不住的皺眉。

這餘大人,看上去也不像那麽聰明。這時候她是應該走了,盧嬷嬷輕言向寧妍旎告退, “長公主,老奴先回殿去。”

盧嬷嬷要先回殿去熬藥, 便讓人遣了阿栀過來随身伺候寧妍旎。

“長公主昨夜守歲, 今天可能有些累了。我陪長公主行到磐安道上,好嗎?”餘還景忖着, 開着口問她好不好。

陪着她走到磐安道上, 她再走一小段就回到了承禧宮。既不想累着她, 也不想讓她覺得他在旁,心生不喜。

寧妍旎望着餘還景始終離了她三步遠的步子,謙朗君子,原是這般。

寧妍旎颔了首,指根攏了攏鬥篷的毛領,讓它将她遮得更嚴實些,将那些不想讓他看見的,都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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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同意,餘還景便又清淺地笑了起來。

年初一的宮城之中,很是清淨。走了一會,也只遇到幾個正在端拿東西的宮人。

這段路其實不算長,餘還景在旁說着話,寧妍旎本來是不應該分心的。

但是她想起如今已經是進退維谷的自己,眉間的愁慮便揮散不開,連餘還景在旁說的話,她都提不起多大的興致。

“長公主,現在還是身子不好?”餘還景看着她瑩白的臉。

她的神色這般明顯的有心事,他怎麽會看不出來,只是他也知道她不願和他說,那他便不提。

餘還景側過頭看着她,“前幾日友人送了我幾小罐的秋烏棗。閑時當零嘴挺好的,家妹也很喜歡,還讓我一定送罐來給長公主。”

“長公主可以試試,如果長公主喜歡,家妹應該會很高興的。”

現在可不是秋烏棗的節氣。

寧妍旎回過頭看他,兩人的眸光相接之間,餘還景的眼神先不好意思地轉開了。

“餘公子,你不喜歡秋烏棗罷。”寧妍旎說着,“餘公子的友人,竟然送了餘公子不喜歡的秋烏棗予餘公子。”

寧妍旎現在雖然心裏沉着一堆事,但是想事情還是想得很快。

她看到他的那本歲時記上,有兩頁便寫了允城。其中有關于秋烏棗秘制的蜜餞,餘還景便是在上面标注了太過甜口味濃,想應是他并不喜歡甜膩的味道。

前兩次餘還景大概也是這樣,打着他妹妹的名頭來見她,借着他妹妹的謝意來贈她這身珠蘭酡紅鬥篷。

他知道她喜歡珠蘭的,所以幫她折枝插花的時候,他挑的都是珠蘭。

現在他跟在她身旁,說要和她拜年,卻又說他的妹妹要送她秋烏棗。

他知秋烏棗于她而言,是多遙不可及的家念。

寧妍旎垂下眸光,看着餘還景的手,因為她這句話而有些緊張地握了握。

有的心思沒有說出口,但是卻就快要遁了形。

“謝謝你,餘公子。勞煩你代我,向令妹也道上一聲謝。”但是她只能裝作不知,寧妍旎輕輕道着謝。

這句話落下,僵着的氣氛得到緩和,餘還景輕聲說了句好。

餘還景的心念轉得也很快,他其實并不蠢笨,他意識到,“長公主看了那本歲時記?”

寧妍旎點了點頭,她其實在上面還做了許多的标注,不能再還給他了。寧妍旎輕聲确認着,“餘公子那本歲時記,應該是送給我,我不需要再還給餘公子了罷?”

不然她怎麽會知道他不喜歡秋烏棗。

餘還景的眉目随着清淺的笑意挑彎了些,“自然是不用還的。長公主是否也覺得其中所載翔實有趣,令人心生向往。我少年時有些反骨,不聽父母相勸,就喜歡四處游玩。”

“我曾在行途上遇到三兩個蒼顏白發的老人家,攀着山岩,涉過險灘。雖然行得慢,但是總能到達。長公主身子雖然不好,但是我一定也能護好長公主的。”

餘還景絮絮說着,本來是想着四方的雪,和清亮的月,若是有她一起那得多好。

但是話不小心說出了口,餘還景就也對自己莫名的唐突有些悔意。

“餘公子,我們長公主身子不好,與餘大人能不能護好長公主,到底是何幹系了。”早就靜靜随在身後的阿栀,聽着越說聲音越是有些大的餘還景,不由掩了嘴地輕笑出聲。

那當然是有關系,路上他與長公主可以相互扶持,但是想法是在心裏,餘還景卻覺得比殿試答卷還要難上無數倍。

“我只是覺得,長公主應該很想去。”餘還景說道着。

畢竟她的眸裏也是帶着些向往在的,“只是長公主心裏應該牽挂着許多的事。”

