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瑞雪停停歇歇,這樣一下,就是一個來月。
臘月二十四,俗稱交年節,從這日起,府宅的家母齊老太君便領着各房女眷‘誦經念咒’、“照虛耗”等各事宜。滿府的男男女女傭仆忙如穿梭,又是換門神,又是挂鐘馗,又是釘桃符,又是貼春牌……明珠雖不能目睹,但随處可聽的煙花爆竹,以及堂屋走廊兩邊置着的銅盆上用青柏枝做覆蓋的劈撲劈撲燃燒聲,當真是萬顆争鳴,幾乎沒把她的耳朵炸成一團。
這應該是明珠嫁到齊家首次感到的交年氛圍,雖然熱鬧,然而,對于明珠來說,依舊和素日的冷清沒什麽不同。
這天,臘月二十五,明珠照例到老太太上房應了卯,照例到婆婆那裏請了安,照例和兩房的妯娌陰一句、陽一句鬼扯幾句,然後,回到暖塢時,天光已經放晴,太陽透過霧霭從雕花的镂空格子窗照進來,融融地,熏得一室暖意。明珠換了身棉袍氅衣,大丫鬟拾香從小廚房裏端來一碗用青色玉碗盛來的糖蒸酥酪,一邊端至明珠手中,一邊問:“小姐,你瞧,快過年了,府裏上上下下都忙得好不喜慶熱鬧,小姐,你今兒還要讓那薛大夫教你盲文麽?要不要歇息幾天呢?”
明珠恍恍惚惚,出了會神,腦海裏,驀然憶起前日那個叫薛枕淮的男人唐突非禮她的畫面。
“學,怎麽不學?我才識了五百多個字兒呢。”明珠就着碗裏的小瓷勺子吃力一口,嘴角,扯出一抹輕聲地冷笑。
略微吃了幾口酥酪,拾香接了碗把她攙到外間書廳。書廳裏,炭火燒得正旺,盆景屏幾、書畫琴棋,擺放甚是潇灑。明珠摸索着坐在桌案邊上,拿起一張盲紙,手摸着上面的凸點,正準備輕聲地讀,就在這時,突然,門廊外傳來一陣羊皮靴子踏在地板的沉穩腳步聲,明珠只當是那個薛枕淮,遂遣了拾香,一邊不疾不徐地翻動盲紙,一邊嘲諷似地笑笑:“纖手破新橙,馬滑霜濃——薛大夫,這麽冷的天,虧得你還敢來呀?要知道,那周邦彥可不是什麽好貨色,想要偷香,卻只能躲在床底下,算什麽英雄好漢?”
明珠的聲音充滿濃濃嘲諷味,整個書廳安靜極了,冷風将窗門吹得一開一合,明珠的耳朵,只聽得見那羊皮靴子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走得進了,只覺連周身都是籠着一層濃濃的冷氣。
“怎麽?”明珠莫名打了個寒噤,又笑:“有那個膽偷,卻沒膽大大方方地承——”
“咳,三少奶奶。”
終于,話音未落書廳裏傳來一陣尴尬輕嗽,遠遠地,像是隔着幾步之遠:“不是薛大夫,是咱們家少爺。”
明珠輕眯起眼,整個身子凝住不動。
書廳越發岑寂,唯有清風翻動書頁的畢剝聲音,清晰可聞。
明珠未及回神,這時,那籠着冷氣的男人終于淡淡開了口,“娘子。”他叫她一聲,明珠雖然無法看他,然而,她能感覺他一雙點漆透亮的黑瞳就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幾乎要在她臉上掃出一對大窟窿。“那個人是不會來了。”男人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慢慢地扯了罩在身上的貂毛大氅披風往旁邊榮貴手裏一扔,榮貴連忙接住,男人容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坐下來,半晌,冷笑着道:“我想,從今以後,除了讓這個姓薛的每日在我眼皮子底下給你診脈看眼睛外,他是再無靠近你的機會了。”
明珠再愣,未及反應,這時,男人又面無表情地問:“娘子,知道這是為什麽?”
這時,窗外又傳來一陣炮竹炸裂的聲音,明珠蹙蹙額,這才想起昨天吹了點風,腦仁有點發疼。
男人喚了聲“榮叔”,榮叔趕緊抖抖那貂毛氅衣的雪沫子,挂好,忙回過身向男人鄭重鞠微笑了個躬,“少爺。”男人一雙黑眸盯着明珠:“你來告訴她,告訴這位少奶奶,這是為什麽?”
