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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我先小人後君子,所謂伴君如伴虎,誰知他會否忽爾老羞成怒反面不認人?瞟見他默許的颔首,我才放心,頓了一下,說:「桀骜、深沈,相處久了卻也不如想象的難以相處。人前威儀萬丈,但陛下似乎有一顆非常孤寂的內心。」
他挑眉無語,一如暴風雨前的安寧,只是一徑盯着我瞧,瞧得我全身的汗毛悚然而立。在我以為風雲就要色變的前一刻,他卻忽然收回視線,動手解着上衣。
入眼是肌理分明虬結的偉碩胸膛,我只覺血氣往腦袋直沖,正要撇開眸,卻睨見他右肩上的傷口。三枚透骨釘深入皮肉,周圍的肌膚烏黑了一大片,那看起來就很痛,他怎能一直談笑風生恍若無事之人?
「這暗器,能取下嗎?」
他低頭審視着肩上的傷,伸指封了附近幾個穴道,說:「不能,毒已入骨,若無解毒之物就貿然挑出釘子,毒氣将随血液蔓延至身上各處,上行至心髒則藥石罔效。朕此刻只能将毒凝聚起來,盡量不讓它擴散……」
豆大的汗珠劃過那雕刻般的剛硬棱線,他氣虛地咳了兩聲,雙眼要閉未閉。「洛言夕,朕命你跟朕說話,不要讓朕睡着。」
原來,他一直和我聊些有的沒的,就是想讓自己保持清醒。
我搜索枯腸找話題,流動的目光,偶然觸及那靜靜枕在他寬廣結實胸前的鏈墜──玄黑色的長鏈上,系着一塊比姆指頭大、色澤獨特的淡紫玉佩!
這紫玉墜子……
這紫玉……不就是……我……
我見鬼般瞪視着那塊柔潤細膩,剔透晶瑩的紫玉,腦袋轟的一聲變空白,直至他頭一偏落在我的手臂上,我才回神,吃驚地看着已不醒人事的他。
「皇上!皇上!」臉色刷白的我,扣起了他的臉,觸手的冰冷卻讓我的心頭瞬間涼了半截。「我不準你死,聽到了嗎?你不能死,絕對不能有事,知道嗎?!」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這荒宮之中何處才有解毒之物……解毒……清心草?
我眼睛亮起了希望之火,從衣襟裏掏出了師父月前飛鴿傳來的清心草,草已枯幹,但無損它為解毒聖物的效果,這一刻我打從心底為師父洞悉先機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瞥了眼力竭昏厥過去的他,我把心一橫,把清心草放入口中咬爛,一股極苦澀的味道迅速自舌尖蔓延至整個口腔。垂下粉頸,我把嚼碎的草藥哺進他的嘴巴。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臉頰一定是紅透了,幸而他暈了過去什麽也不知道,否則我必定會羞得一頭撞牆去。
雖然他合上了眼皮,可鼻端唇上卻萦繞着一縷若有若無、如蘭如麝的清香,香味淺淺渺渺的,若春風拂遍全身,又若滲了梅香的冬日初雪。這清雅怡人香氣,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是專屬女子身上的女兒香,那日朱雀殿的慶功宴上,他在誰的身上曾嗅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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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誰的身上曾嗅到過呢……
我呆呆瞪着他猛然睜開的眼,似夢似醒。「爾雅──」深情的低喚,是在喊誰,他在朦胧中又把我當成了誰?
