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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我的存在,訝異地張開了嘴。「咦,洛大國師?怎麽你也在這兒了?」
他刻意加重語氣的稱呼着實是太礙耳,我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直覺地環視了周圍一眼。
「不用東張西望了,此地只有一個姓洛的人,我的确是在跟你講話。」辜祉南頑皮地朝我霎了下眼。「看來你還未聽到消息,剛剛皇上與群臣議事之時,已經下诏把你封了做我們龍元國的大國師。」
☆、宇文太後
指尖在琴弦上起落回舞,曲調幽怨悱恻,高低起伏,變幻不定,如嘆似訴。我的心湖裏,好像有株水草在随波飄蕩,柔柔渺渺,捉不緊留不住。
自從進宮以後,我撫琴自娛的次數越見頻密了。也許是想藉以覓求一方心靈清靜處?
龍元大國師……躍入腦中的官銜,叫我的心煩再次滋長得一塌胡塗,甚至開始有連彈琴也壓制不住的趨勢。
那天辜祉南帶來的惡耗實在教我震驚,想不到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請辭離宮,皇上就已經先發制人,把國師的稱號強砸到我的頭上來。
我不明白,求雨既成,我的存在價值已經歸零,當國師對龍元有何幫助?這身份有多尊榮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知道此刻的我像是一只被折翼的麻雀,飛不出這四面高聳的紅朱宮牆來。
洛言夕,今生今世你只都能在朕的股掌之中,逃不掉了……
辜祉祈那像詛咒又像預言的說話一再在我的腦裏響起,此刻的我的确是坐困愁城,逃不出機關算盡的他掌心。
半敞的窗戶,忽然飛來了一只鴿子,從那青天一碧滑翔而下,幾個優美的拍翼,停在我的琴案上。
有人想飛飛不出去,偏偏有頭笨鴿,誤打誤撞卻飛入這華麗的監牢來了。
我猶在自嘲,忽發覺那鴿兒雪羽覆身,紅眼睛、紅喙、紅爪,胸頸間一圈玉帶般的瓦灰,是桃花林一帶特有的品種!
我的手,直接伸向那纏在白鴿腿上的小竹筒,輕輕解下,打開,首先傾出的,是幾瓣幹燥的桃花,卻色澤鮮妍一如初撷,果然是師父寄來的!
此時本來伏在案上打着噸的茸尾,一躍而起,朝白鴿撲去,吓得白鴿「咕咕」叫了起來,滿屋漫無目的亂飛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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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尾,不成,鴿兒不能吃啦!」我兇它一眼,小家夥察言觀色知我生氣,馬上跳回我的腿邊,磨躇撒嬌着。我笑哼了一聲,輕輕用足尖踢了踢它。
竹筒裏頭還有一個小紙團,出乎意料地,裏面卻是一株止血解毒的清心草。師父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想暗示我不日之內将有血光之災麽?我拈着草,翻了翻那張攤開的紙團,上面半個字都沒有。想着師父這舉必有深意,不得已,只好把清心草包回去揣在衣囊裏。
走到書桌邊,盯着信紙半晌,我才提起筆來。
「師父尊鑒:言夕一切安好,勿念,跪頌慈安。」萬言千言,不知何處說起,唯化作短短一行箋紙,将思念和歉疚随風送到桃谷深處去。
才在窗邊放走了鴿兒,沐岚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
「洛先生。」
她的臉色顯得有點異常,不曉得有什麽要緊的事情。「怎麽啦?」
「太後捎人傳來懿旨,請你馬上到秉仁宮走一趟。」
太後,要見我?
我的眉頭輕輕攏了起來。話說那天辜祉南到猗蘭宮找他的二皇兄,就是專程去告訴他太後将從法華寺參神回來的消息。據我所知,今天大清早太後的鳳辇才在大批人馬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進入宮門,安頓未妥,怎麽我這個小人物卻引起她的注意來了?