明珠眉頭越發深鎖,正要埋頭繼續摸她的盲字,這時,聽差榮貴立即回答了個“是”,随後,又從袖內抽出一本小薄冊子,明珠聽着那冊子在榮貴手裏翻動的悉索聲,不及沉思,與此間,榮貴已經像個皇帝身邊的總領大太監,開始宣讀起诏書來——
“臘月初八,少奶奶房裏的大丫頭拾香端了一碗八寶粥,當時,少奶奶嘗了一口就沒有再吃,然而,那姓薛的像是有意挑逗,竟端起少奶奶吃過的那碗就着勺子舀了一口。其實,這也并非什麽大事,但男女共食分羹,除了夫妻,有史以來還真未見過此等越矩之事。”
“臘月十三,那姓薛的本該規規矩矩教少奶奶學習盲文,然而,這位薛公子卻大膽包天,竟引誘着少奶奶跑到後院橘子樹下摘橘子,兩個人雖未發生什麽,然而,推推搡搡地笑鬧一場,讓人看着,太不像話。”
“臘月十七,這就更是了得,這位薛大夫在教習的過程中,教着教着,竟引得少奶奶不知為何落淚了,少奶奶哭了還不算,這位薛大夫居然仗着自己三分姿色,并趁着少奶奶‘軟弱好欺’,竟行為孟浪地為少奶奶擦眼淚,光是擦眼淚就不算了,最後甚至還、還-——”
後面的話,似乎很難很難啓齒,終于,待榮貴用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一念完,明珠恍然大悟,終于笑了——
“原來是相公捉到奸了,那麽,相公這也算是真憑實據了?”
她不疾不徐站起身,朝來人行了個萬福。看來,事情越發好玩了,既然這兩男人都想玩,那她不妨也陪他們玩玩:“相公啊,”她又說:“那姓薛的的确對奴家有好感,而奴家呢,覺得這人倒也不壞。既然此事已擺到了這份上,那奴家也不藏着掖着了。這人,是相公您給奴家找來的,那麽,相公打算處理呢?是成全了我們?還是将我們拖去浸豬籠?”
“三少奶奶!”一旁的榮貴極力喝止住她。
“少奶奶,”榮貴放緩了語氣,又帶着懇求的口吻道:“您這玩笑可是千萬千萬開不得的!少奶奶雖然無心,可是,您說這些不怕傷了咱們少爺的心嗎?不怕讓別人聽去會怎麽想麽?這麽久以來,少爺是怎麽關心你,護着你,您就算感覺不到,看不見,然而,您也不能用這樣的口吻和少爺說話啊!……”
看得出來,榮貴在極力維護他的少主,然而,明珠只是絹子擦擦嘴角,目光輕蔑沒有吭聲。
齊瑜略一擡袖:“榮叔,你先下去。”榮貴下死盯明珠一眼,這才不情不願道了“是”,掩門退下。看來,道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相反地,齊瑜的表情倒是顯得鎮定。他不慌不忙從椅子上悠悠沾站起,負手在明珠臉上盤旋一圈,然後,嘴角似揚非揚,輕聲地笑:“看來,你真的很有将一個男人底限全部激發出來的能耐,很好,明珠,你做到了。”
說着,不待明珠,一把捉了她的手,拉着她就往附近的桌案走去。明珠大罵“你要做什麽”,卻反而被他握得更緊,明珠極力壓制胸口的怒火,問他是不是吃錯了藥,他又抱起她往案前的太師椅上一坐,聲音冷冷:“你不是要急着學這些盲文麽?來,為夫這就教你。”說着,從身後把她的腰一樓,另只手捉住她的右手,也不管她願不願意,迫使她拿起一張盲紙就開始教起來:“這首詩名為《八至》,娘子正好要學一學,你聽着,為夫給你念: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娘子,夫妻本為一體,你說,為什麽要用‘至親至疏’幾個字來形容呢?”
明珠木偶似地坐在那兒,目光呆滞,一動不動。有什麽東西挂在她的雙頰,像一串串冰涼的珍珠簾子,男人呼吸一次,簾子就動,男人再呼吸一次,簾子就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在她眼皮底下來回晃動的水晶渣子。
是什麽将他們關系弄成這樣?
