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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硬,點點涼意自領邊袖縫間滲入,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給予孩子捉魚的工具、教曉他們捉魚的方法,比起送他們一尾魚來得實際,說的是這個意思嗎?我偶爾的同情施舍,雖能解孩子們一時之困,卻又如何能确保他們未來日子的平安、溫飽?

辜祉祈嚴厲地訓斥着孩子們的一幕,在我眼前掠過,但他卻在背後暗中派人幫了孩子們這麽一個大忙,讓他們可以有尊嚴地生活下去。面冷而心熱,是我誤解了他嗎?

那冷寂無情的帝王面具下,藏着一副怎麽樣的真正面貌?面具帶得久了,他會否遺忘掉,真實的自己長什麽樣子?

他,到底是一個怎生的人?

心思轉動,如那月影流光。

眼角餘光中,東側房間的燭燈由明轉暗;而我,始終在風露之中,惘然獨立。

一夜沒睡好,兼之清晨出發,我頻頻打着呵欠,精神委靡的樣子,全都看在辜祉祈的眼內。

直到不知第幾回打瞌睡快要睡着的時候,馬車忽然晃了一下,害我的腦袋「啪」一聲撞到窗框的硬角,我立時睜大眼,彈坐了起來。

一聲輕笑,來自辜祉祈揚起的薄唇,他正一瞬不瞬地瞧着我,微勾的桃花眼裏盈着濃烈的笑意。

我竟然覺得,他此刻的模樣好看極了。臉上發燒,我捂着被撞痛的額頭,坐得筆直。

「下去吧!」他說完,彎身下了車。

下去?去哪兒?

當我笨拙地扶着轼木跳下馬車的時候,他們已經在不遠的小面攤。捂着辘辘饑腸走過去,我才想起趕了好半天的路,卻是什麽也沒下過肚皮。

這回辜祉祈和我同坐一桌,獻果和運糧坐在另一桌,隔壁還有兩、三桌的客人。

「你說錦陽城附近的村子一夜之間死了近百頭禽畜,不會是瘟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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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方桌子那幾個人的對話內容,輕易地勾起了我的全副注意力,我忙收懾心神,凝神細聽。

「不知道,最近錦陽發生了很多古靈精怪的事情,什麽掘井掘出了奇怪斷碑、百年老樹上出現文字,總之邪門。」

「莫非真如傳言所說,這些都是老天爺的指示,龍元即将要滅亡了?」

「我聽聞,先前的大旱,也是上天不滿當今聖上施政才降下來的災禍……」

「噓,你們小聲一點,若是給人聽去,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我心裏暗暗好笑,這幾個人應該萬萬沒料到,那坐在旁邊的,就是他們口中談論着的正主兒。

「兩位客倌,你們點的什錦蔬菜湯面和牛肉湯面加蛋到了。」兩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面擱到桌上來。

「有勞老板。」我從竹筒裏抽出兩雙筷子,順手把一雙遞給對座的人。

那些人明顯有所忌憚,話聲降低了,但仍若隐若現地飄送過來──

「老實說,自從辜氏統一天下的這些年來,咱們老百姓的生活總算安定,幼有所長,老有所終,男耕女織,安居樂業,怎麽也比以前那種烽火漫天,颠沛流離的戰亂日子強得多。」

「我倒是聽說,當今皇帝為人喜怒無常,獨斷專橫,剛愎自用,而且處事雷厲風行,不聽谏言,朝中大臣對此都頗有微言。」

「啪」的一聲,辜祉祈手上的箸子整齊地斷成四截,跌落木桌上,惹來周圍關切的目光。

我瞥了他鐵青的俊容一眼,想轉移他的注意,忙把一雙新的筷子重新塞到他手中,用手勢動作示意他快趁熱吃面。

「我只知道,前年九江泛濫成災浸沒良田千頃,是皇上調遣邊防将士築堤救人、疏通渠道;去年全國遭遇蝗災,是皇上仁厚,聖恩浩蕩,下旨命令地方官員開倉赈災,撫恤百姓;剛過去的旭城大旱,到民間尋訪隐世高人開壇求雨也是皇上的旨意。我們這位皇帝年青有為,急民所急,實屬難得。」

