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當日之用。
正要登上馬車,身後一聲叫喚,我轉身望去,竟巧遇辜祉南帶着叱石悠閑地散步而來。
「看你們這副陣仗,是要出宮去了?」他微微一笑,接受下各人的施禮。「洛言夕,你還真是貴人事忙,本王好幾次要到容華宮串門子,你都不在,害得本王白走一趟。」
「不知三爺是否有興致,随我們到宮外走走?」我笑着說,就怕他悶出病來。
「不了,皇兄派人召我過去承熙宮,聽說是西邊境外的斯夷國皇子将要來朝觐見,皇兄鐵定是見我終日無所事事,想把招待貴賓的重任推到我身上來。」他背着臣下侍從,對我擺出一張極滑稽的鬼臉,我忍不住噴笑出聲。「好了,本王也不礙着你們辦正事,路上一切小心。」
人前,他又變回那副潇灑貴雅的公子模樣,施施然地晃開了。
馬蹄疾疾,載着皇宮大臣的馬車浩浩蕩蕩地駛出了皇城,迤逦在京郊的紫陌上。駛上筆直的馳道後,車隊的速度開始加快。
我和大司農同乘一車,突然馬匹一個長嘶,只感車子一個颠簸,與箭似的絕塵而出。掀開布簾探頭一望,車隊已被遠遠甩在後方。「發生什麽事?」
「大人不好了,馬兒好像受驚了。」
車夫用力地勒緊馬辔,馬匹卻始終不受控制,車身不斷的左搖右擺,劇烈振動,我們措手不及,好幾次都差點要被抛出車外。
「好端端的怎麽會受驚?」身邊傳來司農的倉皇大喊,一手扶着歪倒的官帽,一手死命抓緊窗棂。「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怒風的呼嘯中,耳邊是身旁人放開喉嚨的凄厲尖叫,後方的吆叫聲漸遠,我只感遍體生寒,不住提醒自己冷靜下來。車速太快,棄車跳窗不是辦法,可直路總有盡頭,一旦遇到下坡,或收不住勢撞上山壁,只會落得個車毀人亡的命運。
情況危急根本不容細想,「嘭」的一聲巨響,馬車的前輪卻在此時撞上了路面上的一塊大石。一陣地動天搖,車前轅架斷裂,馬匹和車子立時分開。
說時遲那時快,整輛馬車已經淩空翻起,我和司農一個失衡滾到最角落,恍若有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們從車子後方的窗子拉扯出去。
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眼前金星未散,翻轉過來的馬車卻已朝我們倒塌下。
我心裏暗叫了聲,一把将躺在旁邊不知是昏是醒的人使勁往外推出去,自己也乘勢急速往外滾,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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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土飛揚,木板飛裂,我被壓在山一般的車子下,那刻全身的骨頭都彷佛要一節一節地斷裂粉碎,胸口負着千斤的重量,劇痛加上無法呼吸,我差點昏厥過去。
模糊間,一匹黑馬閃電般朝我飛馳而來,馬上騎着一個男子,一身青衣在風中激蕩搖擺,像一朵青雲冉冉向我飄來。黑馬停住,他一躍而下,在我身前那很近很近的地方,他的面容始終迷蒙不清,我竭力想睜眼看個清楚,卻找不到焦點。
