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咽歡

幻清本名叫什麽,他自己也忘了,只是升仙以後,在仙界挂了個尊號,拆了“星鬥闌幹”中的闌,湊個雲字,喚作雲闌,這便大搖大擺地,到上人間的雲歸門任職去了。

他比傾珀早一步到達雲歸,按理說,應當算傾珀的前輩。

他喜在傾珀面前計較這些,私底下,又不以為然。

第一次與傾珀相見,是在仙界宴仙時,驚鴻一面,不過如此。再一次相見,卻是在一處墓地。

那男子生如冰雪,蕭瑟孑然,連身邊的風也靜止,衣袂紋絲不動,整個人如同凝在了那碑前。

幻清随意往地上一躺,花兒熏人,草葉也軟。這一片如春一般,他那兒卻寒冬臘月。啧啧道:

“沒想到在此處還能遇見你,真是稀奇。”

傾珀頭也沒回,背影孤高而冷,說的話也不好聽:

“……莫不是仙界沒人了,竟派你來。”

幻清随手一點,一塊石子兒撞在無字碑上,又彈落于荒草中。他唇一張,嘲諷回去:

“穆靈仙去百年之久,未有一塊骸骨留在世上。各個殿中皆供奉他的牌位,日夜香火不停。你特地在此立這衣冠冢,實在是多此一舉。”

傾珀聽了這話,良久沉默。繼而,輕輕彎下腰,手指撫摸在那碑上,仿佛撫摸最親密的愛人。

他喃喃,“……多此一舉麽?是了,世人都如此想。可我,不過是不想忘記。”

幻清好奇:“不想忘記什麽?”

“不想忘記不能忘記的。”

“不能忘記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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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珀一瞬間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說:

“我……忘了。”

忘了?忘了!幻清撫掌,大笑起來:

“真是玄妙啊玄妙!忘了不能忘記的,卻記得自己,不想忘記那些不可忘的!這是什麽樣的感情?”他琢磨了一會兒,琢磨不出。也不也此傷神,伸出五指,對着傾珀的背影,掐念着算了算。

他是這一道上的天才。哪管對面是人還是鬼,他也能算的清清楚楚。可是傾珀像是一團霧,把自己罩着,別人要碰,就将伸出手的人也給籠進去。他皺了皺眉,有一瞬間的迷惘。立刻又清醒過來,幻清想,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于是,他像是往常為那些凡夫俗子,留下一些谶言般,做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

“你很痛苦。你活得很痛苦。而你将一直痛苦下去,直到你記起所有不能忘記的事情之前。”

幻清一臉神秘莫測。

傾珀不發一語,他像是一直都這麽安靜,做凡人如此,成仙也如此。回轉過身,望過來時,眼睛也很安靜,是那種一眼就望得到底的黑,與一眼忘不見邊境的寒冷。

幻清的手指放下。

他是真正能悟道的人。

卻有前塵未消。

幻清能勘天機,他有個畢生的心願,那就是勘破天道。

修道的最高境界,是神。

天道是神的栖息地,是神的歸處。

他要找到他們,哪怕只是他們的埋骨之地。他渴望着一切有關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滅絕的種族的訊息。

他為此癡狂。

而現在,他終于有了一點線索。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個子才高出自己腰間一點,眉眼清冷靈秀的姑娘。他緩緩地,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原來是你。”

木謠猛地後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不愧是……轉生,上好的根骨,上好的心境,是個千年難遇的好苗子。”

雲闌垂着眼睛,攆了攆手指,“可惜,魂魄是殘缺的,像是曾經碎裂成無數片,又被人硬生生地拼合了起來。這拼合的力量,非常強悍而神秘。連我,想要觸及哪怕一點點,都會立刻被彈開,始終無法窺測。”

木謠怔怔,看見他腰間玉牌時,忽然反應過來。

“弟子拜見幻清仙尊。”她要行禮,雲闌卻制止了她。

他頗為嫌棄地揮揮袖子,“凡人果真麻煩,總愛弄些繁文缛節,搞得本尊都不願出門。”

木謠垂着頭:“雲歸規矩,弟子不能不守。”

雲闌“噗嗤”一笑,“行行行,你願意用那些規矩束縛自己,我也管不得。”他哼笑一聲:

“難道本尊還怕受不起你這一拜不成。”

木謠便恭恭謹謹地行了禮,再擡頭時,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敢問仙尊,您一開始說的那些話是何意?”她輕輕地皺起眉,有些憂愁,“實不相瞞,弟子最近一直頗為困擾。”

“哦?你在困擾什麽?”