「對,況且皇上身邊還有一個禮賢下士、愛民如子的翊王爺哩!有他輔助皇上左右,莫不是百姓的福氣?」

「哼,假仁假義,欺世盜名。你們都忘了,當年錦陽城破之日,就是他們兩人連手,揮軍直搗皇宮,逼使紫檀皇帝自盡,皇後殉情,太子殿下和小公主也在龍元軍隊的追殺下慘死。這樣殘忍的誅殺敵國皇族剩餘血脈,還稱得上是仁德愛慈嗎?」

又是一下竹筷折斷的清脆響聲,剎那間一股暴戾之氣充斥面鋪之內。我開始擔心,有人會沈不住氣拍桌而起,更擔心那說話的人脖子會有着跟竹筷一模一樣的命運。

從什菜面中稍稍擡起頭,我清了清喉嚨,小聲說:「聽起來,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了……」畢竟,聖人也會犯錯,堯舜禹湯也并非十全十美。因着昨晚的意外發現,我開始覺得,他并不如我想象的糟糕,也許他的心狠手辣,只是一個人身在高位時逼不得已的手段。

我試圖安慰他,第三次替他拿筷子。

「這還不夠明白嗎?他分明是在報『那個仇』。」驀然,那桌有人補上了一句。

啪──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再次出現辜祉祈手中的斷筷。孺子不可教也,既然他不懂得筷子的正确運用方法,就幹脆自個兒用手抓面條來吃好了!我狠下心腸,放棄再服侍他。

「什麽『那個仇』?」

「你忘了嗎?那可是龍元之恥,咱們皇上當年是……」

霍地一聲巨響,全部人往我們這桌瞧來。只見一片桌歪凳倒,辜祉祈已經站了起身,眼裏有兩簇火花在跳躍,而我死命地捉着他的衣角,嘴裏還含住一口面條,面條晃動,那情景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獻果和運糧,快如閃電般站到了那桌客人的身後,像兩尊高大威猛的門神,腰間亮晃晃的大刀已經出鞘,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哇!有強盜,殺人呀!」他們想不到自己禍從口出,吓得屁滾尿流,差點要跌下木凳。

「大爺,有事好說!」連面攤老板都顫巍巍走過來勸架。

辜祉祈的胸膛鼓動着,緊咬的齒間,沉沉呼出了一口氣。「走吧!」他拂袖而去,獻果和運糧馬上收回了銀刀,随他走向馬車。

我承認,我是孬種,因為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不敢跟面色黑如玄鐵的他說上一句話。

☆、人言可畏

錦陽,曾經的紫檀帝都。

自從盛極一時的紫檀皇朝被上任龍元皇帝所破,錦陽城亦淪為龍元版圖下的一個屬城。

都城易主以後,此處繁華依舊,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鲫。時間沖淡了紫檀國民的亡國之痛,過着安逸和樂的生活,誰還會在乎現今天下為何家統治呢!

閃閃酒簾招醉客,深深綠樹隐啼莺,錦陽城的市集大街兩旁,開滿了酒肆食店,還有鱗次栉比的錢莊、當鋪、米行、綢布莊……熱鬧的街景幾與旭都無異。

前方的人很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地湊熱鬧去了。

辜祉祈的腳步筆直踩入人潮之中,瞬間被淹沒,回頭一瞥,連獻果運糧都不見了影蹤。我擠不進,正自洩氣,偏偏人群中不知是誰推了我一下,害我差點兒失平衡跌倒,然後又被四面八方前擠後推的人給撞得七葷八素。