身上的痛開始麻木,我敵不過那席卷而至的倦意,一點一點垂下眼皮。「言夕,不要睡,撐住!」那把熟悉的聲音,如清泉,如新雨,要刷去我的痛,教我懷念得眼裏泛起了淚花。
接着又有好幾個人飛騎趕至,囤在馬車邊。我只覺身上的重壓慢慢變輕了,有人探身進來,強抑着微抖的手謹慎萬分地檢查我的肋骨四肢,然後将我抱離了那可怖的陰影之下。
白光耀目一如片刻之前,我怎麽覺得過了千年之久。全身軟綿綿又沉甸甸的,一絲力氣也沒有,連根指頭都動不了,窩在那讓人安心的氣息裏,癱軟虛弱如一只破爛的布娃娃。我想說話,一口又一口腥甜卻自胸臆直沖上喉間,不住從嘴角蜿蜒而下。
緊蹙着眉心,整個人卻陡地放松下來,人像是飛上了雲端,無處着地,只能越飄越遠。
☆、以心相許
耳邊一直有許多零碎混亂的吵雜聲,馬蹄聲、腳步聲、人聲……交集成一團。
幽惚中,有人從嘴巴灌進來不知名的液體,四分五裂的身軀似乎慢慢沒那麽痛不欲生了。我好想張開眼睛來,卻被四肢百骸紛至沓來的巨痛給瞬間撃倒,直墜進無底的黑洞深處。
再次從漆黑中蘇醒過來,已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情。微微啓眸,頭上那頂五彩流雲的床帳和巧匠精雕砌玉的床柱,讓我會意自己已經安然回到了皇宮之中,随吐納入肺的清松味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房間微暗,唯一的光線來源是自屏風外頭隐隐透進來的燈光。
「不可能,紫檀皇帝怎麽可能還有血脈留在世上?」
「臣弟在錦陽反複調查多時,确有真憑實據,那神秘人乃一個雍姓的年輕男子。」
兩人的話聲隔着屏風傳來,對話聲極細微,似有還無,若非我向來耳力極好,斷斷不會察覺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紫檀雍氏一族子嗣單薄,皇帝只生有一男一女,太子雍以珏被皇弟率領的大軍自錦陽城門追至宮外,抵死頑抗,結果死在萬箭穿心之下。至于爾雅……爾雅亦已經投進了紫雲大殿的那場火中,随她的父皇母後而去了。」最後一句,說得非常郁抑,如同在緊咬的齒間迸出一樣。
「皇兄……」
「她不在了,再也不會像從前般撲到朕的身邊來,對朕笑,對朕撒嬌……」如嗟似嘆的語調,滲雜着濃重的哀傷、沈痛、內疚、悔恨……無數說不清的情感,切割出一道永遠沒法結痂的灰色疤痕,醞釀成一酲名叫思念的烈酒。
「這麽多年了,皇兄還是未能對爾雅公主的死釋懷?」
「是朕害死她的,是朕親手将她逼入國破家亡的絕境裏,是朕,一切都是朕的造成的……」聲聲自責入耳,聽得讓人心痛。
「自古以來,兩國相鬥就是殘酷,當日一戰,不是紫檀滅,便是龍元亡。統一了南北,萬裏錦繡河山從此不再受戰火摧殘,百姓也不再受兵荒馬亂朝不保夕之苦,這不是蒼生之福麽?皇兄雄韬偉略、目光遠大,天下百姓在龍元的統治下,日子過得比從前不知強多少倍。可若然,有人心生不軌,再次掀動起戰争的話,這一切一切只怕會付之流水。」
「朕不會讓這發生──不惜任何代價。」提到時刻懸在心頭的天下,憂傷被壓了下來,天子的跋扈傲氣流露無遺。
