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回合的交手,暫時不分軒轾

狐必死無異。

無意識的被灌下了滿滿的一大碗狐血,心房起始躍動,胸口起伏間,羸弱冰冷的身軀漸透出了暖意,彷佛凋萎的花朵逢春而生。茸尾為救主而死,我卻死不了,從此,罪孽深重的身上又再背負多一條狐命。

他語氣懇切,帶着與素常心高氣傲絕不相符的兢戰問我,可否原諒他,最後的一遍,讓所有回到原點,讓我們重來一遍。

我沒有焦點的瞅着前方,神情空幽,與其說是麻木,不與說是淡然──那是超越一切生死愛恨的淡然。恨到了極致,便已無力再恨,更如何的重來一遍?嘗透離歡,我再也要不起他的愛,是真是假,對我來說都太沉重。「辜祉祈,我們就這樣休了罷。」中氣不足的聲線,無喜亦無憂,平和得好像三月江南的淺碧湖水,朦朦胧胧的飄着一層薄霧,顯得毫不真切。我不想再參與他的皇權游戲,怎樣複國平天下,什麽狠辣寡情挖空心思,我都試過了,努力的模仿他,總學得不倫不類,最終,輸得一敗塗地。

他望着我,眸色很沈很深,漆黑的眼底似是兩口古井,像是明白自己無論再怎麽說也無力回天,他抿起了蒼白的嘴唇。

「我會離開的。」暫時的身體狀況不容我任性妄行,但我遲早會走。

「好。」他輕輕一哂,有種艱難掙紮過後覺悟解脫的況味,道:「三個月後,朕會放妳走。可這段時間,妳必須留在皇宮裏好好的休養。」

兩條直線交疊之時,曾經震天撼地,山河變色,可這生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目光飄得更遙遠,彷佛倦了,我把頭一歪擱到枕邊,珊瑚枕上千行淚,如今卻是再無淚。「謝謝。」謝謝他的不挽留。

時間如白馬過隙轉眼即逝,夏逝秋來,算算日子,三月期限快将過去,雖說身子骨不可能恢複到從前的健壯,身體也總算康複得七七八八,臉上血色漸增,人也精神不少。想來,該是時候去了……

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裝,說是收拾,其實也沒有什麽東西想要帶走。當初進宮時一身白衣一頭雪狐,而今茸尾已死,便只餘我孤身一人。從衣櫥的最底端翻出了那襲熟悉的男裝白袍,眼角不意映入幾件可愛的嬰兒小衣──那是在我有孕之時,逐針親手縫制給肚裏孩子的小衣,閑置已久竟是忘了,此時一見,痛楚如同洶湧潮水狠狠來襲,十指亦是捏得發白。

沐岚原是不以為意的朝我的方向瞥來,發覺我壓抑下微不可察的顫抖,大驚,過來搶走我手中的小衣,藏到我視線範圍之外的地方去。「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她疊聲道歉,因自己一時粗心忘了把東西清掃徹底,竟害我觸景傷情。

眼睛眨眨,痛意已在臉上沈澱,宛如無心的雪花吻落臉頰,不一瞬便即化掉無痕。

「沐岚,別再自稱奴婢了,我以後,再也不是妳的主子。」

她以為我不要她,眼眶立即蹦出了淚。「娘娘,是奴婢的錯,奴婢罪該萬死,求娘娘不要不要奴婢……」她緊緊的揪住我的裙擺道。

我睨着腳下之人,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話帶雙關的道:「我快将離宮,從此便不再是娘娘的身份,妳亦不必再侍候我。從前的事,種種錯誤皆非妳我所願,妳為勢所迫,我不怪妳,莫要放在心上。将來若有機會,切記離開這是非之地,深宮終歸非安身立命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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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一天是沐岚的主子,便一輩子都是沐岚的主子。」她的淚流得更兇,頭叩了一下又一下。「沐岚必定謹記娘娘教誨。」