「笨蛋!」

在我被無數臭足踩扁以前,一只厚實有力的大手把我從人堆中拉了起來。我擡頭望着那深刻如刀削的冷絕側臉,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不,是比太陽散發出的光芒更亮,如同一只傲然主宰三界五行的神祗,也主宰着我的命運。我有一剎的眩目,讷讷無言任他拽着走。

溫暖的熱度自他手心傳到我軟嫩的手上,他的手,很大,很寬厚,指掌帶着薄繭,略微粗糙,不如一般文人的瘦骨嶙峋無縛雞之力,反而像是一只長年習武、握慣刀劍的手。他的動作,毫不溫柔,卻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我的臉,不争氣地熱了起來。

仗着高人一等的身形優勢和形于外的威懾力,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了被人群包圍的熱鬧正中。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一個鮮魚檔。

「真的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這年頭什麽古靈精怪的事情都會發生,連魚也會說話了。」

「什麽?會說話的魚?難不成是妖怪?」

「不是啦,是魚肚裏面有字啦!我親眼看着這尾大鯉魚活生生的被剖開,魚肚裏面藏着素條,你說怪不怪哉?」

放眼望去,我看見了那條讓大家議論紛紛的魚屍,正死不瞑目地躺在木砧板上,旁邊攤着一方沾滿血污的布帛,依稀辨認到上面寫的字:天亡龍元,氣數将盡。

很明顯,這是沖着當今龍元國的在位者而來。想不到我們才方進錦陽城門就撞到了這樣的事情來。

「妖言惑衆。」身畔傳來了一聲嗤笑。「那卷布帛明顯是被人一早放進魚肚裏頭的。」

「你怎麽敢肯定?」我揚眸,瞟了他那盈滿不屑的表情一眼。

「你看不出來嗎?魚身上的血水顏色開始變深,證明這魚不是新鮮剛宰的,而且布條上雖然沾血,字跡卻清晰可見,一點也沒化開,一定是後來才被人置放于魚腹之中。」

對,就是這麽明顯,可迷信是盲目的,被魚販和周圍幾個叫嚣的旁觀者一嚷,大家都先入為主地相信這條魚是聖神的顯靈,魚腹裏的信是上天藉以暗示世人的天書,所以沒有人起疑心。

我的心裏忖着,若果這魚腹藏帛的戲碼旨在掀起百姓輿論、動搖人心,那這目的确實達到了──

因為百姓們正争先恐後,湧近魚檔一睹究竟。

「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小聲問着。

「把那個玩小把戲愚弄朕子民的家夥給掀出來,淩遲處死,千刀萬剮,以儆效尤。」他扯着我,擠出了鬧哄哄的人叢,往空曠的街角走去。

聽起來就很血腥,我厭惡地皺起眉頭,知道他是認真的。

他的左手輕揚,獻果随即出現他的身側伫候差遣。「朕要知道,那魚販的背後,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是,皇上。」獻果領命而去。

錦陽城某條隐閉小巷的裏頭別有洞天,一座豪華府第藏身其中,乃是皇帝的秘密行館。我們在行館裏稍加安頓以後,又再次出門去,匆匆檢視了幾個所謂天降的亡國啓示,也不啻有心人在裝神弄鬼。

回到行館裏,日已偏斜。

窗外是蟬的夏歌,涼風帶着青翠欲滴的氣息,袅袅穿堂而過。

屋中一盆蘭花,幽香清遠,沁人肺腑。

「事情查得如何?」辜祉祈坐在堂中,淡淡睐着剛調查回來的獻果。

「卑職暗中尾随那魚販,只見他離開大街後鬼鬼祟祟地走入城南一處茶館,跟一個男子會合。」

「哦,知道是誰嗎?」

「那人叫熊斌,是闵儒懷大人的心腹手下。」

「闵儒懷!朕就料到這事跟他脫不了關系。先帝仁德,姑念他是紫檀降臣,賜他留守錦陽當一方知府,怎料他還敢起叛逆之心!」

優禮敵國遺臣、招攬順者為官,乃是君主剿除一個國家後慣常使用的手段,用意在籠絡人心,消弭民間反抗情緒,以收鞏固政權之效。我想,那個叫闵儒懷的,應該就是當年被龍元招降的其中一個紫檀國臣子,此時異心忽起,難不成想造反?