「皇兄你想想,闵儒懷曾是紫檀國的右丞,能叫得動他反叛的人不多,若非有十足的信任和把握,否則對方也不會擅動這顆埋設多年的棋子。」他的聲音,越來越凝重。「倘若當年的紫檀太子只是用計詐死,倘若這些年來他一直暗中聯絡舊部、招兵買馬靜待卷土重來,倘若刺客的事、民間的各種謠言異象都是他指揮散播的……他将是我們在暗處最可怕也最具威脅的敵人。」
「雍以珏……朕就等着他還有什麽把戲要耍出來。」他的笑聲,冰寒似劍。
驀地「噼啪」了一下,是燭芯爆開的聲響,屏風外倏暗倏明,一陣沉默後,清幽的聲音又再響起:
「她,還是在昏迷着嗎?」
「是,一直都沒有醒來,禦醫說她被馬車砸得不輕,幸虧及時救出來,小命總算是保住了。吐血不止是因為內髒肺腑被壓傷出血,服了禦醫開的藥,情況已經穩定下來,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瘀傷,亦已包紮處理妥當。也是吉人天相,沒傷着胸肋骨頭,不過要好回來可需要一段時間,靜心休養才成。」
「上次求雨之時,祭壇上青幡倒塌一事尚未查明,今次乘馬車出宮竟又生意外。要不是皇弟你剛巧從錦陽回來,路經城外發現了……洛言夕啊洛言夕,要置妳于死地的人竟比朕的還要多哩。莫不是朕害了妳,利用妳廢止活人祭禮而得罪那班保守大臣,不意将妳卷入了這危險旋渦當中。」
果然如此,他是在利用我來暗地制衡宇文塱一黨,果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蔓延開來。
「青幡中折、轅架斷裂,都是用上了同一樣的手法──以內力震碎物品的內部結構,很可能是同一人所為。」澄明的聲音頓了一下,又說:「那匹發狂失控的馬已被人擄了回來,其中一只馬掌之中發現了根鋼針,顯然馬兒是奔跑時鐵釘插入馬蹄,才會使他吃痛亂竄亂跳的。」
「不對,既在馬掌間動了手腳,又何用再震斷車轅?随便一樣都能讓乘車的人殒命,兇手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這事似乎另有隐情。」
他輕敲桌面,觀察倒是入微,亦一矢中的。「無論如何,敢在朕眼皮底下加害朝廷命官,那人的膽子委實不少。宮裏宮外,都是一片明槍暗箭、波谲雲詭,朕與皇弟未來的日子想必不會無聊啊!」
「聽起來倒是頗讓人期待。」果然是同胞所出的親兄弟,骨子裏都有一份玩世不恭和不服輸的執着。
一聲推凳而起的聲音,接着是「咯嘎」的開門聲。
「吩咐太醫,要用禦藥房裏什麽珍貴藥材盡管用上吧。宮女人手足夠嗎?你替朕去安排幾個伶俐細心的丫頭來專門照料她。」
「臣弟的猗蘭宮有詩情、畫意,一直服侍她的茗煙和沐岚也已經從容華宮調過來,皇兄不用擔心。」
「哦,你想把她留在猗蘭宮裏?」
「是的,為了她的安全起見,這是最妥當的做法。」
「暫時也只好如此了……」
話聲随二人的離開漸渺,我緩得一口氣,不料牽動胸腹間的悶痛,忍不住狂咳出聲,肺腑更是如撕裂般火辣辣爆了開來。
按捺不住的身軀痛得直哆嗦,雙手擰扯着絲錦薄被,十指屈曲成白玉小扣。
毫無預警地,一只大手輕輕将我抱起,極其憐惜的撫拍我的背脊,像是呵護着最珍愛的寶貝。我艱難地揚睫一瞥,落入眼簾是張飽含關心和心痛的俊秀臉容。「二爺……」沒想到他去而複返,幹澀的唇間逸出這兩個字,就咳得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倒了杯水,細心地哄着我小口小口喝下。