☆、安能與君相決絕(二)

我找上李壽,懇請他向皇上要回皇兄和嫣明的骨灰,我要把皇兄和嫣明帶回洛水以南的地方去,他們一定很想念故國泥土的味道。我想,在錦陽宮裏覓個地方,将他們合葬一起,生不能同寝,死而同穴,總是還了他們一個心願。之後,我自會回到桃花林去,服侍師父,終老一生。一番轉折之後,李壽帶來消息,皇上禦筆一揮大方恩準了我的請求。至此心中再無牽挂,我帶着骨灰壇子,比原定的日子早了一天離開皇宮。

「娘娘不是明天才走嗎?」沐岚一臉慌張的看着換妥衣服的我。

「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區別?」不想臨行才出現什麽變卦,不願離愁入眼,我決定提早一天,在這拂曉的時候,靜靜的不煩人的消失。

拿着皇上親書的手谕,沿路宮衛果然未加攔阻,我順利的走到了宮門口。一身寬大白袍飄舞,如清風浮雲不滞于物,人見消瘦,白袍在勁風中空蕩蕩的晃動,更生起一種弱不禁風之感。淩波路冷秋無際,香雲随步起。朝暾為素潔的衣袂掃上一層淡金色的柔光,那天人一般的缥缈風致,讓人睜不開眼睛直視。

清顏若雪後初晴,秀色空絕世,一如當年入宮時候的模樣,守門的禁衛有剎那的錯覺,以為那個悲憫蒼生進宮禱雨的祭司回來了。

如此般來,如此般去,唯一的差別,只有那一頭漆黑如緞的秀發沒有绾起成整齊的高髻,而是散發垂腰,因為我不再需要那樣的僞裝。原本的桃木簪子,後來的蓮花白玉簪,象征兩份曾經銘心刻骨的愛情,我把它們擱留在妝臺之上,默默的并排着,默默的紀念那逝去的感情。

到最後,我兩個都放下了,兩個都不要了。

過往種種埋葬皇宮,我一身輕松的離開,雙腿踏出宏偉大門的一刻,我感覺是一種破繭成蝶重生的灑脫。

陡地,一聲清晰的笛聲從我的身後灑降,如絲如絡,如縷如網,教人無處可躲,緊緊的纏上我的足踝,身子立僵,我幾乎要動彈不得。笛音悠悠渺渺,輕快、舒暢、灑脫,像是一首歡送友人的曲子,我卻聽出了,那層層壓抑底下的孤涼和愁緒。

一曲離恨,情斷天涯。

我沒有告訴過誰我會提早離開,但他,總是最懂我之人。

步履有片刻的凝滞,複又重拾一貫從容怡然。這裏承載着太多屬于我的故事,太多美好、哀傷和讓人眷戀的回憶,人非草木,誰又能将所有足跡一筆勾銷撇脫得一乾二淨?我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我怕我抑止不住眼角滑下的灼熱,更怕只要我一回頭,便不能硬下心腸的走下去。我的路在面前,身後的,過去的,鏡花水月宮殿,海市蜃樓幻境,大千世界不過是一場夢。

一場錯誤的美夢。

烏柔光澤的發在風中盈動層飛,雪白的長袍,随落花殘葉翩翩淩亂,逐漸被天與地之間相交接的那道發光的金線所覆沒。

巍峨宮門之上,駐足着一抹如青蓮秀逸,如綠竹潇朗的人影,冠玉面映碧玉笛,黑瞳閃動着依依的深情。

他緩緩的放下唇間的笛子,轉首對那一直隐身牆後的颀俊長影:

「如你所料,她果真不待明兒便走了。」語氣裏是濃濃的清愁。「你就這樣舍得,放她離開嗎?」

那人不發一語,沈斂的面孔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織下顯得晦澀不清,徒餘一雙凜若霜晨的鳳眸,把情感藏得極深,瞭望着那個在秋色西風的寂寥下,披着晨曦而去的女子。

