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回合的交手,暫時不分軒轾

他不虞有詐的吃了起來,而我亦陪着他随便吃了幾口,卻是食不知味。

淺嘗以後,他便放下了玉箸,道:「想來,我們好久都沒有平心靜氣的一同用膳了。」語氣中竟有絲感慨。

我心頭一酸,澄眸染上霧色。

「若是皇上歡喜,臣妾日後便天天伴你用膳。」繼而我又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良辰美景,豈能沒有美酒助興?皇上,喝一口吧。」

他也不瞟肘邊的酒杯一眼,一味的往我臉上猛盯着,似是在找尋些什麽東西。「怎麽了,妳今晚一直要灌朕飲酒?實在很難讓人不懷疑這酒裏到底有些什麽古怪……」戲谑的笑,自他俊美帶傲的臉上漫漾開來,讓人心頭升起一股身輕魂飛的陶陶然之感,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起疑心了。我心裏一悚,表面卻故作平靜。

「或者,妳是想把朕灌醉,好讓朕能借醉行兇了?」他把心思轉到別處地方去,笑得邪邪的好沒正經。

我兩靥飛紅,極小心的觑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沒異常之色,才放下心來。

「說到底,皇上還是不相信臣妾。」一賭氣,我拔下鬓邊的珠花銀簪,用簪子的末端沾了沾杯裏的酒。但見紗袖雲舒,玉臂清輝,燭火之下,白虹晃動眩人眼,銀簪并沒有變色。

酒沒有毒。

「若是皇上還不相信,臣妾便先飲為敬。」時辰快到,他卻由始至終的不慌不忙,我的心裏不由得急起來。揚袖執起酒杯,嘴巴一張,便待把酒吞下。

「別……」他忽然伸臂挌住了我的手。

我訝異的開着嘴,一雙妙目掃上他的面。

他蹙起了眉,道:「妳是兩個人的身子了,怎能喝酒呢?」說着,便搶去我手中酒杯,在我的注視下,飛快的把杯中酒液一仰而盡。

那一剎,我懵了,徹底的懵了。

腦裏遽時轟空,我只覺整個心都裂開了,身子像是被什麽燙着了似的驚跳起來,一手拍落他手裏的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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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當」一聲,杯子掉了,卻什麽都沒有濺出來,因為裏面早已是空的了。

我遲了一步。

然後,他倒了下來。

☆、夢冷蘅蕪(一)

是我高估了他,我以為,他不會喝下去的。

抱住他身體的一刻,我才明白我做了什麽。

我取了他的命。

一切都結束了,我只覺心頭空蕩蕩的,像是胸口被人挖了個大大的窟窿,淅瀝淅瀝的滴着血,風吹過時似有呼呼響聲,卻是空洞得叫人着慌。

就在這一瞬間,我心裏曉得,我毀滅的不只是他,也是自己。

這酒确是無毒的──本來──直至我舉起酒杯作勢欲飲的時候,左手以袖遮掩,右手食指深入酒液之中,指甲裏的毒粉立時與美酒相融,化作一杯令人腸穿肚爛的劇毒。

我立意要喝下,那時,他知悉杯裏已變成毒酒,便奪去酒杯替我飲掉。

他熟悉我,我亦了解他,因此我心知肚明,他此生唯一的弱點,是我。

嫣明也是喝毒酒死的,我笑了,有種變态的複仇的喜悅,閃閃如光暈把我包圍起來。由我出手,讓他死在我的懷裏,是我對他最後的溫柔。

月移竹影,一聲泣血似的鴉啼,将我自恍惚中喚回。我驚覺,亥時到了。

想要起來向皇兄燃煙報訊,但感一陣暈眩,眼前模糊不清,半邊身子始是酥麻,無邊無際的困倦睡意如同洶湧潮水朝我襲來。怎麽會?我明明沒在酒菜之中放置迷藥……

我的腦中嗡嗡作響。

窗前燭影搖紅,熏暖欲醉,霧蒙蒙的輕煙在我眼前缭繞而過,快要瞇合成線的迷離水眸已是抓着了重點。那煙香,不對勁……

不好!我不能睡,千萬不能睡過去,睡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心中諄諄告誡着自己,紊亂軟弱的意識拼命掙紮,長長的睫毛垂下,複掀開,我看到一雙黑漆如子夜的眼睛,在很近的地方,卻讀不出裏面的東西。黑暗處的魔爪越扼越緊,終于,我再也無能為力的墜入沈夢之中。