我斜眸望去,床邊一只木凳,一張小幾,幾上擱着素面玉壺和杯子。他一直就坐在這兒看着我等着我醒來麽?本來雪般白的面色,就因呼吸不暢而漲紅,此刻臉上的紅暈就更深了。
胸口,漸漸舒順起來,只是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着,像是被人用最殘忍的手法分了筋錯了骨,再拼湊不回原初的模樣。
「好些麽?妳剛醒來還是很虛弱,不要亂動。」他扶着我的肩,讓我一點一點的躺了回去。
很少看見,他的眉峰皺得這樣緊,平常的他總是笑着,用如沐春風的溫和笑容涵括所有的情緒。這樣子的他,讓我想要做點什麽,喚回他唇邊的那抹笑。好想笑着告訴他我沒事,卻只能緊緊拽住他的手臂,把蒼白的唇咬了又咬,淩虐出一個又一個的血印子。
修潔柔韌的長指不舍地拂過我的唇瓣,他說:「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女子,比妳更倔犟更執拗的了。」
我無法控制不重重一震。
「你早知道了,對不對?」也許在上次醉酒的時候,也許在救起溺水的我那時候,也許在更早之前……
清麗細致的臉蛋美得絕俗出塵、美得颠倒衆生,那雙翦水秋瞳更是點亮了所有神采的靈魂所在,無人能在那活靈醉人的眸光下,撒上半句謊言吧。
他默然不語,等同承認。
「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對不起。」我幾不敢看他的臉色。
頭頂卻爆出了他的笑聲,疏朗如冬日暖陽下梅花綻開的聲音。「妳以為,我在生氣?」
我愣愣瞅着他。
「即使我是生氣,也是在氣妳總将自己置于生死關頭之中。妳怎麽就不能乖乖的待着,別給自己添麻煩,也別讓我老是提心吊膽呢?」他嘆了口氣,卻不像是埋怨。「救了妳這麽多次,妳是不是要考慮一下,以身相許報答我?」
語氣裏的笑谑很是明顯,我也放下心來,一聲「好啊」不假思索地出了口。
才剛說完,房間馬上陷入一陣岑寂,我直懊惱得想咬掉舌頭。他深不見底的黑眸注視着我,如幽深的千尺潭水上飄落了一塊桃花瓣,誘起層層外擴的绉波。
「夕兒,如果本王不只想要妳的身,還想得到妳的心呢?以心相許,妳可願意?」
以心……相許?
他徐徐彎下了身,像是生怕唐突吓着我,唇,輕得如彩蝶拍翼,吻落在我的額心眉間處。
☆、天上星星
皇宮之中,知曉我身為女子的,除了辜祉祈、辜祉軒,還有詩情、畫意、茗煙、沐岚四個丫頭。為我診治開藥的幾名老太醫當然也知道,卻被辜祉軒出面壓了下去,翊王爺既下禁口令,圓滑世故的太醫們當然也樂于睜只眼、閉只眼,以明哲保身,裝胡塗去了。
茗煙得悉真相後的反應也沒什麽,倒是沐岚,初時堅決不肯跟我說話,我以為她在氣我的欺瞞,辜祉軒卻笑說是因為我令她的少女初戀幻滅了,我紅着臉,啐了他一聲。可慢慢地,當她想清楚過來,又恢複成那個活潑多話的模樣,對我更是親如姊妹。我身上傷痛未愈,不良于行,所有的起居飲食,她都細心照料,侍候得極為妥貼。
三天之後,剛巧是七夕,我勉強能下床去,踏出房門呼吸新鮮的空氣。沐岚的臉色是極不贊同,可我說「再躺在床上不起來活動一下恐怕手腳就要僵掉了」,她方稍稍點了下頭,允了我一炷香的時間。
靜夜,沈澱如水。
天上的弦月如鈎,繁星密布,彷佛天人不小心灑落了一盤明珠。星月之下,琉璃冷瓦、微涼玉階都似結了層霜,越發顯得不真切,天上廣寒宮闕,便是這般美麽?