心頭沈了下,猶未反應過來,身後一陣風刮至。
「卑職救駕來遲,望皇上恕罪。」
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獻果和運糧到來了。
☆、各位其主
皇上所中之毒,雖可致命,卻非無解,因為清心草發揮了它的解毒神效,也因為猴兄和牛兄及時趕到救了我們,并半夜密召了全錦陽城醫術最精湛的大夫齊集行館為皇上治傷,這回的行刺風波總算有驚無險。
皇上向來身體壯健兼之有內功護身,饒是如此,也在病榻上躺了五天之久。這五天之中,我望着整座行館幾乎人仰馬翻,大夫和奴婢們在皇上的卧居進進出出,唯獨我被屏絕在屋子外面,像是個置身事外之人。盡管我連看皇上一眼的機會也沒有,卻從猴兄和牛兄一天比一天舒坦的眉頭,知道皇上已脫離險境,性命亦是無礙。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們兩人之所以會如此神速找着我們,竟是因為二爺在我們出宮前曾暗中囑咐二人,若發現皇上不見了,往紫檀皇宮裏找就沒錯。我很好奇,到底,二爺是如何能夠一早未蔔先知?那座早已荒廢的紫檀宮殿裏頭,還有辜氏兩兄弟之間,藏着怎麽樣的秘密?
連宵雨疏風驟,今朝晨光明媚,芳菲滿徑鋪成一道最豔最缤紛的花毯。我不忍踩踏,在長廊上信步而行,迎目紅消香斷的衰景,心裏總是唏噓。
無意經過皇上的卧居外,這些天一直重門深鎖、守衛層層包圍的屋子,這時一反常态的只有四個護衛站在門外。皇上不在屋裏嗎?我心頭一動,喚住了一個剛從裏面出來的侍婢。
「皇上到哪兒去了?」
「國師大人,奴婢只是負責進來打婦,其餘的一概不知道。」侍婢盈盈一福,退了下去。
我的疑慮更深了,皇上重傷初愈,按理當好好休息,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叫他非親自出馬處理不可?
眼角瞥見幾個仆從匆匆走過,手上隐約端着火爐、木炭等事物,只是相距太遙,看不太清楚。炎炎五月天,暑氣難耐,這火炭爐也出現得太詭異了吧。好奇的腳步,跟随着那一行人走去。
行館的最角落,原來有一棟石屋,隐藏在假山和灌木叢後,難怪平常不察覺。屋子以粗糙石磚塊砌成,看來簡陋樸拙,跟典雅華美的行館是如此的格格不入。這時石屋外邊守衛森嚴,便似是皇上卧居那邊的侍衛皆盡移師至此地,看見來人,大門前的侍衛稍稍讓開,待那行仆從進去以後,又站回了原處。
我微笑着,從容走過去,身上的白袍随風輕蕩,如新開蓮瓣般飄逸宛然,卻又自有一股神聖凜然不可侵之氣。
守門侍衛呆呆望着我越走越近,片刻才回神,齊聲喊道:「參見洛國師。」
「幾位大哥,裏頭可有事情發生?」我張唇,溫聲問着。
侍衛面面相觑,讷讷開口:「沒……沒事。」
彷佛上天要拆穿他們的謊言,石屋裏猛然傳出一聲粗啞的咆吼,若野獸重傷垂死一刻,那悲憤痛苦的號叫,震得屋頂微微搖動,人心也是撼動不已。
這樣叫做……無事?