「有說是為了什麽事情嗎?」我問,卻見沐岚搖了下頭。無法子,也只好抱着琴起身,回屋子裏把它放好,略略理好儀容,心下惴惴的往秉仁宮走去。
踏進秉仁宮,兩個宮女正在院子裏候着,我未及開口,她們就走過來福身行禮:「奴婢向洛國師請安。」然後領着我步入屋子。
金碧珠繞,雕飾奇麗,熏香氤氲,玉籠溢彩。
屋子裏又是四個宮女分站成兩排,輕紗飄動的後方,一個中年美婦居坐主位之上。她約莫四十歲年紀,但因保養得宜,肌膚幼嫩依然,光滑緊致得連一條細紋也沒有。鬓發如雲,花钿翠簪,眉黛春山,朱唇巧致,端是風華絕代,配上一襲錦繡鳳凰雲裳,更顯得莊重賢淑,貴氣逼人。她,自是辜祉祈和辜祉軒的親生母親,當今母儀天下的宇文皇太後。
太後身邊,站着一個水藍紗裙、舉止娴雅的妙齡少女。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雪肌花貌,顧盼生妍,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說不出的柔媚動人。這嬌滴滴的大美人會是誰?她注意到我打量的目光,不像一般姑娘家羞答答地低下頭,反而抿嘴一笑,落落大方的朝我點了點頭,我對她的好感頓生。
「太後,洛國師帶到。」
宇文太後「嗯」了聲,示意領我進來的那名宮女退下。「你就是那個開壇作法,向上天求得一雨的洛言夕?」
「草民……微臣正是。」想起自己剛被冠以的國師銜頭,我生硬地改了口。
「哀家月前離宮到法華寺吃齋念佛,為的就是想替天下萬民祈福,消解旱災。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得到洛先生的援手,解我龍元之危、百姓之苦。好,好,好……」她接連說了三個「好」字,「聽說你是鐘離老人的徒弟,果然名師出高徒,年青有為。」
「太後謬贊,微臣實在覺得汗顏,微臣只是盡力而為,慶幸不辱家師門楣。相反太後身處深宮之中仍不忘民間疾苦,舟車勞動為百姓上山祈福,這份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着實叫人敬佩。」我躬身說道。
「湘兒,咱們的洛大國師很懂得說話對不對?」太後笑若牡丹綻開,轉頭望向一直乖乖待在她身邊的美麗少女。
被喚作「湘兒」的少女笑着點頭。「洛國師不僅會呼風喚雨,而且能說善道,難怪成了宮中炙手可熱、人人談論的大紅人。可他也是實話實說呀,太後您不遠千裏到法華寺為皇上、為蒼生祈福,這份心意實在感動天地,百姓歌頌。」她的聲音嬌柔悅耳,如出谷黃莺。
短短一段說話,既褒此也揚彼,兩邊也不得失。最懂說話的人,其實屬這少女吧!我的心裏暗道。
「妳呀,這張小嘴兒像蜜糖似的,把哀家都捧上天去了。」太後斜目瞟她,笑得更開心了。「哀家沿途有湘兒妳照顧,把一切打點得妥妥當當,一點兒都不用操心,這趟旅程舒适得簡直就像出游一樣。」
「能夠服侍太後左右,是湘兒的福氣。要不是太後當年收留湘兒,湘兒早已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這恩情湘兒一直銘記于心,無時或忘。」
「傻丫頭!」太後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想站起身,忽然按着額頭,重又坐回。她滿頭冷汗、龇牙裂嘴的模樣,似乎在忍受着什麽巨痛。
「太後的頭痛症又發作了嗎?」少女驚慌地扶住了她,高聲喊道:「人來,傳禦醫!」站滿室的宮女,匆匆飛奔出去。
我定定望住一室子的人仰馬翻,亂作一團。上一刻還端坐鳳椅、言笑晏晏的太後,此刻卻被宿疾折磨着,臉色發白,搖搖欲墜,狀若随時要昏厥過去。我環視四周,看到窗邊幾案上的七寶縷空夔鳳紋熏香爐,翠煙浮結于其上而不散,香氣酷似麝而幽雅,心頭一動,連忙打開爐蓋一看。色如琥珀,狀似蠟,果然是龍涎!