所以做什麽都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我能為長公主做些什麽,長公主的心事難事,我也不知。”之前餘還景說的,寧妍旎如果有事需要他幫忙,大可找他。

但是寧妍旎沒有,哪怕她一天較一天更是憔悴,她也不開口。

他如今可以行走後宮之中,很多事,他也能知道。但是若他私下派人前去窺視查探寧妍旎的事,就實在太過卑劣了。

“但是我想,長公主應該是牽挂溫府的家人的。”餘還景溫聲說着。

“溫府那兩個小孩子,昨夜他們守了歲之後,今日很乖巧地按時起榻練學功課,長公主不用挂心。”

阿栀默着,低頭退了好幾步。

“長公主,沒關系的。”餘還景說完,看着寧妍旎有些紅的鼻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安慰她。

不遠處的磐安道就要到了。

餘還景終于走近了寧妍旎,兩人之間衣袖交錯互掩。他的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任何的氣息味道。

餘還景取出了澤哥兒今晨一臉認真交給他的信,在衣袖之下,遞給了寧妍旎。

自前太子出了事,餘還景便循着宮外其中的一條暗線,找到了溫府這兩個小孩。

他不知道,原來前太子還對寧妍旎有過這等相幫。所以今日在言德殿外,餘還景甚至擔心寧妍旎見到前太子時會難過。

現在溫府的小孩,寧子韞沒說什麽,餘還景便把他們都安置了在了自己府上。但是這個恩情,這些日子,餘還景從來不提。

餘還景轉身離開後,寧妍旎沒回承禧殿。

她站在原地很久。待看不見餘還景了,寧妍旎又站了好一會,轉身就去了池苑。

冬日後宮的池苑中,沒多的旁人在。池苑中的芙蕖早已凋了,只剩下零星的黃葉和枝桠橫在水上,看着一片的冷敗。

寧妍旎将信給了阿栀保管。爾後自己伸手,将身上酡紅的珠蘭鬥篷解下。毛領之下掩着的纖細脖頸,是一片的暧昧暗紅。

她将鬥篷遞給了阿栀。

這是餘還景送的鬥篷,寧妍旎現在哪還會覺得是什麽餘家小姐送她的。

阿栀上前,落下淚。但寧妍旎一個眼神,阿栀就知道了她的意思,生生強自制住了自己的腳。

冬日的水冷得刺骨,但是沒有多少猶疑,寧妍旎就下了水。

一股酸麻嗆進了肺,寧妍旎忍着不劃浮,讓整個人直往下沉。

她現在才知道水下有着一片她難以企及的安靜,讓她的意識也沉在裏面,和水上的紛亂分割開來。

水裏黑沉下來,異常的平靜襲上心頭。

寧妍旎想了許久,她相信阿栀,也願意相信餘還景,只是卻很難相信寧子韞。

今日就算寧子韞真松口說給她避子湯藥,但寧子韞為人總反複無常,無恥下流。

她摸不準寧子韞的心思,但她卻越來越不想這麽被動,由着他索求。

容妃有一句話,寧妍旎覺得她說得也許是有些道理。

事到了眼前,若是不得不做,那最好也是能在自己手上進退有寸。

寧子韞于她,有權勢上傾倒性的優勢。但是她于寧子韞,她的命,他到底在不在意。如果在意,他會願意退多少,讓多少。

不會怎麽樣的,阿栀确實沒有辜負寧妍旎的信任。幾乎是她落水的一瞬,阿栀就哭着喚人過來。

宮人和禁衛軍都過來的時候,寧妍旎還有兩分意識在,她看着阿栀将酡紅的珠蘭鬥篷重新裹上了她的身。

在一片喧鬧和驚慌之中,寧子韞竟然很快就過來了。

他應該是派人時刻盯着她罷,不然能這麽快就知道了這消息。寧妍旎冷得直哆,睜開了眼看着他。

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池苑的水是真冷得刺入骨髓,寧妍旎想,等她再睜開眼,就算寧子韞不在意她的命,她這身子孱弱得也能換上幾日的休憩。

可惜餘還景一直只知珠蘭澄碧,他卻不知,她其實并不是什麽清白皓潔的女子。

寧妍旎有些難過地閉了眸。

衆人見寧子韞過來,紛紛起身退了開。

沒有理會衆人驚愕複雜的視線,寧子韞沉着臉扯下自己身上的龍紋外袍,将面白如紙的寧妍旎又裹了一身。

寧子韞恨得如有刀絞。

她竟然寧願輕生,也不願再予他多一些機會。

寧子韞很想直接把這讓他恨得心生疼的她丢回池苑去,但是他的手卻不聽他使喚地抱上了她。

緊緊地。

哪怕理智在他心底制着他,不過一女子罷了,但不過片刻,寧子韞就切齒任着理智沉了下去。

他抱起寧妍旎,往承禧殿走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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