身穿素常的白袍,烏發未束,在夜風中層層飄動若飛。「二爺的房間呢?」承蒙他把我收留在猗蘭宮中這麽多天,怎麽也該向他道聲謝吧。
半晌未得回應,我側頭回眸,看見沐岚臉上那抹拚命忍笑的古怪表情。黛眉淺淺一掀,我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瞅着她。
「先生小姐,」這是她在人後對我的最新稱呼,「看來妳還未曉得,這三天妳一直都睡在二爺的房間裏面,而二爺早已搬到書房暫宿了。他說妳傷得不輕,不宜移來動去,他的房間是此間裏最幽靜的了,讓妳靜心休養合适不過。兼且旁邊就是下人的憩息間,有什麽突發事情喊聲一下,奴婢也好趕來照應。」
我張嘴啞然的樣子,應該蠢得緊,因為沐岚看着咯笑得好開心。
原來那松香袅袅,牆懸寶劍的房間竟是他的卧室……他堂堂一個王爺,為了我屈就遷到書房去,把卧室騰出來讓我住下,我洛言夕得他如此待我,我……
「其實,二爺對您真的很好很好,我們這些小宮女看着,都感動得不得了。」沐岚猶嚼着舌根,小嘴兒甜甜的,教人懷疑是否讓人灌了迷湯,或者教人收買去了。
我情不自禁漾出了甜笑,心頭卻有些急了。
伸出猶纏着白布帶的手臂,我扶着冰涼的漢白玉欄杆,試着一步一步蹩下瑤階,沐岚一路在旁攙着,好不容易踏到平地,我示意她松開手,嘗試自己邁步。雙腿有點無力,膝蓋猶在發疼,雖行得有些兒搖搖欲墜,倒是個不錯的開始。正自沾沾自喜,腳底一虛,人已狠狠往地上跌去。
手肘差一分擦過地面,險險被人拉住。來人健臂一提一帶,我眼前一花,已被橫抱了起來。
怯怯擡頭,對上一雙黑如曜石色澤的眸子,裏頭帶着濃濃的無奈。「我離開才一會兒功夫,妳果然又生起事來。」
「放我下來,讓人看着不好。」我的臉上發着燒,想掙紮下地,卻怎麽也掙不開他看似輕柔實質強硬有力的臂膀。
「所以沒人看着就無所謂了?」辜祉軒故意抓我語病,難得痞氣地挑起眉,欣賞我滿面紅霞的羞窘樣子。
我擰頸一看,向來忠心耿耿寸步不離的沐岚,自覺很寬心地溜得不見影蹤,庭間只剩我們兩人。
「妳的丫頭倒是知情識趣。」他爽笑一聲,抱着我邁起步來。
黑綢般的柔膩長發披垂在他的臂彎外,随他的步履輕輕晃動,搔癢着他的肌膚。走到階前,他輕輕放下我,将身上那墨黑繡線的披風脫下搭在我的身上,仔細圍好,再坐到我的身邊來。
我們就這樣并肩而坐,靜靜地仰頭望着長空遙月,銀漢鵲橋,任時光潺潺流過。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這樣的畫面,便似溢滿了溫馨。
幻想着仙界上那一年一宵的相逢,是多麽的蕩氣回腸,縱有萬語千言,奈何佳期如夢,更漏匆匆,恨淚沾衣。為何上天總要這麽的殘忍拆散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是懲罰麽?是考驗麽?是不得見有情人成缱绻眷屬麽?
幽幽綠芒自眼前飄飛而過,一閃一閃的,霎眼間攫取了我的目光和注意。
是螢火蟲──
我忍不住展開了笑,一直深信,流螢是遺落人間的星子,是暗夜草叢裏的小精靈,是牽牛織女對世人許的祝福,是金風和玉露的相逢。
小東西不住萦繞在我倆的身邊,忽高忽低,飄忽不定地舞動着,照亮了我身旁那溫暖的笑顏。他嘴角鑲着的笑容,清淺如同頭頂上的月光;那凝望着我的眸子,卻是漫天星鬥當中,最明亮最璨耀的兩顆。
一只螢火蟲自我們互相膠着的視線之間翩然掠過,他伸手,把它抓了起來,放在我攏起的手掌心。我忽然覺得,幸福,就這麽悄然無聲地握在我的手中。
「夕兒,我不會說把天上星星摘給妳的話,因為那只是個抓螢火蟲的小把戲。我也不會說要為妳摘下天上的月亮,因為那只是明月在湖心的倒影。我許不了妳天上星、水中月,唯一能給妳的,是我的一顆心。」