「姑娘,相信我嗎?」
我走過去,手裏端着香爐,拿開蓋子後的龍涎氣味更濃,滿室清韾,我把香爐擱在太後腿邊空位。少女盯了我一眼,猶豫半晌點點頭,我示意她把太後扶好,再教導她如何替太後按摩印堂、風府、百會各穴的手法,她一一照做。須臾,太後的神色漸漸緩和,身體也沒有那麽緊繃了,終于輕輕籲了口氣,張開眼睛。
這時,太醫們才趕到,我側身把道讓開,靜靜看着他們為太後把脈、施針、開方、下藥。然後門外黃袍一閃,聞訊而至的辜祉祈焦躁地跨進門坎,還有辜祉軒、辜祉南兩兄弟。接着,四個宮裝麗人娉娉袅袅地出現秉仁宮,豔麗清秀,風情各異,如春花秋月,各擅勝場。
這就是辜祉祈的後宮──傳聞中的清妃、靜妃、安妃、寧妃吧,果然每一個皆是國色天香,雪膚花貌,桃腮杏臉,惹人生憐。清靜安寧,他到底是嫌女人有多吵?我無言地退到牆隅,冷眼旁觀,望着面前這幕子孝媳賢,噓寒問暖的戲碼。
「微臣參見皇上,參見翊王爺、昱王爺。」太醫急急迎過去請安。
「太後可好?」辜祉祈沈聲問道。
「哀家沒事。」太後慢慢坐直身子,有氣無力的睨着面前三個颀長俊雅、氣質各異的尊貴男子,與及站滿了嫔妃随從,人滿為患的屋子。「都是老毛病了,害得你們奔波擔心。這次要多謝洛國師及時出手,哀家此刻好多了。」
一盞一盞驚疑的眸子射向退到屋角的我,刻意低調隐身卻被太後點了名,我只好尴尬一笑。
「想不到洛國師學識淵博,連醫理也有所涉獵。」說話的是看來年紀最長的那位太醫,「風邪傷于陽經,入于腦中,則令人頭痛。而龍涎香味甘,氣腥,性澀,《草木拾遺》有載,能活血,益精髓,助陽道,通利血脈,對止痛有奇效。加上按摩頭部穴位,确能纾解太後頭風所引起的不适。」
「區區雕蟲小技,叫大家見笑了。言夕所做的,只能治标而非治本,為太後治療的重任,還是得有勞各位太醫操心。」
頭痛之苦,我曾經承受。八年前掉崖失憶的時候,我就被頭痛纏繞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按壓頭部減輕痛症的方法是師父教授的。我見方才情勢危急,大着膽子放手一搏,沒想到居然奏效。
「太後剛回宮,想必因為操勞過度才會舊疾複發。微臣不阻太後休息,先行回去了。」
在所有人開口以前,我率先躬身退下場去。心裏死不承認,屋裏有何樣刺眼的事物,逼得我只想逃離。
☆、皇帝出巡
經過那次之後,那位湘兒姑娘跑了容華宮幾趟,詳細的向我讨教了按壓頭部止痛之法。她虛心又聰穎,學得好快,我也盡我所能,傾囊相授。
後來我才知道,她閨名叫雲湘伶,來頭可大了,乃上任宰相之獨生愛女。可惜出生不久家中遭逢巨變,父母雙亡,太後憐惜她為朝廷重臣遺雛,又生得粉嫩聽話,就把她留在身邊。因為太後膝下無女,對她視如己出,當成是自己的女兒一般疼錫。宮中傳言已久,說雲湘伶是太後內定的未來皇後人選,過些時日,太後就會向皇上提出立後之議,将她一手調.教出來的雲湘伶捧上東宮之位。
未來……皇後。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詞兒,我的心就會覺得痛,彷佛有人拿着刀往我的心口劃了一下。
轉眼我在宮裏待了月餘,天氣開始炎熱了起來。這一日蟲鳴清脆,濕氣蒸浮,我在容華宮悶得發慌,抱着茸尾出去走走。