睡着了,夢魇纏繞,極不安穩。

緊閉的雙目霍地瞠開。

四周安靜得沒半點聲響,我的心裏卻如電閃雷鳴,戰鼓喧天,萬馬奔騰。

我不該在此的!我怎麽會昏倒……是煙,燭煙裏摻了迷藥。蠟燭是我叫沐岚替我準備的,所以,我的整個布局他打從一開始便識穿,卻在我面前裝作喝下了毒酒,其實,由始至終他都沒有要放手的打算,卻一直在騙我……只身赴宴,借口拒酒,誘我下毒後又假裝代飲,然後他佯死,我睡倒,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瞄向窗外,天色已是大明,烈日當空,時值正午。摸索腰間,訊號流星早不翼而飛,始覺內心驚懼前所未有。

扶着沈甸甸的腰杆爬下床,撥開聞聲覓至的嫣明,我直直出了寝宮,才到門口便被四道頂天立地般氣勢凜然的身影攔住。這樣的阻撓更讓我明白到,他有事不讓我知道,臉色不由得一沈,我張口喝令:「獻果、運糧、司晨、迎客,你們四個給本宮滾開。」此刻的我實在無心跟他們周旋。

「卑職等奉皇上之命在此看守,請皇妃娘娘回去休息。」四個忠心侍衛半步不讓。

「皇上在哪?本宮要親自谒見。」

「陛下有重要急務忙于處理,沒空接見娘娘。」

我氣得說不出話,銀牙一咬便要硬闖。使出吃奶的力推卻眼前的肉牆,四衛的力量當然不是我能抗衡,可他們忌諱傷着了有孕在身的我,也是不敢随便的使用武力。幾番不顧一切,耍潑撒賴的蠻沖之下,竟也被我拖延出了數丈。

四衛的額上不禁汗流涔涔。

空氣中飄來了炮火和灰煙的氣味,還有陣陣難聞的血腥和焦糊,正刺激着我的嗅覺。當年錦陽皇宮破敗之日也是這般,滔滔殺戮,鮮血飛濺,橫屍盈目,烽煙遍地,飽含死亡的味道夜夜徘徊我的夢裏,是以我對這股味兒敏感無比。雖是已經過了一夜,所有的痕跡又明顯的遭人洗刷過,然而,我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輕易分辨出,那淡淡的戰争過後的氣息。

素常宮裏人來人往最是熱鬧,如今放眼望去不見有半個宮女太監經過,周遭一片靜谧死寂,有着一種粉飾太平般的假象。

我極是心驚。莫非昨晚皇宮經歷了一場……

思緒至此,心底裏更加急惶了。

「你們四個再不讓開,我就要喊了!」我說到做到,放開嗓子尖叫出聲:「救命呀,人來呀,有人對本宮意圖不軌!」

一直恪守禮節高築藩牆把雙手負在背後不敢跟我有任何肢體接觸的四人,頓時吓傻了。

「兄弟,怎麽辦?」

「要不要考慮一下把她敲昏直接扛回去?」

「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這樣聒聒噪噪的,要是把閑人來了,看到咱四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質女子,豈不是英名掃地了?」

「早說這是苦差事了,偏挑中咱四人。」

☆、夢冷蘅蕪(二)

四兄弟居然當着我的面商量起來,是當我不存在麽?晶燦圓眸幾乎要噴出火花。

「說得也對,那誰動手?」運糧問。

「當然是這兒入宮最早,資歷最高的人。」另外三人團結齊心,唯抛出這條問題的牛兄馬首是瞻,一致将他往前推。

「你敢?!」我叉腰怒瞪了蠢蠢欲動的運糧一眼,一副潑辣勁兒,他立馬縮回了手。

僵持不下之際,一道火紅鳳袍的柔媚身影自牆後冒了出來。

竟是雲湘伶!她不是被禁在冷宮之中麽?