我一一掃視着他們的臉,懾于明澈眸色下,他們都面露慚愧,垂下了頭。
「辜祉祈,你這個暴君!畜生!我闵儒懷是絕對不會屈服的,即使下到了黃泉,也會咀咒你永世不得善終!就算你躲過了一次刺殺,我紫檀國還有千千萬萬個忠臣義士,誓要你夜夜不得安寝!」又是一記石破天驚的嘶吼,然後是幾句斷斷續續的痛極□□。
闵儒懷?好熟的名字,不就是那個在錦陽城為官的紫檀降臣麽?連日來種種的亡國異象都是他搞出來的鬼,原來蒙面刺客也是他派來的。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忍辱負重當龍元的官,甘受世人唾棄,倒也是條漢子。可惜呀,此刻東窗事發,造謠、意圖謀反加上蓄意篡君,可是誅九族十次也償不了的死罪。
曉得辜祉祈一切無恙的在石屋裏頭審犯,我寬了心,不想多生事端,正要舉步離開,屋裏卻響起了那幽然的聲音:
「闵儒懷,你嘴硬、骨頭也硬,從昨晚到現在,刺鞭、鋼釘、指夾、火燒、鐵烙……輪番上場也不能撬開你的嘴巴,令你透露只字詞組。可不知你的母親、妻子,還有你那剛滿五歲的小兒,是否受得了這樣的折騰?帶上來!」
接着是铮铮铛铛的鐵鏈曳地聲,還有一連串的喊爹喚娘的哭泣聲。
「小人!卑鄙!禍不及妻兒,你要殺要砍就沖我闵某來,欺負老弱婦孺算是什麽!」
「朕不只要把闵府上上下下殺精光,還有你的心腹、手下,甚至整個錦陽城裏的紫檀遺民,所有幹事的、不幹事的,只要是有絲毫反動嫌疑的,朕統統都不會放過。若你不乖乖交出義士名單,每過一個時辰,朕就殺十人,十個時辰,就會有一百個無辜的人為你送命!」
陰恻恻的聲音,如一把鋒利的刀刃,狠厲、沒有一絲溫度,重重劃過我的心,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如果,喧鬧繁華的錦陽城将變成一座屠殺的煉獄……
如果,無數的鮮血再次彙聚成一條流動的紅河……
手,緊緊握成拳,我無法坐視不管,在侍衛們知悉我意圖的前一瞬,我堪堪閃過了無數攔阻的矛戟,推開石屋的門走了進去。
☆、血濺石室
入鼻是濃烈的焦臭和血腥混和的味道,熏人欲吐。幽暗的石屋裏,只有幾盞暈黃的燈光,照亮着石壁旁邊的各式刑具,燒紅了的烙鐵在火爐上冒出縷縷青煙。一個半身赤.裸的瘦削男人被綁在木柱上,亂發披面,傷痕累累的身上盡是交錯的鞭痕、灼烙,與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傷口,有的已幹涸,有的猶自滲湧着血,滴滴答答的不停流到石板地上。
辜祉祈悠然安坐堂中,維持着一貫的皇者姿勢,唇邊徐徐冷冷的笑意讓人錯覺,他只是個坐在戲臺下看戲的觀衆。獻果和運糧一左一右伫立在他的身後,冷漠的神色彷佛早已看慣眼前那驚心動魄的陣仗。
他擡頭,看見我,臉色寒冷如冰,擺了擺手,守衛誠惶誠恐的退了出去。
門重行關上,我不自覺霎了下眼睛,不太能适應石屋裏的黑暗,也許,我一輩子也适應不了這種的黑暗。
「洛愛卿好興致,是來看朕如何審問犯人嗎?你可要站開一些,不要讓那肮髒的血濺上了你的袍子。」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面瑩如玉,英眉疏朗,鳳眼秀而長,微揚的眼尾是我見過最美的弧度,薄唇殷紅而溫潤。可他的行事,卻是如此的殘暴兇惡、滅絕人性,與那翩翩不凡的俊美相貌大相徑庭。殺人的命令從他口中說出,竟是那般的雲淡風清,千萬黎民的性命在他的眼中,賤如蝼蟻,微若草芥。
我禁不住撫心自問,那夜我在殺手的手中救下這個泯滅人性的魔王,到底是對,還是錯?