漫無目的的腳步,沿着涵碧湖一直走,穿過滿庭嫩紅軟白,繞過芍藥亭,漸行漸遠。
倏地,幾句類似争吵的聲音勾起了我的注意力,溯聲覓去,聲音源自右側一棟建築物裏頭。我擡眼眺望,橫匾上正是「青龍閣」三個大字。
拾級而上,二人對話越發清晰。那兩把聲音非常的耳熟……
「無論如何,此事勢在必行,內侍監準備妥當馬上動身。」
「不,我不贊成,這太危險了。」
「朕是皇帝,決定了的事情不容其他人置喙,你不要再說了。」
「皇兄,正是因為你是一國之君,豈能随便涉險?若有何損傷,臣弟焉能向天下臣民交待?」
一聲冷笑。「朕倒想見識一下,除了埋碑藏書、散播謠言的雕蟲小技之外,這班死而不僵的
百足之蟲還能如何加害于朕、加害朕的江山!」
「皇兄,請讓臣弟代勞進入錦陽城調查清楚……」
「你看這斷碑上的刻字,擺明是沖着朕而來,朕發誓要親手掀出幕後的指使人,将他碎屍萬段!」
說話的人激動起來,最末那句幾乎是咆哮出聲的,吓得茸尾低低地「嗚」了一聲。我趕緊攬着茸尾縮在門扉後,可惜卻太遲了……
「進來!」冷峻的命令隐含怒氣,宛如平地忽起一聲驚雷。
「看,你這小家夥又闖禍了……」我低頭附在茸尾耳邊輕聲咕哝一句,無奈地在辜祉祈和辜祉軒兩人四目的注視下踏進了青龍閣。「參見皇上、參見翊王爺。」我行禮如儀。
青衣如常,風采依然。辜祉軒見是我,臉色登時緩和下來。「你站在門邊多久了?」
「沒……沒多久。」我答得好心虛。
「我們的說話,你到底聽去了多少?」高踞龍座之上的辜祉祈卻始終維持着一張臭臉,彷佛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得罪了他。
「皇上和二爺在聊正事嗎?那微臣就不打擾了……」
「站定。」威嚴的吼聲定住了正想腳底抹油的我。
我僵硬地回頭,正好望進辜祉祈那雙帶着算計意味的狹眸,他的眼神繞着我的臉龐骨碌碌轉了一圈,然後笑了出來。我心裏一寒,即使不曉得他在盤算些什麽,也猜到一定不是好事情。
「這事與你有關,所以你不能走。」他笑彎了眸子,那模樣在我看起來卻覺得很詭谲。「皇弟,你方才不是說擔心朕單槍匹馬前往紫檀故都會生危險嗎?朕找到了一個陪随朕南下的最佳人選──」修長的指晃呀晃的,終于定在我的身上。
南下?錦陽?紫檀故都?什麽跟什麽,怎麽我一句都沒聽懂?
「朕的密探回報,錦陽城附近連日來出現了不少神秘的石碑、古簡,上面皆載着不利我朝的詩文,甚至有人藉以造謠生事,企圖煽動百姓叛變。洛言夕,你貴為龍元國大國師,今次天書顯靈的事情,你責無旁貸。朕現在命你随朕離宮一趟,查明事情的真僞。朕不在朝期間,龍元一切大小事務将交由翊王代為處理。朕意已決,誰敢多話一句,馬上拖到天牢裏關起來,君無戲言。」
皇帝就是皇帝,辜祉祈一口氣說完,也不管任何人的意願,就将事情這樣定了下來。
辜祉軒的臉色很難看,卻只能無奈地發出一聲輕嘆。「臣弟遵命,望皇上萬事小心為上,早去早回。」
頑皮的清風自窗棂吹進,宛若精靈起舞,拂過了一室子的悶沈氣氛,也撩起了案上那幅似乎是從石碑上拓印下來的紙字:
「階下囚當無道君,天怒人怨異象頻。合浦珠還終有日,洗劫解厄風雲生。」
這幾句似詩非詩,謎語般的歌謠,就是讓辜祉祈雷霆大怒的源頭了嗎?階下囚當無道君,是什麽意思呢?