「卑職參見皇後娘娘。」四衛嘴裏必恭必敬,眼睛卻是死盯在我的身上,不敢有片刻走神。

雲湘伶來幹麽?我不認為她此時出現這裏是來為幫我而來,她似是聽到我心底的聲音,笑着對我說:「本宮是來幫妳一把的。」

目瞪口呆、大白天活見鬼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時臉上的表情,內心感動不能自已,這一刻即使她要我跪下來抱她大腿我也願意。

「看來妳還沒有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昨晚的一場大戰真是精采絕倫啊。」

雲湘伶瞥了我一眼,嬌嗲的聲線讓人全身的雞皮疙瘩肅然起敬:「『咻』的一聲爆響,暗黑的天際劃過一道赤亮的火光,驚動了整座皇宮。不久,大批打着紫檀旗號的兵馬從西宮門攻了入來,把守門的禁衛軍殺得措手不及,那些人不知怎麽就占領了半個皇城。偏偏到了玄武殿外,皇上的直屬皇軍自四面八方現身,神速的将他們包圍起來。紫檀兵馬陷入窘境,慘烈的吶喊由夜裏直至晨曦初露,一場惡戰驚天撼地。皇上這局引蛇出動真是高明,讓對方誤以為宮中毫無防備,長驅直進,其實一早便着大量精兵嚴陣以待。不單把一舉殲敵,更将頑死抵抗的紫檀國太子生擒了起來,可惜呀,就是讓那班該死的人血洗了西宮門,還毀了幾座美輪美奂的宮殿。」

她瞥了眼我瞬間刷白了的臉,巧笑嫣然,開心得緊,連眼兒也是彎彎的。「唷,對了!本宮差些兒忘了,妳跟紫檀國的太子是親兄妹關系。怎麽,妳想救他麽?本宮知道他此刻在哪。」

「只要妳肯帶我去,我什麽都可以答應妳。」我想也不想沖口而出。

秀致的眉挑高了起來,她滿面讪然。「本宮要妳還回給我,身上所有屬于我的一切……我要妳在後宮裏的權力和榮耀,我要辜祉祈對妳的專寵,我要辜祉軒對妳念念不忘的愛戀,我要……妳死。怎麽,妳做得到麽?」她狠毒的道。

「好。」求仁得仁,亦複何怨。生無可戀,既然如此,她要的,都給她。

她不知道,我根本沒有生存下去的欲望,本來就決定在皇兄如願以償的複國登位之後,待我生下了孩兒,便揮劍自刎,以償辜祉祈一命。雲湘伶這看似刁難的條件,對我而言其實算不上什麽。

她想不到我會答應得如此幹脆,仰天瘋狂大笑,下一瞬,已是來到了我的身邊,手裏更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

「全部人往後退!誰都不許跟來,不然本宮就殺了夕妃!」她大喝。

這一變卦誰人都始料不及,運糧他們四個一直全神戒備的監視着我,見雲湘伶邊說邊靠近也不以為意,他們職責在身,覺得只要我站在原地不逃跑便好,誰知她會忽然一個變臉襲擊我。

「謝謝。」被箝住的我側過頭,對她露出感激的眼神。

「本宮只是在幫自己而已。」她不領情的哼道,揪住我向一旁移去,緩慢且謹慎的離開了四人的包夾,才回頭喊聲:「你們四個,站在原地不許動。」

她握着匕首的手勢顯得十分生疏,抖震不斷自橫在我項上的刃口傳來,優美雪白的頸間肌膚添上不少血痕。我知她不為傷我,只是心裏同樣害怕無法自持,況且我滿腦子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去想是痛是不痛。