母親說,要她去做一個大氣圓融的女人,做一個宰相肚裏能撐船的當家主母,可是,母親忘了補充一句,大氣圓融,宰相肚裏能撐船,這些都是對那些擁有健康身體、完整無暇的女人而言,而她呢,她眼睛沒瞎之前,興許,她可以為了拉攏這個男人,為了投其所好,甚至将自己的妹妹也一并送給他,讓他坐享齊人之福,她不介意……
可是,她的眼睛瞎了,一個瞎了眼的人,一個殘缺的人,你能指望她的內心有多麽豁達?你能指望心胸有多久寬廣、多麽光明麽?
男人似乎感受她雙頰的濕意,漸漸地,語氣軟了——
“明珠,為夫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姓薛的那人,不是什麽好人。要不是我篤定他可以把你眼睛治好,為夫現在就會将他趕出府去……還有,這個人,表面笑若春風,實則心機深沉,總之,你要記住一句話,‘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若是因為你一時好玩,闖了禍事,到時候,為夫想幫,都幫不了你。”
“心機深沉?”明珠依舊目光呆滞,嘴角有氣無力牽了牽:“有多深沉?能深沉得過你嗎?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相公,難道除了這句,你還沒聽說過有句話叫做‘丈八高的燭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麽?”
沒錯,明珠能想象自己現在的這副嘴臉有多麽不讨人喜歡,在沒瞎以前,她的這張利嘴就被人喚作是‘啄木鳥找食兒’,現在,大概是眼瞎心殘,她的這張利嘴越發使變本加厲了。
男人仿佛懶得理她,只輕輕握了她的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凸點引章他來回摩挲:“明珠,這個字是——”
窗外,北風呼呼呼地吹着。明珠倒也不再反抗,也懶得掙脫,整個一上午,就這麽由着他和自己葷耗折騰了。
明珠忘了一件事,這個人,怎麽也會盲文?是了,她忽然想起,這人自幼就有“神童”美稱,如果他要認真地學,沒什麽是不會的。可是,她又是一愣,會什麽?他這樣待她是為什麽?先前因為薛枕淮的事他在吃醋,她不是笨到連這都感覺不出。吃醋?他會為他吃醋?
這時,一捧捧香煙從流金香篆浮上來,香味清新而奢華,焚的是龍涎。明珠沉浸在這樣淡淡袅袅的熏香中,漸漸地,嘴角掠過一絲複雜而冰冷地笑意。如果——真的是吃醋,那麽,那天的吻也不是她貧空想象出來的,如此,這就證明,這個人并非對她只有內疚和責任,他——甚至是有一點點喜歡她。
“他這樣不過是故意來挑逗我引你發怒,讓你別将他留在府上而已。”
明珠眯眼說着,并緩緩伸出手,想要從男人隔着厚厚衣料的胸口去感受觸摸他的心跳。她自己也承認,她現在的心态已是極致的扭曲、瘋狂和陰暗,她就要去摸一摸,看看這個人的心是否會因她而跳動,如果是,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如果是,會不會變得和她從前對他一樣?如果是,那麽,他會不會也因他的這顆心跳而受到傷害……會不會……傷害……
那一疊疊盲紙已經被風吹了又卷,卷了又吹,輕輕吹落到地板上,而明珠的手剛觸及男人繡着蝙蝠花紋的衣領時,突然,又被男人重重一握。
“我知道,”他說,目色雖然平靜,但呼吸卻已顯得紊亂至極。“不僅如此,而且我分明有種直覺,這人故意對你做那些,恐怕還有其他什麽目的,當然,這僅僅是我的直覺……所以,我是讓你提防着他點,不要上了他的當……”
“是麽?”明珠從他手心裏逐漸抽回了手,恍恍惚惚,笑了:“夫君既這麽說,那奴家就聽夫君的,從此以後,奴家多提防着他就是。”
原來,真的有心跳。
“咚咚咚”地心跳聲在岑寂的房間不停擴大,起伏,像海面的波浪,和着男人從鼻尖底下透着的濕膩氣息,充斥在這個暗黃如工筆畫卷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劇烈。
“相公,”明珠溫順地,柔婉地,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腰,隔着那腔子裏男人遺漏的心跳,就在她把頭偏向男子胸口的一剎那,她,嘴角冷笑着,終于做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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