「禀皇上,犯人已經昏迷,請問要怎麽做?」獄卒請示道。
「給朕弄醒他,繼續用刑。」
一盤冷水兜頭撥向柱上的人,然後是一頓鞭子狠抽,鞭上帶着倒勾,每一下都把那人打得皮開肉綻。
闵儒懷痛極醒來,滿嘴都是怨毒的咒罵。
辜祉祈不說話,舉手指示,旁邊的獄卒早已蠢蠢欲動,手起刀落間,婦人闵氏轉眼間身首異處。
闵儒懷不敢置信,瞪眼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妻子死不瞑目。然後,他那年屆花甲的母親、兄長、兄嫂、妹妹也一一倒了下來。
孩子在哇哇大哭,劊子手的刀不停,石屋終歸一片寧靜。
我看不下去了,雙膝一軟撲通跪地。
薄唇彎起了笑,可這笑容,比不笑更令人膽寒。「下去!」音調輕沈,帶着淡淡的警告。
我心裏懼怕得很,指甲捏了下腿,虛張聲勢的睜眼看他。「小小石屋,載不下這許多的殺戮、冤魂,求皇上三思,網開一面。」
「洛言夕、洛國師,別忘了你的身份。」他眉頭一攏,怒氣立顯。「朕在教訓紫檀餘孽,你淌這混水作甚?」
「紫檀已亡,天下皆龍元一家,皇上何苦殘殺自己的子民?」我重重一叩,只望他能收回成命,免得徒添滿手血腥。
他聽得哈哈大笑起來。「闵儒懷,你聽到沒有,朕的臣子竟也在為你求情。若你能供出有份在幕後煽動叛亂的逆賊名單,朕姑且考慮,饒你不死。」
「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們君臣二人不用在我面前演戲,我是不會上當的。」他咳出一口血痰,吐向辜祉祈的座位方向。
他大怒,作了個手勢,闵儒懷當場被劏膛慘死。
點點熱血,噴濺,飛揚,落下,如泉湧,如星殒,如那漫天飛舞的妖豔落花,終化作一地洗不去的錦繡紅霞。
終究,還是救不了他們,為什麽……
我無奈地合上眼,不忍再看。
「傳朕口谕,嚴密巡查錦陽城的大街小巷,揪出所有對朝廷有異心之士。所有被懷疑是紫檀細作、或者欲不利于龍元的人,一概處死。若有知情不報、包庇叛徒者,一律處以連坐之法。」
幽冥森寒的聲音不帶半絲人氣,回蕩在石屋裏,也回蕩在我空蕩蕩的心間。我只覺得,因着他的話,這石屋變得冷如冰窖。
這道命令一壓下,錦陽将是滿城的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官府的人寧枉毋縱,勢必将許多無辜百姓抓起來,冠上叛亂罪名。比鄰互相猜疑,輪流告發指證,到時只怕會是一場塗炭生靈的可怕風暴。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
我知道,此話一出,皇上必定勃然大怒,那,就讓我以身為谏,算是為錦陽的子民做過一點東西。
咽喉,給人牢牢扼住,他眨眼間來到了我的跟前。死生只在瞬息之間,我卻覺得平靜,清眸望入他那雙素來冰晰凜靜的目瞳,此刻正燃着兩把熊熊烈火,似片刻就能把人燒成灰燼。
「洛言夕,你只管去占星祈福、設祭息災就好,犯不着為了那些與你毫無瓜葛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朕。」
我也說不上來,那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何一聽到錦陽城的百姓有難,心頭就有一股熱氣上來,翻湧難平。在他的箝制下,我一字一字地道:「星宮,也是人世間的倒影。微臣只知道一個道理: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他更怒,大手青筋暴現,五指并攏,咯咯收緊,我被勒得透不過氣,耳邊是嗡嗡叫聲,眼前一片金星亂冒。