一個頂着大肚子的孕婦,挾持着另一個頂着大肚子的孕婦,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

想來這是四大生肖自任職多年以來第一棘手的難題,比抓刺客、擒細作諸如此類的日常任務都要困難上百倍。更重要的人,面前一個是皇後,一個是皇妃,兩個都是皇上的女人,兩個都懷着皇上的龍裔,兩邊都得失不失。看見四人一個頭有兩個大,束手無策的樣子,要非我此刻心急如焚,想也會禁不住笑出聲。

四大生肖果然不敢跟來,擺脫他們以後,我們來到了青龍閣外的空地──我初入宮時為龍元築壇求雨之處,如今卻是紫檀俘虜的刑場。上百位紫檀服飾的将士,血染戰袍,形容憔悴萎靡,被重重士兵張弓搭箭的環伺着,偏偏一臉讓人欽佩的硬氣。

我紫檀國的人民,就該有這種視死如歸的硬氣。

「紫檀太子就在前面,接下來就看妳的表演了。」雲湘伶放開了我,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暗處。

☆、夢冷蘅蕪(三)

我踩着僵硬的步伐,走近過去,一眼便在衆人之中認出了皇兄。他低着頭,身上鐵鏈縱橫,血跡斑斑,散亂的黑發和肮髒的血污遮蓋了他泰半的臉,不複原來清逸秀美,雄姿英發的風采。看他滿身一夜苦戰留下來的傷痕,這一刻,心頭騰起的勃勃怒氣讓我有了想殺人的沖動。

「雍以珏,我皇劃下的時限已屆,你考慮清楚了沒有?這裏你的戰友一共一百二十人的性命,是降是屠,悉數掌握你手中!」喊話的是踏雪。他們十一生肖之中,若要論資排輩當以鼠兄無牙為先,次為牛兄運糧,按照生肖順序一路排下去。不過,喜歡潛伏承熙宮瓦頂的踏雪才是兄弟中身手武藝第一人,同時亦是整座皇宮的禁軍統領。

「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我紫檀國人寧可斷頭,決不投降。」聲音不太,卻是字字铿锵慷慨,如同刀斧一下一下地敲鑿石壁,随風飄送開來,于這片空曠的環境裏顯得異常的響亮清晰。身旁的将士跟着皇兄一同大喊,這一幕足以撼動人心。

「冥頑不靈。」踏雪臉色一沈,道:「我皇好意招撫,你偏不喝敬酒喝罰酒。衆衛聽令,把這兒紫檀國的餘孽一個不漏的殺了!」

「我也是紫檀的餘孽,也把我殺了吧!」

我厲聲高喊,驚動了重裝盔甲的衛兵,一時刀槍劍戟盡往我身上招呼,待他們看清楚來者是我,又趕忙收起了兵器。

一輪擾攘,皇兄發現了人牆以外的我,滿臉的不敢相信。「爾雅?是妳,是妳……妳沒有死……」他不顧一切的想要掙脫鐵鏈沖過來,卻被無數兵刃攔阻。粗魯的衛兵對他不如我般客氣忌憚,幾截矛頭在他面門晃過,看得我膽戰心驚。

「皇兄!」我痛恨交加,急吼:「讓我過去……」

「運糧他們是怎麽搞的,不是在容華宮外邊看守着麽?怎會讓皇妃娘娘出來了?」山君擰頭詢問身旁的兄弟。

「娘娘,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踏雪對着我面無表情的道。「皇上禦旨,凡對今日之事有異議者,一概以同黨罪名論之,殺無赦。」