「卑職還查到,日前下毒毒死城郊村莊百頭牲口的事情,亦是闵大人遣人所為。」

又是一下震怒的拍案聲。

「皇上聖明,需要卑職做點什麽嗎?」

「暫且按兵不動。這些年來闵儒懷一直安份守己,這次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興風作浪,背後或者有人教唆。他們利用君權神授的假象來蠱惑百姓,很可能是想激起紫檀舊民同仇敵忾之心……」

他瞇起長眸,眸裏流動着危險的精光。「獻果,你派人查探一下,這陣子有哪些陌生人在闵府進出,還有,他曾跟何人有過接觸,所有細節朕要一一知道。」

「獻果遵命。」

☆、荒宮殺機(一)

房裏,蒸氣氤氲,白霧一片。

兩截光滑白淨的藕臂軟軟的攀沿在浴桶邊緣,上面幾顆晶亮水珠,更映得肌膚白如透明,散發着一層如玉般的淡淡光澤。

如瀑烏絲随意挽了起來,我輕枕螓首于手臂上,閉上眼,任由溫熱卻不燙人的水波包圍着全身,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連日奔波的疲累和風塵,随水蕩逝,在浴桶裏泡得昏昏欲睡的我,舒服得嘆了口氣。

直到終于覺得泡夠了,我才懶洋洋的站起身,用幹布擦拭着柔嫩肌膚上的水珠,再在胸前裹上圈圈層層的白绫布,伸手拿下搭在屏風上的單衣披上,遮掩掉流洩滿堂的妩媚春輝。

才剛把胸前結帶系好,忽爾「啵」的一聲,一陣怪風吹進屋裏,我回頭,發現窗戶驀然間打了開來。

心裏有些怪異,我踱過去,正想将窗重新關好,卻貿然察覺到,身後有雙冷銳的目光。

此刻的房間裏除了我之外,還多了一人!

「嗚──」我的嘴巴,被一只大手摀住,只能瞠大雙目,瞪着眼前那張近在咫尺的俊魅玉顏。

「噓,別嚷,朕不想驚動任何人。」他靠得很近,熾熱的氣息噴在我敏感的頸項上,害我連耳根子也紅了。

我勉強地點了點頭,待得嘴上的大掌緩緩移開,連忙開口:「你是怎麽進來的?」明明,房間的門扉還緊緊闩住。

辜祉祈不在意地指了指窗戶,「那邊呀!」原來,剛才那不是怪風,而是他破窗而入的響動。

堂堂皇帝,竟然爬窗進來,着實太過匪夷所思了。

「你懂不懂禮貌?進入別人的房間前要先敲門你知不知道?」我又羞又怒,雙頰如火。

「朕從來沒有這樣的習慣。」沈嗓答得多麽的理所當然。「況且,敲門進來的話就看不到你剛沐浴完,衣衫不整的慵懶模樣了。」他興味盎然地巡視着我只穿了輕薄單衣的身子,闇黑深濃的酒瞳,在那被沐浴時的熱氣熏得泛紅的肌膚上留連不去,彷佛此刻的我在他看來有多可口。

轟,臉頰的紅霞瞬間炸到了脖子,我窘迫地背過身,說不出話來。

他的話卻多得很,故意地羞辱于我。

「溫泉水滑洗凝脂,常言道美人出浴的時候最是嬌美,想不到看洛國師出浴,整個人美得如花沾雨露,皎月生輝,倒也深具效果。」他嘴裏啧啧有聲,目光既無賴又□□,彷佛正用眼神替我把衣服一件件剝下來。「可惜呀,要是我早一點推窗進來,看到的可不只是這些了。」