她竟是那麽的不想看見他,連說聲再見也是吝啬,便消失于他的生命當中。

☆、免教生死作相思(一)

「夕皇妃,雍氏,天鐘異姿,既淑且靈,禀性溫仁,其儀敦柔,不幸難産身殁,朕甚悲痛,賜谥為恭肅貞靜純惠皇貴妃,厚葬。夭兒追封太平長公主,以念今天下事畢,萬民大安。」

皇榜上張貼着一紙訃告,慘白的顏色,只字片言,為夕皇妃傳奇的一生劃上句點。從此世間再無雍爾雅這號人物,只有洛言夕,閑雲野鶴的洛言夕,心如止水的洛言夕。

市井之中,路人聚集,圍着皇榜竊竊私語。

「怎麽回事?夕皇妃難産死了?我沒看錯吧!」

「傳聞數月前紫檀太子率軍闖宮失敗慘斃,而今身為他妹妹的夕皇妃也死了,雍氏徹底滅族,果真是天意呀!」

「謝天謝地,蒼天有眼,這個加害皇後、逼走太後、禍國殃民的妖妃總算被天收了。」

「你們說,會不會是皇上故意賜死夕皇妃的?」

「怎麽可能!一直以來夕皇妃榮寵冠六宮,皇上怎舍得殺了自己最鐘愛的女子?」

「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皇上對她的愛建基于利用,藉以引出自己的死對頭,等到一切結束,她亦再沒價值,兼且腹中塊肉摻雜了異族血脈,皇家怎能容許孩子留于人世?」

「這位兄臺說得有道理。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為了江山,這點手段也是必要的。」

「我倒寧願相信,皇上和夕妃娘娘是宿仇命運中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

「小姑娘太天真了,這世間怎可能有毫無算計的愛情,尤其在天下權力核心的深宮?」

略沾風塵的雪白身影,單薄又瘦弱,帶着一絲置身事外的淡漠,緩慢的退出了嚣雜人叢,對于百姓間的謠傳和談論,也不生氣,只是覺得可笑。

秋雨突襲,種植在街道兩旁的梧桐和芭蕉葉被打得清脆作響,前一刻還在熱烈讨論的人們紛紛四竄躲避。我大步跑入前方一間酒樓處,顧不得發梢滴落成串的雨水,急急舉起袖子拭擦雖竭力護在懷中仍難免沾上許些水跡的滑潤瓷壇,細心确認壇上回複幹爽,才随手地撣了撣身上的水珠。

撥開不舒服的黏附頰上的潮濕青絲,細致如瓷的五官展露人前,膚色勝雪,容光懾人,氣質出衆纖靜,一時滿堂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往這方向來。

「姑娘是要用膳還是住店?」店家殷勤迎上。

「用膳,也住店。」這場雨似乎一時三刻也不會停止,反正天色已經不早,我還是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靈活的翦水雙瞳眨了一眨,對于這店子,我是熟悉且帶着感情的。當初跟随着他出宮微服南下,來到這個叫桐溪的小鎮,便曾在這兒住宿一宵,這店前面是面臨大街的酒樓,後方相連的空地辟出廂房若幹,藏于清幽小巷裏,還有一個小巧卻精雅的庭園,頗為我所喜。

「唷,真不巧呢,小店今天客滿,沒法招待姑娘了。」

望望門外滴答的雨,我眉心輕蹙。「我願意支付雙倍的房錢,老板可否為我挪出一個房間來?」

他的面露難色。「對不起了姑娘,幾天前本鎮來了一班外地來的客倌,一口氣租下了小店的全部房間。妳不知道,他們看起來神秘兮兮的,說話行事又怪裏怪氣的極是神秘,尤其為首之人,高頭大馬,兇神惡煞,小的着實不敢開罪。」後面的一句,他壓低了聲音,生怕被話中的那幾個惡人聽去。