“前世。”木謠苦笑了下,她來雲歸修習的這段時日,沒想到切切實實遇到的,第一個阻礙,竟是來自自身,“觀生鏡出自您手,那化風穴鏡陣亦是您打造。您方才所言,想必是一眼看破弟子前身,弟子想求仙尊不吝告知,我,究竟是誰。”

他們都說她是另一個人。

那她到底是誰。如果她是某個死去,卻活在別人心中的人,他們都将她看做“那個人”。那蓬萊蘇家,蘇枝蘇木謠又是誰……

雲闌古怪一笑:“為何不去尋你們閣主?他對你,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木謠卻垂下眼,有點沮喪,“我不敢問……”

如果那是一道傷口,揭開就鮮血淋漓,形同摧毀。她有什麽勇氣,有什麽立場去觸碰呢?

“浮雲殿乾坤門,”雲闌忽然道,“在最裏邊的暗格裏,有一面鏡子,名叫浮生鏡。它鎖着所有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說的前塵,與來生。”

“你要是真的好奇那些舊事,便自己去看吧。”

“與他……與閣主有關麽?”木謠喃喃。

“那是自然,幹系可大着呢。”雲闌露出一個玩味的笑。

木謠猛地看向他,她的目光,剛剛流露出一絲渴問,雲闌便連連擺手:

“我若是這麽輕易便告訴你了,一切不就不有趣了?小姑娘,活着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前路未知。就像我,我算得出別人的命理,卻始終算不得自己的,這才覺得活着很有趣味兒,否則,早便投了虛空海,絕了生念了。”憂愁地嘆了口氣。

木謠:“……”

她踮起腳,将手裏的書本塞回架子中,雲闌望着她,自言自語:

“不過,你的體質真是奇怪,你的十六年人生,空白一片,可是前世,乃至前前世,我都能看得清楚,難道說,是有人故意抹去,不叫我見?”可是,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隐瞞十六年的過去,難道一個凡人的過去,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辛?

雲闌在書架間踱步,猛然一頓。

十六年。

他忽然想通了一個關鍵。

傾珀仙尊,曾經閉關了整整十六年。

……

木謠眼睜睜看着那個青衣男子撞倒一個花瓶,絕塵而去。

“浮生鏡……”她心裏默念了會兒這三個字,又随手取了本書翻看,半個時辰後,回到音字閣參加音試。

這是入門來的第一次正式試煉,音字閣以音為器,化靈入音,借此除魔滌心。金仙衣一把無相琵琶早已出神入化,依然贏得滿堂喝彩,蘇木謠一只簡陋陶埙,因她多有練習,倒也不輸人下。

“吾音字閣真是人才輩出。”老先生捋着胡子,一臉欣慰。

夜間,金仙衣睡得沉,蘇木謠近來睡眠不佳,迷迷糊糊間,聽得有人在喚:

“主公,主公。”

她半睜開眼,雲霧之中,隐約有一團紅色飄來,那聲音繼續道:

“主公,我終于見到你了。時隔一萬三千六百二十三年又三天,我終于與您相見了。”

空靈又虛幻,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到來。

“……誰?”木謠定了定神,看清茫茫雲霧中,款款地走出一個人影。那是一個少年,身着紅衫,生得下巴尖尖,唇紅齒白。對着木謠,淚水湧出眼眶,順着臉頰像珠子一樣滑落。

發現不是金仙衣,木謠霍然清醒,她翻起身,抱着被褥,驚恐:

“你是誰?”