我聽不進那些淫辭蕩語,匆匆将中衣、白袍套上,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腰帶也牢牢地打了個死結。

他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替自己倒了杯茶。「讓朕看幾眼,反正你又沒損失,何必像個良家婦女般的緊張兮兮。」他一邊喝,一邊好笑地睐着我忙碌的舉動。「穿戴好了嗎?可以起行了嗎?」

「起行?這麽夜了,我們要做什麽?」櫻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朕睡不着覺,想你陪朕去一個地方。」

然後,他像麻鷹抓小雞般拎起我的衣領穿窗而出,害得毫無防備的我差點尖叫出聲。我只覺身體如淩空飛起,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我們離開了行館,遁入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我從不知道,他的身手這樣好,不過貴為九五至尊,身旁有的是大內高手,武功再好又何用施展出來?

簇簇風聲自耳畔劃過,他提着我,幾乎是足不沾地的在青牆黛瓦之上飛掠而過,一路向東而去。血色早從我的臉上褪去,我吓得緊緊地阖上了眼簾,背上衣服被冷汗濕透了,剛沐浴完的身子,更冷,我忍不住發起抖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于停了下來,他松開了我。重新腳踏實地的感覺竟是那麽的美好,我卻腿軟得差點站不穩。

「洛言夕,你是男子漢不是?竟然吓得面都白了。」他口氣涼涼的,凝視着猶有餘悸的我,神色微妙。

我不是!我很想一句話砸到他的頭上來,卻只能把話吞回肚子裏。舉目四望,四周荒涼一片,暗郁樹叢之後,樓閣隐隐,宮闕起伏,連綿無盡,竟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建築群。

我馬上聯想得到,這荒蕪蕭條的地方──是曾經紫檀國的皇宮!

問題是,龍元皇帝挑這夜深時份來紫檀廢宮意欲何為?還刻意不讓侍從知曉。

我未來得及開口,他已經徑自邁步往前方走去。不甘被撇下在這渺無人煙、宛如鬼域一樣的可怕宮闕,我只好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後。

他似乎對這裏的路非常熟悉,我們一路默默無語,連萬籁都沈浸在一片寂靜裏,彷佛不忍心吵醒這永恒長眠于悠悠月華下的孤清冷宮。

碧檻凋零,朱棂已朽。

當初美輪美奂的皇宮,早已經化為無情風雨之下的一處破落廢墟。可是瞧那雕棟飛楹、貝闕珠宮,仍可看出當年那氣派浩然的盛景,不比今日旭都的龍元皇宮來得遜色。

夏季的天氣總是變幻無常,忽有細雨漫切灑下,霏霏微微,不大,總是沾衣欲濕,飄到發上,形成一層水光霧氣。鉛色雲層遮去了月華,四周景物被一抹凄迷煙雨蒙罩,為這傳說似的飄渺宮闕再添幾分撲朔迷離。

這樣的夏夜,這樣的雨,這樣的廢宮……

☆、荒宮殺機(二)

一前一後的腳步,在一座雅致的庭院前停了下來,這裏是他的目的地麽?

芊園。

一扇淡粉月牙拱門上,端端秀秀的寫着「芊園」二字。

在門外伫足許久,他的長腿一邁,跨步進園。我感覺,他的步履沉重凝滞,便似每踩出一步,都是天人交戰,費上了頗大的勁。

一走進來,立刻就能感受到這裏跟皇宮其他角落不同之處。

此間不帶絲毫奢麗的皇家匠氣,倒像是讓人處身在綿軟的南方庭園裏頭。

青藤盤徑,曲廊萦繞,亭榭水石,掩映有致。叢桂成林,瑤圃百本,花時當燦若瑤華,落香滿庭。可惜,此刻園裏蔓草蕪雜,連那宮牆柳也如女鬼的長發微晃,昏暗無燈的可疑主屋裏,更似随時都會有鬼仙狐妖破門而出,叫人心裏發毛。