我也不想強人所難,既然店家都這樣說了,我只好另覓宿處。

「恩公!」

身後一聲歡叫,我不以為然,滿心盤算接下來該怎辦,面前近距離的冒出了一張喜孜孜的笑臉,把我吓了一下。

「恩公!真的是你!我是展牧風,你還記得我麽?」

展牧風……印象中那張滿是煤炭的黝黑臉孔跟眼前這濃眉大眼的少年重疊,我認出來了,我曾以嫣明給我的繡金香囊,給他換了幾個白饅頭。不想印象中那個瘦削虛弱的男孩,才短短時日便已拔高不少,不愧是在長身體的孩子,體格也粗壯多了,看起來有幾分泱泱。

「看到你就好了,我和妹妹天天都盼着什麽時候可以再見恩公呢!」少年真誠無僞的臉龐上充斥着激動和喜悅。「恩公是打算要找地方留宿嗎?不如到我和妹妹的家去可好?就在不遠呢!」

他口中說的家,其實就是小鎮義學的書院。我跟着他走,途中他告訴了我不少事兒:那書院除了他和妹妹外,還接收了當地一班無父無母的孤兒。當初那群颠沛流離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如今總算是有個地方栖息,三餐溫飽不愁衣食。他白天在塾裏聽夫子講學,閑時又會到那家酒樓幫忙端盤子賺銀兩,碰巧今天看見了我,起初他看到女子打扮的我不敢貿然上前相認,只因那白衣飄飄的背影實在太像,又聽見我正找地方下榻,才大着膽子開口喚我。

是了,我想起了那一夜,庭園靜思的我遇上夜歸的運糧,他悄悄的透露過,那義學是誰人背地裏下旨興辦的。幕幕往事泛起心頭,想不到即使離開了皇宮,我仍無可避免的想到了他。說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又如何能夠躲避他的影響和關系?但過去的都成過去了,我告訴自己,別要想得太多。

☆、免教生死作相思(二)

「恩公,妳真美,好像仙女一樣,丫丫可不可以叫妳做仙女姐姐?」小女孩一點也不怕生,一會兒親熱的拉拉我的袖子,一會兒抱住我的腰,完全停不下來。「丫丫好想有個像妳一樣的大姐姐啊。」

「丫丫,不可對恩公不敬,恩公便是恩公,不是姐姐。」展牧風端出哥哥的架勢,正經八百地教訓妹妹,似有丁點兒吃醋意味。

「為什麽不行?」她淘氣的吐吐粉舌,憨憨的問:「你說,姐姐不美嗎?不像仙女嗎?我哪裏說錯了?」

老實少年被問得一下子滿臉通紅,飛快瞄了我一眼。「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童言童語逗笑了我,淺淺的梨渦裝點着纖美粉靥,洗走了眉宇間的輕愁。跟孩子們相處,心情似乎變得舒暢不少。「你們都叫我大姐姐吧。」恩公、恩公,聽着多別扭。