我定定望着他,眼裏的光芒也是一閃一閃的,頰漾豔紅,神情如醉。他輕輕擡手,撩起我垂落在頰邊的一绺發絲,勾回了耳廓之後,然後,緩緩低下了頭。
帶着清松木香的氣息,連同溫柔的唇,像一縷輕之又輕的春風,覆上了我微噘的嘴唇。迷醉的合上了眸睫,任他一點一點地探入,揪緊在他前襟的小手,卻有意無意地洩露出我的緊張。
草際鳴蛩,寒霄澹碧,秋月弄影,涼風沾衣。夜闌悄無聲,有暗香盈袖。
☆、曾經滄海
早出晚歸,是二爺最近的寫照。他沒有告訴我他在忙些什麽,可直覺告訴我,這跟那日我在房間裏不經意聽到他和皇上所說,那個未死的紫檀國太子有着莫大的關系。想不到的是,向來被譽為宮中富貴閑人的三爺居然也忙得不可開交,據聞是友邦皇子千裏迢迢前來參加皇上的立後大典,皇上把一切接待工作都交予三爺安排,害得某次他跑過來想找我抱怨,未及呷上一口茶順氣,又被手下給請去了。
而我,為着因受傷而擔擱許久的秋祭事宜四處奔波,二爺擔心我會再生意外,卻又被繁務纏繞不暇□□,于是派遣了山君和無牙保護我,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的周畔倒沒再出現任何異常。
這一天,我打算到神樂署檢查樂舞演練情況,出得猗蘭宮,卻見四處張燈結彩,妝點滿庭芬芳,一派普天同慶的和樂景象。兩個宮女雙雙自面前走過,臉上帶笑,舉手投足也是洋溢由心而發的喜氣光彩。
「洛國師!」她們行了個禮。
「兩位姐姐因何時喜上眉梢?宮裏可有什麽喜事嗎?」
「國師大人不知道麽?今天乃是我龍元國一統南北九年的日子,宮裏宮外皆是一片歌舞歡騰,祈求太平盛世不衰。皇上和二爺三爺正在永和正門上主持慶祝儀式,供百姓瞻仰膜拜,皇上還特別頒令,今晚在旭城大街上筵開千席,務求臣民同樂,全國盡歡。」
九年了……我有點意外,今天竟是龍元鐵騎夷平錦陽皇宮、殲滅紫檀,一統南北九年的日子麽?怔忡半晌,心頭忽爾另有打算,「虎兄鼠兄,我想起有些事情要辦,今日不去神樂署了,你們都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了。」我回頭對山君、無牙說。
「洛國師想去哪裏?二爺吩咐卑職二人務必時時刻刻貼身跟随國師左右,确保國師萬全。」無牙垂首直立。
「只是想起了受人所托,卻一直沒有忠人之事,想趁今天履行諾言而已。」我淺淺一笑,如春風拂過一樹玉蘭,高潔亦溫柔。
虎兄和鼠兄的表情略帶為難,卻不好阻撓,也只好任我了。
挪動的步伐,穿過幾座宮闕樓閣,卻是朝着承熙宮的方向邁去。早前李壽公公曾兩次三番來找我,說是承熙宮的修整已竣,請我去檢查一下是否合意,我每回總以秋祭事忙為由一推再推,心頭不敢承認,其實是怕看見了誰,才遲遲不願踏足承熙宮。難得聽到今天他有事出門,我正好把握機會溜到那片禁地。
梧桐葉落,桂花香濃。
想來大家都一溜煙跑去湊熱鬧了,素來人來人往的皇宮竟清靜了不少。我踩着秋色,一步一步接近承熙宮。不出意料,離承熙宮大門還有半丈,一只黑色大鵬「嗖」地降落面前。「國師大人光臨皇上寝殿有何貴幹?」
心裏早有準備,這回我倒沒再被踏雪吓倒。「好久不見了,馬兄近來可好?」進宮日久,智慧沒長進,倒學會打官腔、套交情。
「不錯。」還是那般的惜字如金。
「我是受李壽公公所托,來看看這兒修整得如何。」
「李公公不在,可是……」
我當然知道正主兒們都不在,不然還會過來嗎?「馬大哥,給我一盞茶的時間就好,我保證不會亂碰任何東西。」
他欲言又止,沉默半刻,道:「國師大人請便吧,只除了內庭東首第一間的屋子不能進去,也千萬不要打擾到裏面。」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頭,舉步跨過了高高的門坎。