少年哽咽地說:“主公,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阿貍,紅尾阿貍呀。”

他要走到床邊來,木謠一悚,立刻從床的另一邊跳下。四周皆是雲霧,連桌椅也隐沒了,只剩個大概的輪廓,一時間,竟讓木謠辨不清方向。

她盯着那少年,心想,這必是妖孽變化,背在身後的手,驀地現出一只陶埙,放在唇邊就吹。

她吹得兩頰冒汗,氣息紊亂,那妖孽紋絲不動。

他美目幽幽斜睨,傷心地說:

“除魔曲。主公,您終于會吹除魔曲了。我以前怎麽勸,您都不願意學的,還嫌我煩。現在您終于會吹了,阿貍好欣慰好欣慰。雖然不甚好聽。”

“……”不好聽?木謠郁悶,于是吹得更加賣力,手上突地被人捉住,那妖孽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眼前。

木謠喉嚨一卡,面露驚恐,手上一空,竟是陶埙被他拿去,握在手中把玩。他撫摸着光滑漆黑的表面,眼淚再一次吧啦吧啦地掉:

“一萬多年了,居然一點都沒改變……一萬年啊,阿貍怎麽也沒想過會與您分開那麽久,明明那一天一切都是那麽尋常。”

他突然沖上前,木謠以為他兇相畢露,豈料這少年只是抹了把眼淚,再度開始哽咽:

“阿貍想念主公,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只為尋找您的足跡。他們都說您死了,因為您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可是阿貍不信。我的主公,是這世上最強大,最厲害的主公,他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死去。”

少年眷戀地看着木謠的臉龐,用最溫柔的神情,訴說着最苦的尋覓:

“我的魂魄在路上走散了,只剩最後一絲,寄存在一只三尾狐身上。是主公再一次救了我,您果然沒有忘記我。現在,我終于攢夠了靈氣,得以化形。但今夜過後,我還是會陷入沉睡,因為沒有到真正醒來的那一天。主公,您已經醒過來了嗎?”

“我應該……還在夢裏吧。”木謠喃喃。

那少年笑了,他笑的時候,眉眼顯得又飄渺,又靈幻。

像極了……

“你為什麽叫我主公?”也許是因為夜深,人的神思混沌,也許是這少年身上,有着某種意外熟悉的氣息,木謠漸漸不害怕他了,反而開始放松下來,試探地詢問。

“主公就是主公啊,哪有什麽為什麽。”名喚“阿貍”的少年上下打量着木謠,忽然愁容滿面地問道:

“主公,您為什麽變得那麽矮。”

木謠沉默了半晌,“我以前,很高嗎?”

“嗯嗯,”那少年開始比劃,手劃到自己的額頭,不對,又往上,劃到比他還高出一個腦袋的高度。

木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月光悠悠地照射進來,這個屋子由竹子建造,此刻仿佛融入了幽暗的碧色,在缭繞的雲霧中就像一片碧海。

少年鄭重地搖頭:

“不,主公,阿貍絕不會認錯。阿貍記得您的氣息,您的魂魄,哪怕輪回多少世,您依舊是您。”

他慢慢地坐在木謠的床邊,頭一歪,倚靠在牆壁上。

松散的紅衫滑落,露出瑩潤的肩頭,他伸手攏了攏,仰着臉,眼睛漸漸流露出一絲疲憊。

木謠也微微俯身,困惑地凝視他:

“那你尋我,有什麽事嗎?”

少年唇瓣一顫,“我……預感到了不幸。”

“什麽不幸?”

“那些東西,就要醒來了。”他轉過頭,悲傷地望進木謠的眼底,“昔日滅絕的,一點一點在這世上複蘇,可終究,無法再回到它原來的樣子,無法再維持像從前那樣絕對的平衡。”

木謠茫然地看着他,阿貍嘆了口氣,像一個巫師一般,悲婉地說出最後的預言:

“您瞧,這世界被剝奪得如此徹底,各方蠶食,神靈隕落,殺戮無止。可它仍在按着原來的軌跡前進,我們都知道,它的終點,是‘滅亡’。不是仙道吞噬魔道,也不是邪魔殺光仙者。而是單純的,滅亡,就像一萬年前那些神明,那些天生的魔,在一夜之間滅亡的那樣。”