「大姐姐!」丫丫喊得自然不過。

「丫丫,還不趕快跟大……大姐姐準備房間去。」

書院的老夫子回鄉探親一段日子,剛巧空下了一個房間,我本只待留宿一宵,孩子們卻誠意拳拳邀我小住下來,為他們講書。

「我何德何能當你們的老師?」我只當他們是在開玩笑。

「大姐姐可是在朝裏當大官的人,當我們的老師綽綽有餘……嗚嗚……」被展牧風掩住嘴巴之前,丫丫飛快的溜了一句。

「嗯,什麽?」

「丫丫的意思是說,一看就知妳是那種學富五車,滿懷經綸,學問好得可以做大官的人。」展牧風陪笑道,半張臉被擋住只剩下一雙黑眼睛骨碌碌轉動的丫丫,配合的猛點頭。

「大姐姐,拜托妳留下來嘛!妳也不想我們這些勤奮上進的好孩子荒廢學業對不對?」雄雄胖胖的大牛竟也展開撒嬌攻勢。

「大頭牛,怎麽從前不覺得你有那麽熱愛讀書呢,每次夫子跟我們講四書五經的時候你總是躲在最角落的桌子打嗑睡。」石頭一語戳破他的謊話,引來夥伴們大聲嘲笑。

我笑了,唇兒彎彎,眉兒彎彎,連眼兒也是彎彎的,眼神柔和得像蕩漾的水波。「謝謝你們的青睐,但我有事在身,真的不能逗留太久。」輕輕一句,我婉拒了他們熱情的邀請。

他們是我人生中的過客,而我,亦是他們人生中的過客。這樣的我們,實在不該有太多的交疊,免得散席時徒增傷感,對于這個,我承認自己已是看得很透徹。天真無邪的孩子,無謂被歷盡千帆,千瘡百孔的我,惹上莫名的憂郁和悲觀。

月沈日升,次日起來,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囊,即待離去。正想着出去和孩子們告別,大牛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大姐姐,不好了,丫丫她出事了!」他十萬火急的嚷叫着。

我一聽,趕快丢下手上東西,跟他跑了過去。

一群孩子正圍成圓圈,我閃身擠了進來,看到了丫丫在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用手搗着自個兒的肚子猛呼着「好痛」、「好痛」。

「丫丫,妳怎麽了?!」我小心翼翼的将她抱了起來。

「我……我肚子痛……」她痛得耳眼口鼻全部皺在一起,在我懷裏不糾扭動着。

難道是吃壞了肚子?可今早的包子、豆漿我也吃了,沒有什麽異樣呀,其他曾經進食的孩子也沒有出現相同的狀況。眉心不自覺的在回思中泛起漣漪。「除了肚子疼,妳還有沒有覺得怎樣?」

「我……我……我……」丫丫嗫嚅了幾聲,猛然一瞟站到旁邊去的哥哥。

「昏眩、顫抖、全身無力。」展牧風迅速接口,答得清晰簡略,可又像是很含糊。

書院裏連一個大人也沒有,全都是不能拿捏主意的孩子,現下可要怎麽辦?「牧風,看顧好丫丫,我到鎮上去找大夫,馬上回來。」我制止滿腦子的慌亂,端起冷靜的面孔囑咐他。

白衣如輕煙流泉轉眼出了書院,我焦急如焚,三步并作兩步的發足狂奔,心裏埋怨着幹麽醫館開設在街道的最尾端。

心裏憂慮,步子又快又急,路上的行人都自發的退了開來,好讓瘋子一般的我能無礙的橫沖直撞,迎面卻乍冒出一個不識相的高大黑影,以比我更急莽的勁度,直直朝我走來,我回避不及,兩人像是雞蛋碰石頭一樣狠狠撞到了一塊。

毫無懸念地,作為脆弱雞蛋一方的我,因為反彈的力量太大而跌倒地上。我只覺全身骨頭快要散架,臀部和背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痛得眼淚直飙。反觀對方,根本就是一道硬梆梆的肉牆,毫發未損的站在原處,一聲不響的睥睨着我。他背着陽光,五官一片模糊,我只能從他壯碩魁梧身軀上感覺到那磅礡逼人的氣勢,同時看見那人的背後,站了一列十來個身穿黑衣的人。

一手撐地想要站起,那個走路不長眼睛的家夥竟踏前一步,惡意踩上我的袍擺。瞪着那只穿着烏皮靴的大腳,我猶不知所措,他卻于此時蹲下身來跟我平視,隐匿在黑暗當中的一張臉也完整的呈現我的眼前──

窄額寬顴,眼窩深凹,嘴巴冷酷的抿着,及肩的淩亂黑發未束,整個人散發着一種強悍、陰沈,又讓人望而生畏的氣息,常人一看便知非為善類。他的眼睛,如冰冷鋒利的刀劍,不帶一絲溫度,劃過我的臉。