此間的宮牆顯然經重新髹飾過,園圃中的錦菊也是不久前才派人移植過去的,明麗青蕊猶自沈睡,只有層層如染的墨葉和秀直玉枝。
白玉道的盡頭卻像是通往了另一個世界,窗缦垂落,明燭未亮,屋中幽暗得連白天的陽光也透不進去。
曳地雪白長袍從冰冷無塵的地板上滑過,單寡的腳步聲輕敲,回響久久不散。宮婢們不知到哪去了,整座承熙宮空蕩靜谧得彷佛連一個人也沒有。我在堂中默默繞了一圈,看這看那,晃動的心神倏被□□傳來的幾絲清雅軟香吸引了過去。
萬點金粟開了滿樹,清風一吹,桂瓣如雪飄落在衣襟、發間,拂了一身還滿。木樨樹下,一方案幾、一炷清香、三杯清茶、幾盤瓜果糕點,俨是祭悼格局。
宮中嚴禁私祭,是誰膽敢在這裏擺這些東西?心生驚疑,眼前卻飄飛來一張畫,我伸手接住,竟是一幅女孩的肖像。
盈眸如水,翠眉如柳,細致纖柔的瓜子臉略帶稚氣,微掀的檀唇恰似天上遺落人間的仙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自有一股靈秀神韻沁出,竟是一個水晶般純潔剔透,不染半絲俗氣的絕色佳人。
我瞪着畫像發呆,畫中之人的眼睛也在盯視着我,恍惚間有種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身後卻猛然一聲吼叫:「放下它!」
雙手一震,畫卷在險險墜地的一剎被人搶去,我急忙回身,辜祉祈正站在那裏,把畫握在胸前,神态是多麽的珍而重之。他身上的龍袍泛皺,發冠微亂,眉頭深鎖,面上帶着頹唐,一反平常精神奕奕的淩厲之姿。
「皇上……」他不是該在永和門上主持慶典麽?怎麽在此了?
他不說話,徑往東首第一間的屋子踱過去,桂雨灑散中,那卓卓身影益發顯得清冷孤傲。胸口充塞着說不出的不舍,我跟在他背走了進去,只見他随手抓起桌邊的酒壺,打開壺蓋,骨嘟骨嘟就是幾口。
桌上鋪着數幅畫像,或笑或怒,或嗔或喜,都是同一個女孩,墨跡未幹,明顯是剛畫就不久。他将方才吹到屋外的畫攤平放好,以紙鎮小心翼翼壓住了邊角。
宮廷內外一片喜氣洋洋,為國興民安而樂,身為一國之君的人卻躲在這裏飲酒、哀思?
「不要再喝了。」一股熱氣上沖,我莽撞地伸手按住了他舉壺欲飲的手臂。
「妳懂什麽?」他橫了我一眼,示意我我最好少管他的事為妙。
若果我夠聰明、夠冷靜,就該撇下他的事不要管,可當下的我卻像着了魔似的。「我怎麽不懂?她──」我伸指指向畫像中那笑靥嫣然的人,「是爾雅。龍元的太子和敵國的公主相愛,上天早就注定這是一場沒有好結果的悲劇。」
爾雅,紫檀國的公主,在九年前錦陽城被龍元精兵攻陷,國破家亡之日,投身進紫雲殿的吞天焰舌之中而香消玉殒。所以,這舉國上下慶祝南北歸一、天下一家的日子,亦是傳說中那集美麗、善良、聰穎、博學于一身的爾雅公主的忌日。承熙宮內冷清無人,桂子樹下香燒淩雲,他不至是在祭拜她,亦是在祭悼着這段曾經的愛情。
「妳打從那兒聽來的?」他眼角一抽,黑眸陰寒,反掌緊緊捉住了我的手腕,原來手裏的酒壺落地而碎。
「猜的。」手痛得很,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你真的愛她,絕對不會做出任何會傷害她的事情,更不會讓她傷心得自盡身亡。逝者已矣,屍骨早寒,皇帝陛下,你的念念不忘不嫌矯情、虛僞麽?」字字只只狠辣的言辭直直敲進他的心底,執意要令他從消沈中清醒過來。
「妳找死?」眸子瞇成兩條細銳的直線,裏頭有殺氣四溢。「從來沒有人敢跟朕說這樣的話,妳難道就不怕死嗎?」
「我怕呀。」此刻的他像是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我怕得直打顫,可現在才覺悟會不會稍微遲了一點?