「踏雪統領今日既要大開殺戒,也不差本宮一個。本宮已決定,要跟皇兄和我紫檀的将士們同生共死。」我昂起下巴,無畏的瞪着他。「來,動手吧。」

「既然如此,得罪了。」

踏雪「唰」的拔出了佩劍,直指我的咽喉,就在電光火石間,旁邊的無牙身影急竄,按住了他的手。

「踏雪,別沖動。」他說。「皇上一向對待娘娘如何,你我有目共睹,況且娘娘千金之軀,身懷龍裔,此事可不能魯莽。我們還是先請示皇上,把一切都交由皇上的發落吧。」

無牙深思熟慮的剖析之言,成功壓住了場。

可是我知道,沒有轉圜了,再什麽請示皇上也是徒勞。這回辜祉祈恐怕是鐵了心,不會再放過我,也許他已經預備了更激烈的手段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亡終會是我的歸宿,而我竟有絲期待着。下毒弒君是死罪,我不奢望能獨自茍活,但求俯仰無愧天地,低頭無負千千萬萬為我紫檀壯烈捐軀的将士英靈。

在他賜死嫣明的那時候,在我斟下毒酒的那時候……命運的長卷便已悄然寫成,我們之間或贏或輸,或生或死,卻永不再能軒窗閑坐,剪燭夜話,永不再有回到過去的一日。

其餘的生肖或颔首或搖頭,一時未有共識,我再不管他們,把握這最後的時光,穿過層層衛兵來到皇兄身邊。

「對不起,皇兄,我來晚了。」哽咽的嗓,訴說盈心的愧疚。「對不起,我有負你所托,沒能将他殺死……」

他捉住我的手,那麽的用力,從臂腕創口汨汨冒出的鮮血把我的手染紅了,眼也染紅了。「我以為妳死了……爾雅,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皇兄知道妳盡力了,妳已經做得很好很好……」

他的肯定比什麽都要珍貴,曉得他沒有因而責怪我,心頭大石落下,此生就算到了盡頭亦已是無憾。

無情的衛兵要将我們分開,我吃力地擺脫無數糾纏,撲上去摟住了他。軟煙輕衣在日光下耀出一道動人心弦的流波,粉橘的裙擺好似美麗的彩蝶振翅旋飛,藏在陰影下的卻是人世間無比的凄暗和絕望。

☆、腸斷潇湘(一)

藍天,清風,刀山劍林。銀晃晃的刃面把白日烈陽反映進每個人的眸子,地上滲出一絲一絲自地獄而來的涼意,我只覺連血液都要凝凍成冰。

想不到這座金雕玉砌的異國皇城便是我兄妹倆的斷魂之地,可是,能夠和世上唯一的親人死在一塊,我又覺得幸福。

四周亂糟糟的一片,此時運糧等帶着皇上的口谕自遠處飛奔而來,想是我甫離開容華宮,他們便調頭飛奔到承熙宮知會辜祉祈去了。「聖上有旨,踏雪統領任務結束後立馬前來禀報,不得延誤!」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人來,将皇妃娘娘拉開。」

我的心提到了半空。「我不走,要殺便殺,我紫檀兒女豈是貪生畏死之人!」

皇兄卻似聽出了轉機,仰起頭,剎那眼裏現出了光采。「笨丫頭,皇兄不需要妳陪葬,妳明不明白?」他曲指扣了下我的額,熟悉又親昵的動作惹出了我眼底強捺已久的迷霧。

「不,皇兄,要死一塊死!」我緊緊的絞住他的衣服,有幾分似小時撒嬌的模樣。

他竟一手拂開,使勁将我往外推。

衛兵如潮水将我們分隔開,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我着急的要往圈子沖去,沐岚不知何地來到,死死的把我抱住。

「爾雅,答允我,不要難過,可以的話,好好的活下去。」皇兄笑着對我說,眼眸底卻是悲恸的。語聲剛落,他猛地扭身迎上旁邊衛兵的長矛,矛頭瞬間透胸而過。

時間似是定格了,我呆呆望着這幕,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掏空。

一直相随左右的向藍天和烈雲,也義無反顧的撞矛自盡。主公已死,群雄無首,紫檀将士見狀紛紛效法,其餘的也被亂箭射殺。四周哀聲四起,一個接一個的身影躺下,鮮血直流到了青龍閣的白玉階下。