我的心咚咚的跳着,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渾身簌簌戰栗不能自已。

「我找妳找得很辛苦呢,我親愛的,永宸公主。」他的聲音,粗犷而低沈,帶着捕捉到獵物以後的亢奮。

他……他不是已經死了的麽……

斯夷國的八王子……拓跋顃……

☆、相知相見知何日(一)

他不是已經死了的麽……

有種見鬼一樣的震憾,我的肢體發軟,呆坐原地。黑衣人行動迅速,摀住我的嘴巴,把我架起來拖走,腳下踉踉跄跄,好幾次幾乎要絆倒,一行人卻未有半分停下來的打算。

我不知道他們要将我帶到什麽地方,這事情太詭異,我未及緩神,暫停運作的腦袋一片虛白。從小巷子的後門進入了一處宅居,我還想着怎麽這地方看起來恁地熟悉,轉念便已記起,這裏是那酒樓後方的客居。原來他們便是店家口中那從外地來的神秘住客……

我被推進了一個房間,門自背後砰然關上,那刻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嘴巴來。房裏沒有點燈,一片令人屏息的幽暗之中,蓄滿力量和危險的高大身影敏捷又優雅地朝我移動過來。

我大駭的往後退卻,手腳并用,直退到了牆邊。

「妳在怕什麽呢?永宸公主,妳我本是夫妻,不是嗎?」他的眼神,比冰更森寒,比火更灼熱,彷佛地獄而來的惡魔,要來找我複仇。「怎麽,多時不見,妳有想念我嗎?」

長手一伸,姆指和食指箝住了我的半張臉,指甲陷進了頰肉,捏得我的颚骨咯咯生疼。

我被迫的擡起頭來直視着他,也直視着自己內心深處純黑色的恐懼。前事歷歷,我沒忘記,上回他和太後連手将我擄出皇宮,我差點遭□□的可怕一夜……心中所想,完整的反映在雪白的臉龐上,我呼吸不了,連血液都停止運行。

他噙着有趣而殘暴的微笑,緩緩俯身湊近對着我的臉頰吹氣,魔魅的氣息直噴而來。我反射性的別開臉,偏被他蠻橫的扳回來。

戾眸瞇起,他好整以暇的欣賞我被吓壞的神色,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

「你抓我來幹什麽?」我強撐着倨傲的容顏,以我能力範圍內最鎮靜的冷嗓問。

「敘舊。」

不在乎的輕哼,他放開了手,白得透明的玉凝嫩腮上留下了兩個嫣紅的指印,乍看好似兩抹冷豔的胭脂暈痕。

大掌在衣服上擦了幾下,表情洩露極端的厭惡,彷佛觸碰我是一件多麽讓他不舒服的事情。一個奇怪的念頭躍到我的腦裏,我睜大圓亮的眸,直勾勾的望着他,由臉移落至身上,又由身體轉回臉上。

「不,你不是拓跋顃,你絕對不是他。」我忽道,語氣是無比篤定。

他的獰笑凍住,神情轉陰。「妳說什麽?」

「你不是拓跋顃。」我一字一字的重複,自地上爬了起來,仰起下巴,虛張聲勢的瞪着比我高出足足一個頭的他。我記起來了,拓跋顃的眼睛是妖異罕見的碧色,而他的雙眼卻呈琥珀般的蜜棕色澤,無論兩人的相貌是如何相像,但他不是他。有了這一層的認知,我的心裏松了口氣。

他揚首,嚣張狂笑出聲。「好個永宸公主、爾雅公主、夕妃娘娘,不想竟給妳看穿了……」

「你到底是誰?為何要裝成是拓跋顃?」又為何長得跟他如此相似?