一瞪再瞪,瞪無可瞪,他終于還是放開了我的手。「洛言夕,朕服妳了。」
要非一手用力地撐着桌子,我早已軟倒地上了。腦中除了「承讓」這兩個字外,實在空白得什麽也想不出來。
他冰涼的長指卻在此時襲上了我的臉,輕觸我的眉和眼。「仔細看來,妳的眉目跟她倒有幾分像,可她總是柔柔順順的,是個軟心腸的愛哭鬼,沒妳一半勇敢,更不會對朕大叫大吼。」
我也沒對你大叫大吼呀……可醉溺在此刻他那雙摻含不知名情感的浩瀚沈眸中,我沒發開口,心跳卻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厲害。
我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潭暖意洋洋的漩渦裏頭,再也無法安然抽身。
「洛言夕,妳對朕是有感覺的,對不對?」蠱惑的嗓音似是從天邊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誘騙着我張開嘴巴響應他。
「她愛的人是我。」
背後一聲冷肅且決斷的聲音,我未及回頭,已被拉進了一具堅硬如岩壁的胸膛裏。「在背後暗施這種橫刀奪愛的把戲,皇兄的舉動不稍嫌卑劣麽?」
我仰頭,倒抽了一口涼氣,辜祉軒滿臉寒霜,身後站着山君、無牙。
二爺怎麽敢如此跟皇上嗆聲?把戲……什麽把戲?莫非皇上是故意引我來,在我面前露出那情深不忘的樣子,他內裏打着的是什麽樣的心事?橫刀奪愛……愛……心思算盡也算得上是愛麽?
很亂很亂,我的心裏該信誰……
辜祉祈見到我眼中浮起的懷疑之色,眸裏有寒光疾閃。
「洛國師身上的傷早已痊愈,似乎無必要再留住皇弟宮中,朕命妳即日起回到容華宮去,專心籌備秋祭,沒有朕的口谕,外人絕不得打擾。」
「皇兄你……」他們二人雖是君臣,亦同為兄弟,皇兄幾時用過身份、用過皇命來壓他哪……清逸閑雅的臉上,霎時罩起了隐隐怒氣。
房中暗潮流動,對峙的兩人不言不動,彷若山巅之上兩尊風霜雨露半分不移的頑固石像。
我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二爺,再看看皇上,又望回了二爺,心思亂得不能自已。
默默地,我一點一點倒着腳步,一點一點退出了讓人紛擾的承熙宮。
☆、色字頭上
每逢秋日百谷豐收之際,皇宮裏都會舉行一次大型的祭祀活動,慶祝收成酬謝神恩,是為秋祭。
圜丘之上,一切犧牲供品早已陳設妥當,我完成了最後的審視,在一個侍禮宮女的帶領下回到了守齋宮的偏間,靜待祭天時刻的到來。
「國師大人,皇上、太後、衆位娘娘焚香沐浴已畢,各自在偏間裏候着,百官也都到齊了。」宮女端着流釉靈芝白茶盅,殷勤地遞到了我的面前。「時辰也差不多,國師大人先喝口茶吧,接下來可要忙碌了。」
我微微一笑,也覺得是有些渴了,喝了幾口她端來的茶水,随手擱下茶盅。
她把東西收回,退了出去。
忽然覺得房間有點悶焗,想把窗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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