狂亂的風淩亂了發絲,幹澀的眼眶熱辣辣的疼着,偏掉不出一滴的眼淚。

我軟軟的跪下來,一臉肅穆,默默朝遍地屍骸叩了三下頭。都是丹心一片,保家衛國,為恢複河山夢抛頭顱灑熱血的大好男兒,我爾雅公主永生永世必不忘卻你們的忠義。

十年前的亡國之日,父皇母後舍身紫雲殿的烈焰之中仙逝,荳娘以死為谏,要我茍且偷生的活下去。十年後的今日,皇兄狠心的抛下了我,在我面前自盡,死前的遺言,也是要我好好的活下去。怎麽每個人都離我而去了,卻不許我動死念,他們怎能如此自私殘忍?活着的人最辛苦了,我已經撐得好累好累,他們難道不知道嗎?

火雲搖曳,雲湘伶悠然踱到我的跟前,仔細端詳着我的表情,越看,便越是滿意。「洛言夕,妳痛嗎?妳覺得很痛,對不對?」她笑不可遏,像一株美麗卻帶毒的夾竹桃。

我捏着自己的衣角,白了她一眼,胸臆痛得無以複加,連應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會痛就好,會痛就好……本宮等着的就是這一刻哪。」

她笑得更響了,尖銳的笑聲如同回蕩荒野叢林裏的鬼號,即使人已走遠,那哈哈的聲音仍像利針般從人的耳孔直戳入腦髓。

我忍不住笑了,身體內不甘示弱人前的一面被激起,我不要任何人看到我的脆弱。支着地站起來,明明腳底虛軟得彷佛走在雲端,無以成步,我卻始終憋住一口氣。

「娘娘!」沐岚忽爾指着我的裙下,驚呼帶着哭音:「血,血……」

低頭一瞥,滴滴殷紅黏稠的血自裙間滑落,我才驚覺下身是極致的痛,瞬時又再乏力的跌坐地上。額上的冷汗急迸,血迅速将半幅裙子濡紅,軟癱的雙腿湧出大量滾燙的鮮血,似要把一切的溫暖從我身上剝離,我只覺得冷,渾身上下被冬夜溺水般的寒意湮沒。

「叫太醫!叫皇上!」

耳畔響起沐岚的驚喊,所有人都驚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大叫出聲,繼而陸陸續續往不同地方不同目标跑去,我的意志卻漸漸模糊,漸漸模糊……

☆、腸斷潇湘(二)

要是有人能把我的痛覺一并殺死,那該有多好?我閉上眼,只想就此昏睡下去,可是有種痛就像是一根拉鋸着神經的鋼線,一把逐寸淩遲皮肉的利刀,一條長滿倒勾狠狠抽打身上的鞭笞刑鞭,把我自快要痛昏過去的邊緣扯回了現實世界。

「夕兒,夕兒!爾雅!」

人中位置有股針刺的劇痛,烏睫搧了搧,我睜開眼睛,入目乃一雙汪洋大海般的黑眸,浪斂波平卻隐隐翻湧着滔天的潮浪。有那麽的一剎,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幻影,曾經以為就此生死永訣,豈知這不過是他又一次的騙了我,又一次的……傷了我的心。

我吸了口氣,滿室馨香萦繞,空氣裏隐約浮游着一抹淡淡的清涼沁心的味道,似能鎮痛醒神,感覺疼痛消減了幾分,我貪婪的又吸了一大口。榻邊人影晃動,太醫院的女禦醫站在我身旁,指間正拈着細長金針,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是從月前起便奉命進宮随時候命的穩婆。「娘娘,孩子要出生了,您用力呀!」穩婆喊着。是早産了,情況極為險峻緊急,兩人皆滿頭大汗,臉色凝重。

「你走……你走開,辜祉祈!我不要見到你!」彷佛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我幾乎是不可理喻的硬把他自身邊推開,他偏像是尊石雕般坐在榻邊紋絲不動。皇兄已死,大軍覆滅,紫檀國永無複興之日。他算盡機關,既已得到了最終的勝利,還在這兒幹麽?是來貓哭耗子,看我笑話嗎?