他的眼中點點精銳寒光凝聚,自負的道:「我乃拓跋颙,拓跋顃的攣生弟弟,斯夷國的九王子是也。」

拓跋颙……拓跋顃的攣生弟弟……拓跋顃竟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弟弟?!可據我知曉,斯夷國覆滅之後,宮中上上下下皆被屠宰,不留餘口,這九王子居然僥幸的逃了出去……「你冒認兄長,難不成就只是為了裝神弄怪吓唬我嗎?」我沈住氣問。

「我八哥因妳而枉死在龍元皇帝的手中,你說,身為他弟弟的我,怎能不用妳的命妳的鮮血來祭奠我的兄長?何況,龍元和紫檀之所以會連手夾攻我斯夷國,就是因為妳這個殺千刀的女人,自我城破家亡,流離失所之日,我便立下血誓,天涯海角都必定要把妳搜刮出來,碎屍萬段,以消我心頭大恨!」他吼得咬牙切齒,全身皆為強烈的怨恨籠罩着。

他的國家被吞揪我複仇,那我呢?同樣無家無國,我可以找誰去了?

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我以為自己已經放下,我以為自己可以遺忘……是有些事情當真太難,抑或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

「拓跋颙,我已非公主之身,如今的洛言夕不過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你找錯人了。」本以為自己超脫宮樊後,京華種種料峭風波應該能夠離我遠去,誰不知仍有人追着身後讨債。

「妳不用狡辯,那管妳是從前的洛言夕還是今日的洛言夕,我都要妳為昔日的愚蠢付出代價!」他一臉的青面獠牙,活像要将我生吞活剝吃進肚皮裏。

☆、相知相見知何日(二)

倏地敲門聲響起,也敲碎了房裏的凝窒氣氛。一條修長柔韌的黑衣身影不經指示便溜了進來,路過我身邊時,衣袂間帶過了一陣濃俗的花香味道。

「人家在外頭便聽見你在大叫大嚷,別生氣,壞了身子,我可會心疼的。」門縫的一線光落在他的身上臉上,雖是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卻是純然男性化的模樣,偏偏在舉手投足間流露着說不出來的陰柔妩媚,連聲線也是捏着喉嚨般、矯情的尖細。

「都準備好了嗎?」他捉住那在自己寬廣胸前劃圈的蘭花手,對方不勝虛弱的倒在他的懷裏,被他抓過去重重吻了幾下。

「嗯。」好嬌嗲好酥麻的一聲。

我觀賞着這驚世駭俗的一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忘了身處環境的險惡。

「人家不喜歡她這張臉皮,比我還要美。」那人忽然指住了我,不高興的跺足。「還有她的桃花眼,生來便會勾人魂似的。」

我不覺呼了口氣,內心驚嘆:我怎及你般令人神魂颠倒。

「我保證,她很快便會于這世上消失。」拓跋颙道,口氣輕松得像是斬瓜切菜。

「真的?我不信,男人都愛騙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好了,別胡鬧了,出去等我。」他溫柔的将懷中人送了出去,轉而把視線投向我。

「你要殺我?」我警戒的觑着他。

「妳不知道,這世間有無數比直接殺了妳更有趣千倍的玩意兒?」他挑眉邪笑。「別啰嗦了,跟我過來。」

「不……」我撒腿便逃,沖向未有緊閉的門扉。雖不知他懷什麽鬼胎而來,想要怎麽對付我,但一定不會是好事,我的心底生起了一種不祥之感,而我的預感向來準确。

他抄起桌上的茶杯,掌心運勁,茶杯馬上朝我飛去。我只覺膝後一麻,便已是重心不穩的撲倒地上。

「要小受些皮肉之苦,妳最好乖乖聽話。」

他走過來,長腿猛然一踹,踩在我的腰上,力量竟是大得驚人,我敢說我的五髒六腑肯定是移位變形了。緊咬唇瓣不吭一聲,我知道,此刻要是示弱呼痛的話,只會讓施虐的暴徒更加興奮而已。

他低頭,狀似悲憫又同情的瞪着我,笑嗤:「相信我,妳一定會喜歡接下來我為妳精心預備的驚喜。」

額邊冒着豆大的冷汗,知覺逐漸被痛楚蠶食,他腳下加勁,我的眼前一堆星光亂晃,接着的一切都模糊下來了。

滴答……滴答……

哪來的水聲?寒意侵襲中我悠悠轉醒,才察覺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腰側痛處如被火燒炙過,讓我把昏迷前後的記憶聯系了起來。拓跋颙……那挾着複仇之名而來的王子……莫不成我是死了麽?這裏是修羅地獄?