而辜祉祈,卻在此時伸出手來,往那冰冷殘舊的雕花扇門推去。

吱呀──

門打開了,沒有預期中的古怪東西走出來,相反,裏頭碧紗籠窗,孔雀銀屏,羅緯錦帳,芙蓉繡榻,妝臺上整齊地擺着幾只玫瑰纏枝樣式的镂金首飾盒,一面菱花青銅寶鏡已經生鏽,竟是一間布置得極美的女子閨房。

四周都已經鋪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細塵,顯然很久都不曾有人到來。屋子裏的東西,卻是保存得極好,彷佛等待這屋的女主人一回來,凝止的時間就會重新活動起來,連房裏的事物也跟着變得鮮明如昔。

清幽而毓秀,素雅卻精致,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我的腦袋打着無數問號。

不經意側過頭,一只巨大得驚人的書架落入眼中,上面密密麻麻的擺滿各式書籍,從經史子集、諸子百家、史地傳記、游俠列傳、詩騷詞賦、小說古文,甚至連兵書、醫經、佛道經典,應有盡有,恍若愛書之人的寶藏。我的指尖,劃過那一整排的孫子兵法、吳子、六韬、三略、握奇兵、将苑……尋常女子,豈會對這些感興趣?書香盈身,嬌貴無雙,我油然神往,屋子裏曾經住着一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

忽然頭疼起來,腦裏像是有根細針戳刺着,一下一下都是尖銳的痛。

辜祉祈悄然無聲地矗立在屋裏的陰暗處,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長身玉立,風姿翩翩的背影,此刻看來竟是那麽的孤單,那麽的蒼涼,就似是帶着千年寂寥的石雕像,在滾滾黃沙中不住的沈淪、再沈淪……

明明瞧不見他的面色,我卻能從他的背影中,感受到那一份椎心刺骨的痛。

我想起了那抹時在他墨玉般眼眸閃現的悲傷,那份深濃的凄殇,難道是跟此地的主人有關麽?

胸口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堵塞着,心頭卻像被利刀剜開來,我受不了屋子裏令人窒息的悶意,靜靜退了出來,頭也不回的奔進那綿綿雨幕之中。

雙腿不斷向前跑去,我不在乎自己會到什麽地方去,又是否會迷路。直至潮濕空氣入肺,帶着雨水的清新,讓我混沌的腦袋霎然清醒了不少,才發現腳臨一塊大空地,上面盡堆着摧殘的斷壁頹垣,依稀是一座金殿模樣。

幾截倒下來的巨大朱柱,仍然殘留着火燒的痕跡,數不清的雜草成叢,生長在焦黑的沙礫隙縫間,倒為此地的死寂慘淡捎來一絲翠綠生機。

曾聽說,當年龍元大軍破城入宮之日,紫檀皇帝不堪被俘受辱,和鹣鲽情深的皇後在紫雲大殿上***而亡。這裏,會是他們埋骨之地了嗎?