☆、稚子誰憐
馬蹄輕揚,花,零落成泥輾作塵。
看着馬車駛出了皇宮,再駛出了旭城,馬蹄輕快如飛,我的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酣暢舒坦。
天,藍得像用水洗拭過一樣;雲,輕得像是春蠶的吐絲;草,香噴噴的像是閉上眼都會嗅到陽光清爽的氣息。
我開心極了,幾乎要忍不住對住眼前這片青山綠水大叫出聲。
「出一趟宮門,有讓你這麽高興麽?」辜祉祈側目望來,看着我眉飛色舞的樣子,耀了整間車廂。
我摸了摸自己早已笑彎了的嘴角,再摸上眼眉,彷佛連每一根眉毛也沾上了笑意,什麽叫「喜上眉梢」,原來是這個意思。
「皇上難道不覺得,這郊外的風特別的舒爽,空氣也特別的清新?」
「朕帶你出來,好像不是為了游山玩水。」一桶冷水兜頭淋下,潑得我渾身濕。
「微臣忘形了,望皇上見諒。」哼,養在深宮之人,應該更多出來走走,這樣心胸才會變得開闊。
我嘴上虛應,眼光從車窗移開,落回錦帳流蘇的豪華馬車之中。
皇帝出宮之事,一直低調而行,朝臣皆以為皇上抱恙在身未能上朝,就連我亦只告訴茗煙、沐岚兩個丫頭,我将會離宮雲游修行一段時間。為免引人注目,皇上刻意打扮成到處游樂的富家子弟,身邊亦只帶了兩個喬裝成随從的禦前侍衛,不過以他們的身手和武功,以一敵百想也不是難事。
直到此刻,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我會把自己搞得像個唯唯諾諾的跟班一樣。說要離宮到錦陽體察民情的是他,說不能多帶人手避免打草驚蛇的也是他……對,皇帝是天,無人能夠逆天而行,可為什麽倒黴的人是我?什麽斷碑出土、謠言四起與我何幹?
我坐在鋪着軟墊的坐榻上百無聊賴的,馬車裏的氣氛靜得怪異,只有外邊那輕快規律的鸾鈴聲,和車輪辚辚轉動的聲音。
馬車駛上了鄉間的路上,兩邊是小橋流水人家,還有綠油油的莊稼。農人們躬耕田畝,與世無争,不遠處的農舍炊煙袅繞,柴門犬吠,一派太平盛世的世外桃源景象。
行行重行行,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
「皇上,天色将暮,要在前面的小鎮留宿一晚嗎?」
終于,負責馭車的獻果,從珍珠玉簾後探出頭來。
辜祉祈「嗯」了聲,車子緩緩往鎮口駛去,車後跟着一路上殿後保護馬車安全的運糧。
小鎮叫桐溪,不大,卻很熱鬧。
寬闊潔淨的青石板路之上,是各式有趣的小攤檔,有賣新鮮的瓜果、熱騰騰的蒸包、讓人眼花撩亂的零嘴糕點,也有姑娘家喜愛的胭脂水粉、絲絹團扇。
耳邊,充斥着檔販落力吆喝叫賣的聲音,大家都想要在日薄西山前把手頭上的商品推銷出去,掙最後一枚銅錢,趕回家和妻兒共聚天倫。
暗紫狂狷,梨白纖秀。
一紫一白兩道身影走在前,獻果和運糧在後牽着馬、顧着車,亦步亦趨,卻始終維持着一小段距離。
辜祉祈一襲金楓滾邊的墨紫色長褂綢衣,把他的身影襯托得更是剛韌偉岸。黑如烏羽的發盡皆梳到腦後,以一枚金剛束發環绾住,露出寬廣光潔的額頭,幾绺不馴的發絲垂落額際,更顯出他軒眉挺鼻、玉貌臨風。即使沒有了盈身的龍袍金冠,仍難掩他一身皇者天成、超群拔萃的氣勢,加上那出色不凡的俊厲儀表,讓他走在人群中仍是光芒萬丈,直教人不敢逼視。
而我,仍是那一身幹淨得不染纖塵的輕雅白袍,跟在高大的他身邊,所到之處,人潮都主動讓出一條路來。
霍地,左側傳來雜亂的吵嚷。
「這次還不讓老子逮到你?!」
「好痛,放手!放手!」
「小鬼,老子的東西是你能偷的嗎?現在就跟我到官府去!」