這石屋之中,要多添一抹鬼魅了嗎……
「皇兄,查緝城中叛賊之事,可否交予臣弟全權負責?」
忽然天際一把飒朗的聲音,如山間石上的一泓清泉,石屋大門打開,一個男子優雅地踱履而進。
脖子上的勁力漸收,鐵爪緩緩移了開來。
我艱難地轉過頭,眼睛映入一抹娑娑如修竹般的身影,是那麽的滌然出塵,不滞于物。
他背着外間的光線,臉龐在陰影屏蔽下看不見表情,整個人被一圈金黃色的光暈包圍着,驟眼如一個沐于祥光之中的仙人冉冉而來。他的出現,為悶得令人窒息的石屋注入一股沁心春風。
是二爺,辜祉軒。
☆、綠竹猗猗
日前皇上被殺手行刺受傷的事情,八百裏加急傳回皇宮,二爺收到消息,帶同山君和無牙,快馬日夜兼程趕到錦陽來。也許是天意吧,他的到來,剛好解救了在皇上盛怒之中,差點兒被勒死的我。
之後,我被召到皇上的卧居去──為批閱折子的他磨墨。離宮的這些天,奏本公文都由二爺代批,繕本卻不曾間斷地從京師送到他的手上,每一份,他都親自過目。遇上朝中重大的決策,也留待他作最終的裁奪。果然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卧病養傷的短短五天,雪片般的奏章已堆成山高。他花了大半天,總算把所有奏章處理妥當,期間我不停歇的磨墨、遞章、斟茶、捶肩,一雙手抵十人。
忙了不知幾多個時辰,走出屋子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份。
這禦用書僮可不好當,我只覺頭昏腦脹,渾身酸痛不堪。我心知他是故意要折騰我的,看在二爺的面子,為牛為馬是對忤逆皇權的我最輕微的懲罰。所以,我不吭一聲地任憑他頤指氣使,對我呼來喚去。反正,他氣消了,自然會把我攆走。
悠揚幽遠的笛聲自天空中飄送而來,如游絲袅空,與漫天餘霞散绮缱绻纏綿。幾個拔高,笛音越趨清脆透亮,仔細聽來,竟似是一輪銀白明月在天,駝鈴聲響遍悲涼寂寥的邊塞,一片遼闊奇壯的大漠風光浮現心間……
如果,笛聲能反映吹奏之人的內心,那麽此人的心胸當如君子豁達澄明。
我循聲擡起頭,屋頂上正高高的坐着一人,他的嘴邊橫吹着笛,眉目低凝,天青的袍擺在風中嚣張揚舞,恰如一波一波的漣漪漫向遙遠的天邊。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眼前這好看的一幕,讓我想起了《詩經》中的「淇奧」來。
他發現了屋瓦下癡癡站着的我,放下了手中的碧玉笛。
「二爺的笛聲,餘音袅袅,讓人過耳不忘。」
他,坐在這裏,是在等着我嗎?他是否擔心着,被皇上逮到屋子裏的我?我胡思亂想,面泛微紅,卻以粲笑相迎。
「那天我經過容華宮,裏頭傳出琤琤琮琮的琴音,若行雲流水。你的琴聲才是宮中一絕,我充其量只算得上是班門弄斧。」他也露出了笑。
「上面的風景很美嗎?」
「你想上來看看?」
「嗯。」我點了下頭。
青影從天而降,我只感到眼前一花,腰間一緊,然後,已經和他并肩坐在屋脊之上。
「果然是『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坐在這兒不單能把整座行館收進眼底,連錦陽的市集大街也看得見,而且,空氣也新鮮極了!」我迎風展開雙臂,笑若銀鈴,心底裏舒暢極了。
「小心點,從這高度掉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他抓住了我的肩臂,就怕我會乘風歸去。
從那天半夜我被皇上抓着,淩空飛過半個錦陽城的屋瓦以後,這點高度對我已算不上是什麽刺激事兒了。我托頭想了想,這算是件好事情嗎?