長草萋萋,碧血猶在。

不知何故,我忍不住潸然流下淚來。

也許是看到這滿目瘡痍,想到了人世的枯榮興衰,恰如南柯一夢;滄桑變幻,亦不過是如過眼煙雲,所以我才會一時感觸吧!我為自己的失常找借口。

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一次哭個痛痛快快……

清淚,如斷線的珍珠,完全收勢不住的,一顆接一顆湧出了圈紅的眼眶。發自心底深處的無名悲切,讓我覺得要哭幹了眼淚,方能緩和那種徹骨透髓的痛。

「原來你在這裏。」低沉磁性的嗓音從我背後響起,口氣裏有絲微不可察的放松。

我的腰背,有着瞬間的僵硬。

「洛言夕──」

我依然沒有回頭,不想讓他嘲笑于我此刻狼狽的模樣。

猛然手肘卻被人抓住了,他用力一拉,将我扳了過去。猝不及防地,我那淚爬滿面的樣子,已經完完全全地映入了那雙烏沈凝斂的瞳仁內。

他渾身一震,像是有電流通過。

「見鬼的,你在哭些什麽?」他喉嚨哽着,語氣晦澀不耐,加勁的大手指節突起,顯示他的心情很不好。

「我沒哭,那是雨水!」我睜着淚光猶漫的眸,嘴硬不承認。

明明,哭得那般的煞有介事;明明,哭得就像一朵雨中凋零的殘荷……白玉無瑕的臉龐,在暗淡的夜色下近乎透明;柳眉長睫,秀鼻菱嘴,晶瑩清秀的面孔飽含我見猶憐的幽哀,偏偏眼神又倔得要命。

對我的逞強,他無可奈何,低咒了一句,長指輕劃上我臉頰的淚。

我愣住了。

為着他難得展現的溫柔,我的心幾乎要逸出嘴巴。

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嗎?

他彷佛陡然察覺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可笑,手就定在那兒,卻像是輕捧着我的臉。

夜雨中,瓦礫旁,暧昧不明的氣氛流竄着。

風乍起,挾住一股深寒刺骨的殺氣撲面而來,我舉目,赫然驚悉我們兩人的身周影影綽綽的,已被數個黑衣蒙面客包圍了起來。

「狗皇帝,想不到你也有落單的時候。」其中一人說道。

是刺客!一共五人,我默數。顯然他們伺機已久,這四野無人的廢宮,成了他們下手的好地方。我馬上意識到,我們此刻處境有多麽的危險。

「朕只孤身一人,你們又能奈何?」身居危機中,他未曾收斂羁傲之氣。薄唇輕揚,帶着幾分自負、幾分嘲弄,惹紅了蒙面人的眼。

他們更不打話,聯袂攻了上來。

劍光缭繞,恰似水銀瀉地。五柄長劍,交織成一道滴水不進的劍網,向着中心越收越細。

他一聲清亮長嘯,雙手凝聚起真氣,激動起袍袖飄飛,若一泓秋水,橫蕩開來。出手如電,他毫無預警地劈向距離最近的蒙面人,将對方震退了數步,然後,一把拉着反應不及的我往外沖。

正想突破重圍,白光閃爍間,一截劍尖差點刺上了我們的面。

一人被打退,另一人馬上補上,設計這陣法的人顯然花盡心血,以衆敵寡,輪流猛攻之下,決不讓敵人有絲毫喘息的空間。兼之這班蒙面殺手敢來行刺皇帝,自然每一個都非泛泛之輩,要應付他們就更吃力了。

俊挺修長的身影,動若脫兔,矯若游龍,偏偏迅捷兇猛如一頭獵豹,就這樣跟蒙面刺客糾纏了起來。在那狂風暴雨般的劍法攻擊下,他一直不着痕跡地掩護着我。可獨力難支,長久下去,這總不是法子……

我又急又怕,不意發現蒙面人的進退攻守間,看似天衣無縫,卻是有跡可尋的。

「小心右邊!」未及思索,話已出口。我的話聲剛落,一個蒙面人果然從右邊閃至,手上長劍直指辜祉祈腰脅。他旋身一閃,長腿順勢踢出,蒙面人手中長劍一個握不穩,差些兒被踢飛。

「又來了,後面!」一柄長劍來勢洶洶直取他背心,被我一語道破,危急間,他扯着我往旁一避。

接下來蒙面殺手一輪猛烈攻勢,我們的情況險象環生,好幾次身上都差點被殺氣騰騰的劍鋒劃過,卻總是早一步躲了開來。

武功招式,我一竅不通,可他們這陣式,隐含我所熟悉的易數,法于五五梅花之象。陣中雖只寥寥五人,卻能互補不足,便似幻化成無數人影,乍看讓人眼花缭亂,防不勝防,實際只要抱元守一,就能早着先機,先發制人。