「大爺,我三天三夜都沒吃過東西了,求您行行好吧!」
「老子又不是開善堂的,人人都像你這樣,我還用做生意嗎?」
「我……我把饅頭還給你,不要……不要抓我去官府……」
可憐兮兮的聲音來自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想來是因為長期三餐不飽,他的身量比一般同齡的孩童瘦削得多。滿是破洞補釘的殘舊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寬寬蕩蕩的,像是随時被風一吹就吹走了。
他怯怯的将白饅頭放回蒸籠上,可飽滿白嫩的饅頭上已經遺留下幾只清晰可見的髒黑指印,氣得檔販哇哇大叫,伸手就往男孩瘦弱的身上打去。
「住手!」我忍不住挺身而出,上前擋住了他。
「老子教訓偷兒誰敢多管閑事……」他剛開始時中氣十足地在咆哮,擰過頭來看見我以後卻是越說越小聲了,瞥見我身後雖不語卻氣勢十足的辜祉祈更是當堂吓了一下。「這位兄臺,這事與你何幹?你還是別插手的好。」說到最後,竟是文绉绉的,正經又可笑。
「公子救我!」男孩本來哭喪着臉,忽見曙光初現,一把溜到我的身後來拽緊了我的袍角。
「老板,這孩子一定是肚子餓得受不了才會來偷您的饅頭,您大人大量,這次放他一馬,好嗎?」我皺了皺眉,感到小孩手上的顫抖,自我的衣服上傳來。
從腰帶解下一個繡金線錦香囊,那是茗煙特地為我縫制的,裏面裝着檀香在內的幾種香料,能寧神安氣。我把它遞給了饅頭檔老板,他一見香囊上面那精細的繡功,還有閃閃發光的金線,足以将整攤的饅頭買下來,不禁笑逐顏開。
「這好說,這好說!」他把蒸爐裏僅剩的饅頭都遞給男孩,男孩雙手接不完,索性用衣擺兜起來,然後歡天喜地的跑走了。
我回過頭,只見辜祉祈那黝黑的眸冷冷看着我,眼神裏不辨喜怒。
「是我多事耽擱了。」我走回他旁邊,說道。
「麻煩的事可多着呢。」他木無表情地抛下一句,轉身往街上招牌最當眼的一間酒樓踱去。
剛踏進酒樓,夥計趕忙上前相迎,也許是見辜祉祈那一身打扮不比尋常,他的招呼特別殷勤。我不敢跟皇上同坐,他卻淡淡地揮手示意我坐下來。獻果和運糧到馬廄安頓好馬匹和馬車回來,卻一直垂手站在辜祉祈身後兩邊。
菜肴轉眼上桌,正用膳間,門外一陣騷動。
「你們不能進來!」
「走!小叫化,別擋着我們大門口。」
我偏頭一看,酒樓外面來了廿來個孩子,有男有女,都瘦骨嶙峋,高高矮矮的站成一群,為首的那個,竟是方才偷饅頭的瘦弱男孩。
男孩一見我,顧不得被那些較他高整個頭的大人阻攔,沖了進來,後面那班小孩也突破重圍一窩蜂湧了進來。然後,全部孩子跪到地上,咚咚咚地向我叩着響頭。
「就是這個好心的公子,饅頭都是他送給大家的,大家快來謝過恩公!」
我驚呆了,瞪着這意想不到的陣象,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一個個将他們拉了起來。
望着這班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可憐小孩,再斜目瞧向我們滿桌的美酒好菜,一時之間,我只覺得血氣上沖,如鲠在喉。
我向來,最看不得旁人受苦。
那男孩身邊一直跟着個比他更小的女孩,約莫只有五六歲,眼睛水靈靈的很是動人。「哥哥,他是仙人嗎?」短短的指頭指向我。
「是恩公。」男孩糾正她。
我蹲下來平視着他們兩兄妹,看出男孩一直護着妹妹的姿态,他一定很疼這妹子。「方才那饅頭,你是打算拿給妹妹的?」我猜着,他們都是孤兒?