「洛言夕,你可真大膽。」辜祉軒的話語間帶着責備,還有微不可察的憂慮。「看你明明不像是如此沖動之人,卻竟連皇兄也敢頂撞,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就要命喪石屋了?」
「我知道啊。」我傻傻的笑了出來。「可聽到全城的百姓就要糟殃,我就沈不住氣。」
「你這尊泥菩薩,還敢為民請命。」他聽得直搖頭。「皇兄鏟除異己的做法,也許是過于偏激,但他身為一國之君,确實有自己的難處,你就別怪他了。」
我怪他嗎?應該怪他嗎?我反複問着自己的心。君王本無情,是我放肆了,以為自己是誰,竟然敢伸手去捋虎須……
我憑什麽覺得,我有能力去改變他的主意……
「皇兄微服錦陽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洩密的人很有可能是內奸。那晚的蒙面刺客早在被獻果和運糧生擒的時候服毒自盡,此刻闵儒懷也死了,我們的手中,連一個可以盤問的人也沒有,所有線索都斷去了。」
我聽着他的話,蛾眉蹙起成彎月,眉梢眼底,是淡淡的如雨絲一樣細密的哀愁。「二爺,你可否答應我,不要讓那些查緝錦陽的官兵濫殺無辜平民?」現在也只有他有這個能力,把百姓所受的傷害減至最低了。
他望進我的眸,慎重地開口:「本王答應你,絕不傷害無辜百姓一分一毫。」
「二爺千金一諾,言夕就寬心了。」
不知為什麽,心頭大石一放下,我忽然覺得很困。今天石屋裏發生的血腥情景,還有被罰當了一天下人的勞累,讓我覺得身心俱疲。坐在這屋頂上,有徐徐的晚風相伴,垂落額際的發絲微動,襟帶生涼,我昏昏欲睡,不自覺地閉起了雙眸。
「言夕,你不會是想在這兒睡覺吧?」他的語調,似笑非笑。
「有何不可?」只是合一下眼、合一下眼就好。我輕輕地打了個呵欠,頭一偏不知栽到了什麽地方去。
「你這樣子,可是會很危險,我控制不住,不知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兩個男子,會生出什麽事情來?」
沒留意抓在肩上的大手變得溫柔起來,我好努力地分辨着他話中的警告意味,似懂非懂的,最後還是決定,一切都交予周老爺子去傷神好了。洋洋的暖意包圍全身,很舒服,無形間似有一股讓人寬心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堕入黑甜的夢鄉。
朦胧中,只覺頰畔有暖燙的氣息撫過,酥□□癢的,似是有張溫熱的嘴唇輕輕貼下。我伸手想去抓,手腕就被握住動不了,整個人也被帶進一具堅固厚實如堡壘的懷抱裏。
至于接下來發生什麽的事,一概想不起來了……
☆、昔日質子
翌日醒來,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衣衫整齊,一雙鞋子被脫去放到了榻邊。我盯着鞋子發呆,卻不記得自個兒是怎樣回房去的。
好像是……我在屋頂上和二爺聊着聊着,言談很歡樂,風很輕,眼皮很重……然後就睡着了……
我前世是頭豬嘛?明明只是想小憩一會,怎麽卻睡得天昏地暗了?