一時激動,有股痙攣似的疼從下身炸開,痛得我幾欲昏厥,不絕的痛呼聲中,眼眶的淚已如泉湧雨傾,串串滑落。我蜷縮起來,禦醫和穩婆卻用力的把我摁住,身子不停哆嗦,喊得聲嘶力竭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一分聲音,牙關不住咯咯作響,我只能咬唇制止,直至舌尖嘗到了一絲腥鹹的味道。修長的手臂伸來,他不給我傷害自己,我心想撇頭避開,卻無法控制的咬了上去。

咬得很重,他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可是向來冷靜超然的面具已裂成片片,俊美而痛苦的臉容上載滿心疼、自責、愧疚、恐懼……各種各樣的情緒。「爾雅,妳會沒事的,朕一直陪在妳的身邊,沒事的……」他溫柔的用手撥開我頰邊被淚水和汗水黏着的發絲,又吻了吻我的額際安慰我。

他不應在此處,不說是九五之尊,即便是平民人家的丈夫也不該進入妻子的産房,這樣是會觸黴頭的。他是忘了還是怎麽,臣下的人怎麽能夠不阻止他呢?他以為這樣做便能贖罪,內心會好過一些嗎?就在剛才,我親眼看着皇兄在我的面前慘死,無錯,他能為了皇權心狠手辣,我亦非善男信女,這一場與虎謀皮的謀亂,我既是技遜一籌,生死無怨尤,此刻他又何必假惺惺的裝作緊張我?

腦子極狂亂的想着,可怕的痛感蔓延每寸筋脈經絡,人益發的昏昏沉沉。恍惚間一聲圓潤幽遠的笛聲從寝居外響起,劃過重重幔帳鑽入耳膜,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是二爺,他在外邊,他吹奏笛子是想為我打氣麽?

斷腸聲,訴衷情,恰流莺花底叮咛,又孤鴻雲外悲鳴。那清如水,朗如月,寂寥得像是無邊無際黃沙夜漠的樂聲裏,飽含擔憂和關懷的意味,在我被生産的痛楚糾纏得方寸大亂之際,為我心窩口密密的裹上一絲暖洋。

一波緊接一波的痛意深深折磨着我,不讓我有絲毫喘息的空間,我已經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端着熱水、巾帕的宮女在房間進進出出,開關門的聲音不住傳來,而紗幔屏風之外人影幢幢,不知還站了多少的禦醫、侍婢。

房間裏的人不願走,房間外的人進不來,兩個于我生命中有着舉足輕重份量的男子,兩個我曾深深愛過的男子,一樣的等待,一樣的煎熬。時間慢慢的過去,孩子卻是遲遲不肯出來,情況似乎不太尋常。穩婆和女禦醫漸漸面如死灰,對望了一眼,女禦醫匆匆離開,跟外間的幾個太醫低聲商量半晌,回來後幾不敢朝辜祉祈的臉上瞧去。

「皇上,如此下去,娘娘的情況恐怕不妙。」她的頭益發的垂得低了。「微臣懇請皇上盡快下決定,示意微臣該保住大人,還是孩子?」

他的臉色如灰,薄唇嚅了嚅,沒一絲聲音。

我以為,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猶豫便能決定的事情。「孩子……把孩子留下,不然我會恨你的,真的會恨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艱難的微張幹裂的嘴唇,聲線沙啞得連自己也快認不出來。

良久良久,他不曾說一句話。

「皇上,再這樣拖下去大小都會有危險!」女禦醫催促。

他看進我的眼,深不見底的黑眸有無數東西一掠而過,可那太淡太淡,我讀不出來。他一咬牙,字字如驚雷:「全力保住大人。」

☆、腸斷潇湘(三)