他用力「嗯」了一聲。「丫丫年紀小不能餓着,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怕餓肚皮。」說罷一聲響亮的叫聲從他的肚子傳出,他那滿是煤灰的黝黑臉孔透出了尴尬的紅暈。
我輕笑了一聲,摸了摸身上卻是身無分文,連唯一的香囊都給人去了,此刻真是兩袖清風得可以。頭一遭深切體會到金錢的意義,我開始後悔從來不将它放心上。
瞳孔放大了一下,全國上下最富裕的人不正在我的身後麽?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坐擁這天下間所有的財帛的人,随手抛一錠銀子,換上這十桌熱菜香飯也是綽綽有餘。轉過身,看着那自顧自飲酒挾菜的辜祉祈,眼前上演着的事情對他而言只是一場戲,那雙盈滿嘲諷的黯瞳一揚,彷佛看準我會開口求他。
求,不求?
「我……我可以支一下這個月的俸祿麽?」心還在猶豫不決,話卻已經出口,我真慶幸自己的臉皮夠厚。
他意意思思的挑了一下眉。「俸銀、祿米乃由司農寺按官秩分發,何況,你的位置似乎還未有坐暖。」意思即是,我這個國師當不夠日子,連支薪的資格都沒有。
吝啬鬼。
我把牙咬得咯咯作響,望着他長身而起,走到孩子們的面前。
「去吧!我是一毛錢都不會給你們的。」他用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着身下的孩子。「你們是想一直都偷雞摸狗、行乞渡日嗎?難道你們打算一輩子都擡不起頭做人嗎?」
他真的很惡劣、很惡劣,不幫忙倒也罷了,居然還擺出那張冷死人的棺木面吓孩子,有幾個膽小的已經被他吓得哭了起來。
「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們不會讓你瞧不起的!」小小身軀,骨氣倒還是十足。男孩說得很大聲,轉過頭來看着我,亮晃晃的眼睛裏黑白分明。「恩公,謝謝你的饅頭,我展牧風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丫丫,我們走!大家都走吧!」
俨如衆人的首領,只聽得他一聲令下,所有孩子都随他離去了。
「你,給我坐下來。」恍惚中,是辜祉祈冷酷的聲音。我一聲不響地坐回去,默默端起碗,卻是怎麽也食不下咽。
☆、面具之下
一條人來人往的繁華大街上,有一對異常顯眼的主仆。
走在前面的,是個粉色衫裙的少女,衣袂迎風飄飄,美得緊;她的身後,跟着一個淺綠衣裳的小丫環。
「小姐呀,我們已經出來好久了,還是快點回去吧!要不給老爺夫人發現了妳又偷跑出來,他們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一天到晚困在房間裏頭,我快要被憋死了,妳就讓我多逛一會兒吧!」少女沒有回頭,猶自邁着蓮足穿梭在人潮之中。「啰啰唆唆的,早知道就不把妳帶出來。」
後面的小丫環小跑步的,跟得很辛苦,一時不察前方的人忽而止住了急行的步履,小臉幾乎要撞上她的後腦勺。
「妳聽到嗎?小巷裏好像有些古怪的聲響哩!」
不待身後的人回答,她一溜煙的跑進了巷子裏頭。
「小姐──」
丫頭向天哀號一聲,走進去的時候,小姐的胸前已抱着一球毛團。
「是貓兒!牠好小,好像初出生的樣子。」軟白的柔荑,憐惜地撫着小貓的背。「我們剛才買下來的糕點呢?」