望向透光的窗紗,現在是卯時了吧。
昨夜半睡半醒之間,隐約感到有人親上我的面珠……我悚然一驚,手蓋住了雙頰,心口砰砰作響。不會不會,他怎麽可能……那是夢吧?應該……只是夢吧……
我猛力甩了甩頭,驀地敲門聲響起,敲亂了我惴惴的心神。
「進來。」
推門而進的是一個小侍婢,她捧着洗漱的銅盤,姍姍走了過來。「洛國師,皇上有命,大夥兒準備起行,半個時辰之後啓程回宮。」
回宮了?想到就要離開錦陽,我忽爾依依不舍起來。「我知道了,東西都擱下來吧……對了,二爺呢?」
「二爺早在天還未光的時候,帶着一小隊人馬出門去了。」
回宮的旅途上,一路無事。進得宮門,銅獅寶殿,明珠嵌閣,一切如舊,可在宮外晃了一圈,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茗煙和沐岚看見我回到容華宮,又驚又喜,沐岚那丫頭還激動得眼兒紅紅鼻頭紅紅,差點兒要哭出來。「洛先生,我以為你雲游以後不會再回來,像神仙般騎鶴飛上天,不要咱們兩個了。」滿滿的真情流露,把我逗笑了。
三爺曉得我随皇上秘密出宮的真相,隔未幾天就差人傳話,說是涵碧湖上芙蕖正茂,要邀我一塊兒游湖賞荷。我心裏明白,這位孩子氣未脫的嬌蠻王爺定是想借此為名,乘機探聽今次皇上微服出巡的途中有何驚險有趣的事兒。
放舟芙蓉叢裏,一望無極,梃梃者如夷光出浣,麗華曉妝,嫣然有态;偃偃者如新婦得配,倦而忘起。而風吹英落,又如姮娥脫遺,上結太虛之氣,下臨元冥之宮。(按:詠荷花盛放之辭,摘自清郝質纡《游昭陽湖記》。)
一池的錦繡熱鬧,美得如夢似幻。穿梭在高出水面許多的璧玉團葉之間,耳邊是舟行撥動荷葉嫩枝的窸窣響聲,入鼻是淡馥的風舞花醉,滿眼剩被綠葉紅荷占據。我不知道從前的自己有否看過這樣詩意唯美的景象,但此刻的我的确是目瞪口呆了。
「看來本王邀你出來游湖是沒錯的吧!」辜祉南瞇眼瞧着我,嘴邊笑意盈盈。
「只願王爺別再将言夕逼入湖裏喂魚,言夕就感激不盡了。」我們的首次相見,就是在這涵碧湖邊,想起那回差點溺死的經歷,我忍不住出言消遣他。
「這可難說,眼看着高高在上的國師變落湯雞的畫面着實太有趣了。」他奸笑兩聲,驚動荷叢深處那不知名的水鳥拍翼飛向青霄。「不過上回二皇兄見你落水可是緊張極了,我從未看過他的面上出現如此慌張的神色,下次說不準他會把我吊起來打。何況,此刻你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有誰敢對你動手?」
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食指彎向自個兒的鼻端。
「皇兄這次離宮,滿朝文武都被蒙在鼓裏,獨獨是把你這個新任國師帶在身邊。你說,他不是偏心于你是什麽?」
他閑适地往後一躺,曲起手肘置在腦後,看着那一片又一片翠玉般的荷葉自頭頂掠過,疏密的圓影在玉雕般無瑕的英俊臉龐上留下黑影。「洛言夕啊,從禱雩祭司到龍元大國師,你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你可不知道,朝中多少大臣私底下,都為着聖上對你的青睐而眼紅不已哩!」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本無心仕途,向來也不把皇宮當成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所,當初進宮只一心一念解百姓旱苦,現在挂名做國師也全是身不由己,何來招人眼紅妒忌?我讪然笑了出來,「要當你口中所謂的紅人可不易,随從、跟班、書僮,還差些兒因為沖撞聖顏而被皇上一手扼死……」接着把到錦陽一路上發出的事情,挑了幾件說出來,說到在面攤遇到幾個大膽妄言的食客,辜祉南哇哇叫了起來。
「朝廷上下,無人敢重提當年紫檀國的舊事,他們的議論,可是觸犯了皇兄的大忌諱。」
他這句話倒是勾起了螫伏我心頭多時的疑問,皇上對紫檀的怨恨,顯然超出了國與國之間敵對的仇隙,他是決意要将紫檀的一事一物趕盡殺絕。偏偏對于那座荒廢的紫檀皇宮,他又充滿着緬懷,特別是在那個叫「芊園」的地方,他的黯然神傷絕非作假。
到底,皇上和紫檀國之間到底有着什麽千絲萬縷的關系?我百思不得其解,身邊的人當中,也只有眼前的人能為我釋疑了。
「三爺,言夕有一事不解,可否請你坦誠相告?」