「不!」

宛若杜鵑鳥最後的一聲哀啼,我徹底的慌了起來,先前再痛也不敵此時的心痛。「辜祉祈……孩子,是你的孩子呀……」我懇求着。

「雍爾雅,妳給朕聽着,」他抓住我充滿涼意的手,牢牢的壓在自己的心窩上,那堅定讓我心悸。「朕生,妳便不得死。」

是真情,是假意?我的心被這話狠狠的震撼了一下,可多個月來孩子在我肚子裏一點一點的成長着,那母子系心,骨肉相連的感情,旁人哪能體會得到萬一?我的命不要了,把一切都留給孩子,他怎能這樣自私,連我最後一個微小的心願也不肯應允?我無法諒解,他怎麽舍得割舍自己的親骨肉……他怎麽能這樣做……

心頭滾燙如火,四肢卻是森冷徹骨,我連反抗的力量也被掏空,只能躺在床上任人魚肉。睜着空朦的眼睛漠然盯着帳頂,胸口猶自跟随微弱的呼吸而起伏,心卻已先一步的死去。

沒有了……

孩子沒有了,一條脆弱的幼嫩的生命沒有了,化作一攤模糊血肉流去,我人生唯一活着的意義也如雲煙消散。我實在是個糟糕頂透的母親,無法捉摸一下他小小的手,親吻他的臉頰,甚至連他的一聲啼哭也聽不到。一直以來費盡心思作孽害人的是我,什麽毒咒什麽反噬,都報應到我的身上來吧,為何要未出世的無辜稚子來承擔?其實筮竹上的卦象一早便已預言了結果,我只是一味的選擇不信,以為能憑着一己之力能夠更改天意,我實在是傻得可以……

血一直在洶洶的流淌着,我卻根本什麽也感受不到,感受不到疼,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愛,感受不到恨……眸前罩上一團輕霧,我覺得有些萎憊,好想閉起眼睛好好的睡一覺。

「血,血止不住……」穩婆忽然顫聲道。

毫無停止跡象的血流并非尋常,連女禦醫也是煞白了臉。「皇上,微臣該死,娘娘她,她……」

「若果夕皇妃有何三長兩短,朕要這裏所有的人一同陪葬。」他厲聲道,緊緊的抱住我,道:「爾雅,妳要放棄了麽?孩子沒有了,妳就不想活了嗎……還有朕,妳還有朕,妳是否忍心得連朕都要抛下了?」

什麽都沒所謂了。困意洗刷全身,心頭浮起大限已屆的覺悟,我終于決定,頭一次的任性一回,頭一次的順從着自己的意願。父皇、母後、皇兄、嫣明、小跳荳,爾雅是時候跟你們團聚了。師父,言夕辜負了您老人家這些年來花盡心思導我向善,辜負了您的教誨和毫不保留地傳授我的所有本領,我不會忘記,我在桃花林裏曾經平靜無憂的日子。還有三爺,你可曾埋怨過我立場的搖擺不定,看見我來陪你了你可會生氣呢。身體放松,深蹙的眉宇緩緩松開,我倦然合眸。

「上次那根千年野生人參不是用剩半截麽?快拿出來!」

「施針,快!」

「千萬別讓娘娘睡着!皇上,跟她說話,說什麽都可以,總之要她清醒着。」

「娘娘,不能睡,張開眼看着我們!」

你一言,我一語,房間裏的太醫侍女們亂成一團。我半厥半醒,吵雜的聲音逐漸飄浮,整個人也是輕飄飄的,往事如煙,人世如潮,凡塵俗世的一切離我遠去……我被牽引到一個不知名的空間去,那裏沒有哀愁,沒有仇恨,沒有紛争,沒有陰謀算計,那裏只得歡樂,只得笑聲,只得花香,和所有所有美好的事物……

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桃源仙境。

笛聲幽幽入魂,不絕如縷,竟似是一曲為我而奏的送別,多好聽的笛子,可惜從此我無緣再做聽衆。二爺,夕兒走了,再見,也是再不相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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