久攻不下,刺客顯然開始急躁,忽而銀光中夾着殷藍色澤迎面襲來,一把透骨釘以滿天流星的手法疾射過來,辜祉祈首當其沖避無可避,偏偏退路又被人封住了,幾點毒釘直入了他的肩頭。

我只聽得耳邊一聲悶哼,整個人就驀地随他淩空拔起,滿地碎瓦同時卷起,如同落葉飛舞于九天之上。匆匆回眸間,那班蒙面殺手已在身後十餘丈之外。

☆、不準你死

身上的負擔,很沈很沈的,我幾乎要走不動了,想着後面如狼似虎的追兵,咬緊牙關硬是支撐下去。

「皇上,你還好嗎?」我側頭望了眼頹靡地壓在我肩膊上的人,他已經開始進入昏迷狀态了。該死的,蒙面人那暗器居然淬上了劇毒,立意要将目标置諸死地。

心裏,将他的受傷跟早前的不祥星象聯想一起,早在看到熒惑守心的兇兆時,我就應該着他當心了……他此刻這樣子,都是我的錯。

沉重的長軀一點一點地自我的背脊滑下,我拉起他的一條胳膊橫置肩胛處,用盡全身力量托起了他,再騰出一手扶着他的腰。

「你不能有事。」我輕聲在他耳邊喊道,也不知自個兒的心頭,為何會忽然萌生起如此強烈的願望。危急中慌不擇路,随意挑偏僻之地鑽去,也不知到了皇宮的哪個角落。前面一角飛檐藏于赤紅磚牆之後,沿牆摸了一會,終于找着了門,朦胧月牙幽幽照着門上的漆繪匾額,隐約是「擎宇居」三個字。

顧不得細想,此刻先找個地方匿藏起來要緊。

走進去又是另一方的天地,朱廊玉樓,曲橋亭榭,在迷離夜色下恍若仙境。我無心欣賞,直直朝深處走去,進屋,關門,再也支持不住的雙腿一軟,跌在冰涼的地上,背上負着的辜祉祈也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這一摔倒是摔醒了他,他微張眸問着:「這是什麽地方?」

我躺在地上直不起身,喘着氣,只覺全身骨頭都快要散開來。「不知道,好像叫什麽『擎宇居』的。」

不知道,這地方夠隐蔽不,能否撐至天亮,待猴兄和牛兄起來發現皇上不在行館,再一步一步搜查過來。我蹙眉凝思,繃緊的心弦未因暫時的安全而放松片刻。

「想不到,兜兜轉轉了多年,竟會回到這兒來。」黑暗中,那沈魅動聽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幕煙、一重紗,聽來竟是那麽的不真切。「洛言夕,你走吧,他們的目的只是朕,不會對你怎樣的。」

熹微星月自窗縫透進室內,照在他的身上,向來盈身的天子驕氣便似跟他面上的血色一同遁去。

我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他未免太看輕于我了。

「微臣所認識的皇上,決不是一個這麽容易放棄的人。」我淡淡地哼道。

激将法總是管用,他的目光灼亮了起來。

「那在你的心裏,朕是一個怎生的皇帝?」唇角微掀,似乎識破了我這話背後的意圖,他左手按着右肩,掙紮起來。我忙上前扶着,那看來像會随時倒下的他。

都什麽時候了,這問題有比性命還要緊嗎?「你是想聽真話還是謊話?」才說完,我馬上補充:「還是謊話好了,微臣可不想人頭落地。」

「先說來聽聽。」

「皇上功蓋堯舜,憲章文武,德參天地,道冠古今,千秋萬載,四海歌頌,文成武德,澤被蒼生。」我一口氣說完,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謊話可以止痛,我不介意編上一篇洋洋灑灑的千字文,為他歌功頌德。

他的胸口隐隐震動,像是憋着笑,面容卻很嚴肅。「哦,那真話呢?」

身為帝王的,是不是很有興趣知道別人眼中的自己?我望了他蒼白卻執拗的側臉一眼,知道今天不回答他是不成的了。

「說好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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