「本王在這荷塘之中請荷花仙女為證,知無不言,你開口吧!」
「皇上痛恨紫檀,是否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上一瞬還優悠地仰卧舟上享受着涼風,一手折了枝荷蓋當傘遮擋豔陽的男人,遽然起身。我從他清澄若承露荷葉的瞳眸中,看見了那個正倉皇抓着因他突然的動作而變得搖晃的舟子邊緣,一面怯色的我。
他的臉離我不到半臂,直直地盯住我,說:「皇兄他,曾被父皇送到紫檀國當質子,在錦陽的皇宮中住了快将兩年的時間。」
皇上是……紫檀國……質子……
我微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整個人像是被雷電擊中,徹底怔住了。
「這件事情,朝野間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卻是從沒有人有膽量提起,因為它不僅是龍元國的奇恥大辱,而且包含了皇兄那段不堪回首的少年歲月。」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一字一字敲進我心不在焉的靈魂深處。「洛言夕,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經常在皇兄身邊,若然無知說錯話誤觸皇兄痛處,到時誰也救不了你這條小命。」
這樣的宮廷秘辛,是我完全始料不及的。這刻,一切都似得到了完滿的解釋,包括斷碑上那句「階下囚當無道君」、皇上為何要親自到錦陽揪出搞鬼的家夥、他對背叛者闵儒懷和紫檀臣民的恨從何來,還有……他那如風雲莫測的殘酷個性是如何養成的……
「皇上被質押在錦陽宮裏頭的日子,很苦嗎?」腦海裏浮現着他在敵國宮中受盡白眼、被人欺淩的情景,心頭泛出絲絲擰痛。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的年紀還是很小,在大皇兄和二皇兄之間,最終選擇了身為長子的大皇兄。」
我默然,這也許就是身為皇族子弟的無奈,大國的戰争,有時是不起硝煙,不帶鮮血,卻更能令人留下無法磨滅的傷痕。龍元國和紫檀國之間,經歷了怎麽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終于龍元得勝,一統天下,昔時的質子亦一躍而成當今的一國之君……大家只看得見他今日的八面威風,可當年他那寄人籬下的辛酸,豈足為世人所道?
斂眉凝思的我,無意瞥見辜祉南腰帶上緊系的那塊青白玉玦形龍佩。玦如環而缺,形狀是璧缺一細口,所謂「君子能決斷則佩玦」,是一樣形式與意義兼備的裝飾。
我的心裏,卻想起了另一件事。
「三爺,皇上頸上有一塊很漂亮的紫色玉佩,你知道它的來歷嗎?」
我想起辜祉祈受傷那夜,我在他身上看過了一塊紫玉,跟我掉進涵碧湖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記憶重疊。紫玉,從來乃稀罕之物,那塊紫玉的玉質色澤是最上乘的,而且通體透亮毫無瑕疵,實屬世間少有。會是龍元先皇送給皇子的禮物嗎?會是外族進貢朝廷的珍品嗎?可我的記憶裏,又怎可能有它存在?
那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牽動了我的心弦。
「紫色的玉佩?」他摸了摸鼻梁。「我倒是沒有聽說過皇兄喜歡紫玉呀,不過紫色乃是皇家禦用顏色,皇兄珍藏紫玉也不足為奇。話說回來,你是怎麽知道皇兄挂在頸上的貼身之物?你們兩人,到了何種地步去了?」
亮晃晃的漂亮眸子湊到了我的面前,盈滿懷疑和打量之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虛起來,手伸到湖裏就掬起一掌心的水朝他身上撥去。
「洛言夕!」
他咬牙,發上衣上都是滴滴答答滾下來的清涼水珠。他以牙還牙地雙手掬起更滿的水,我趕忙側身閃避,他卻忽然作了個噤聲的表情,眼神示意我附近有人。
☆、六宮之主
風過荷舉,蓮障千重。
扁舟随水蕩漾飄至湖心,怎麽會傳來了說話聲?辜祉南小心翼翼地揚槳泛向聲音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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