丫頭無奈地打開了手上的食盒,挑了一件精致的糕點出來,遞給小姐。
「是誰将牠遺棄在這兒的?」她溫柔地喂着小貓,「不如我們把牠帶回去養,好不好?」
「不,不行!」丫頭強烈地擺着手。「小姐,奴婢知道妳心腸軟,可妳忘了上次妳帶了只流浪狗回去,怎料牠亂跑出去,被不知情的侍衛們用長矛刺死的事嗎?」
少女一陣黯然,彷佛周遭的景物都随之而黯淡下來。不舍地放下小貓,她慢慢走出了巷子。
主仆兩人走了一會,身後卻傳來些動靜,她們回身去,只見那小貓乖乖跟着她們走過了半條大街,尾随還有好幾只牠的同伴……
畫面變成一片漆黑,我張開眼,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這是一場夢。
是夢嗎?
跟日間的情景好像,只是,孩子都變成了動物。
那女孩是誰?為何會在我的夢中出現?可惜,那主仆兩人的面目模糊,看不清是長什麽樣子的。
委實睡不着覺了,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客棧房間前那片小小的庭園。
竹柏疎影橫斜,映照在月色下空明如水的庭子裏,宛若水中藻荇交橫。不意觑見東側那房間燈火猶亮,才知道原來這深夜未寝的人,也不獨我一個。
仰頭眺望,如墨的夜空上,一鈎殘月冷凝,朗朗浩瀚的星河橫亘天際,更顯天地寥廓,歲月漫漫。
這樣的夜,能令傷心人的回憶決堤,傷懷感世。
我這個失憶的人,少了往事牽絆,擠不出半點愁緒,卻正好将此時天邊的異象納入眼眸──
是熒惑守心!
熒惑即為五星中的火星,因常變幻不定故之為名,主掌悖亂、殘賊、疾、喪、兵等惡象;心宿在二十八星宿之中屬于東方青龍七宿,與紫微垣中的帝星一樣,關系到君主之天命。眼下熒惑星和心宿緊緊相依一起……
熒惑一旦與心星遇,則缟素麻衣,在其南、在其北,皆為死亡,實乃大兇之征兆。
默念着《五星占》中所記載的文字,秀眉蹙得很緊很緊。自從離谷以來,我久未有閑情深夜觀星,不意今晚卻發現了,如此不祥的天象。
背後有幾不可聞的微響,回蕩在安靜的夜裏,就顯得異常的清晰。我回頭一看,運糧正踏入庭子裏。
不愧為大內高手,若非地上枯枝,我決計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洛國師。」他看見我,也是有些意外。
「這麽晚了,牛兄去哪兒來啦?」牛兄,是我對他的專用稱呼,至于獻果是猴兄,踏雪是馬兄,如此類推。
他的衣角微濕,還沾着暗夜的寒露,似在外面折騰了不少時間。
「卑職只是按皇上的吩咐走了一趟。」運糧稍微頓了下,似是思索了一會。「那班孩子,洛國師不用擔心。卑職已安排好一處暫時讓他們栖身的地方,待不久後桐溪鎮裏的義學完工,他們就能上書齋讀書識字,将來再也不用過着颠沛流離、三餐不繼的生活。」
我呆住了,站在那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卑職還要去向皇上複命,先行退下了。」他向東走去。
牛兄早離開了,直至夜風吹得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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