睜目環顧四周,一片的黑幽幽,可是憑借感覺,我猜測自己正處身一個寬偌的岩洞深處。單調的滴水聲回蕩,身邊明明無風,卻有瑟瑟涼意直撲而至。

「拓跋颙!」我大叫,卻只有空蕩蕩的回音相應,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地方除了我之外,更無一物。

那個無聊家夥竟将我丢到這荒冷無人的不明洞穴來!我還猜想着他會有何驚天動地的手段,他不會以為,我會像那些嬌貴人家足不出戶的小姐般,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尖叫哭泣,然後口吐白沫昏倒地上吧?!按着腰肢忍痛站起,扶着粗糙紮手的石壁往外一步一步的走去。我還要找大夫看丫丫,可沒時間跟他磨蹭浪費時間!

絲絲微光自頭頂的石縫隙透入來,映着岩壁邊汨汨滲進的清涼流水,像一條小河蜿蜒水光閃閃。水聲之中又夾雜着些「嘶嘶」的怪聲,還有難以察覺的腥臊味兒鑽入鼻尖,剛有了這層認知,我便感到腳邊緩慢的纏繞上了一條幼細的事物,光溜溜,冰涼涼,下意識低頭一看,頓時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部沖去。

蛇!

是一條蛇!

竭盡吃奶的力量将那蛇蹬開,我狠狽的退後了十來步,眼下的景象讓我全身僵硬,心裏發毛,不禁環臂哆嗦起來。周圍湧來了無數的毒蛇,長短粗幼各形各色,五花斑斓,三角形的腦袋左搖右擺,冷酷邪惡的大眼燃着火焰,鮮紅分岔的舌信一伸一縮,顯然牠們正有多餓,像随時随地要把我吞進肚腹裏。

更正前言,這洞穴內并非什麽都沒有,裏面住着許多許多的蛇。

我尖叫一聲,真想學那些嬌貴小姐口吐白沫昏倒過去。別怪我,誰發現自己突然被一大堆毒蛇包圍還能夠無動于衷,自若如初?只怕再堅強、再勇敢的人,曉得自己誤闖毒蛇領土都會成了軟腳蟹。

要瘋了!那個變态竟将我丢到這毒蛇窟裏!止不住內心澎湃的咒罵,我只得亂跑一氣,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跑得這樣快,連腰間被踹傷的痛也是顧不得,只想擺脫身後蛇行時磨擦地面的聲響,我可不想成為牠們冬眠前的大餐。

「爾雅!」驀地,腰間多了一雙男性手臂,我被撈進了一具男人的胸膛裏,兩人的身體便如天生的契合。

☆、此時此夜難為情(一)

我訝然注視着眼前放大的一張臉,菱唇微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堅穩有力的心跳傳來,一下一下,撫平我的惶恐不安。「你為什麽會在這兒?」聲音細如蚊蚋,像是怕驚碎了夢境,我知道這一定是夢,是幻象,不可能是真實。

「因為妳在這兒。」他輕笑着,答得理所當然。

眼圈一下子莫名的潤濕了。

「別怕,天塌下來有我替妳扛着。」他低首,把唇邊那朵溺笑喂入我的唇舌,深深淺淺,像是要化去我的恐懼和驚悸,他的吻特別的細膩纏綿,和煦得像陽光一樣,驅走我心頭的闇影。

「這又是為什麽?」我觑着他,眼神幽幽怨怨,朦朦胧胧。

「皇子要吻醒公主。」迷人粲笑自他的嘴角蕩開,一圈一圈的往外擴展,霎時間整張面孔都是晴天般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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