“滅亡……?”木謠咀嚼着這兩個字,怎麽滅亡?為什麽會滅亡?他在說什麽……

木謠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越掙紮則越緊張,越緊張越混亂,蛛絲揉雜在一起,将她死死地黏在那團大網上……

這幾天發生的事,已經超出了一個凡人能接受的範疇,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縮,忽然間,手被少年一把握住。

那刺骨的陰冷讓她打了個寒顫,這個少年,仿佛是從黃泉地獄中,爬出來一般。

阿貍漆黑的眼中,仿佛燃起了兩簇幽幽的火焰:

“如果想改變這個結局,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這個滅亡的契機,不複存在。”

木謠牙關緊咬。

她垂下眸子,輕聲問:

“什麽……契機?”

“一個人。不,準确的說,是一個魔。你要找到他。他也許在人間,藏在人的心中,也許在雲歸,藏在你的身邊。他要擾亂你,吞噬你,殺死你。因為主公是他最後的阻礙。而在這之前,你只有找出他,殺了他,毀滅他,您才能繼續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那樣兇狠堅韌的目光,逼着木謠不能退卻。

她如同被牽引着,艱澀地吐出:

“我該……怎麽做?”

“您要去您該去的地方,拿回您失去的東西。”

“那你呢……?”

少年唇角輕輕地翹起,露出一個笑容,溫暖又孤寂。

“我是屬于主公的,不論生死,都會留在主公的身邊。”

雲霧忽然急速消退,就像退潮那般,一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紅衣少年在雲霧中淡化,幽幽地說:

“去吧。從那個秘境醒來,您将獲得一切真實,您将獲得‘除魔’的能力。”

木謠猝然睜眼。

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沒有紅衣少年,火紅的朱砂狐睡在牆壁角落,清淺的呼吸聲屬于另一間床鋪上的金仙衣。

木謠想,是不是最近心事太重了,都開始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

忽然,“噠噠”兩聲,窗子被人敲了敲。木謠默了一瞬,翻身下床,赤着腳走去,将窗扇緩緩推開,忽有玉雕般的五指,攀住窗棂。

她吓得退後一步。

一張清俊的臉孔轉了過來,少年微微地笑:

“阿謠,跟我走吧。”

……

雲訴牽着木謠的手,飛快地走在小徑上。今夜只一輪孤月,星辰隐沒于濃重的黑暗。月在他們身後,他們走在巨大的山坡之上,皎白的月盤如皮影戲的幕布,少年與少女仿佛其中黑色的剪影。

一陣風吹來,帶着泥土濕潤的腥氣,木謠裹着披風,還是打了個噴嚏,她皺着眉問,“阿訴,我們要去哪兒?——你的傷沒問題嗎?”

雲訴扭過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不用擔心我。至于咱們去哪兒,到了你就知曉了。”

木謠跌跌撞撞地随他走着,抽了抽手,他明明攥得不緊,可是不知為何她掙脫不開。

雲訴手指十分冰冷,這種冰冷讓她想起夢裏的阿貍,攥着自己時,骨節僵硬寒冷,就像死人一般……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看看雲訴白皙平靜的側臉,努力甩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雲訴曾伴随她度過無數或黑暗或光明的歲月。

他哭泣的時候,笑的時候,寂寞的時候,開心的時候,她幾乎都參與其中,他是什麽樣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雲訴永遠不會傷害自己。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救了自己。

木謠這樣想着,不再掙紮,反握住他的手,将自己尚算溫熱的溫度傳遞給他。雲訴微微一怔,繼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緊。

良久,雲訴停了下來,木謠也停止了腳步,倆人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坑洞。

不,也許該說,是一個幽秘的山谷,四周都長滿了奇花異草,木謠微微俯身,仿佛能聽見從底下傳來的呼嘯的風聲。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讓她微微眩暈,與這世間萬物相比起來,忽然覺得自己是多麽渺小。

雲訴負着手,站在她身邊,輕聲道:

“阿謠,你看。”

猛然響起了“撲簌簌”的聲音,猶如走進一個山洞,驚動了無數蝙蝠傾巢而出那樣,數以千萬計的蝴蝶從中飛出!

裹成了一個巨大的彩球般的蝴蝶在月下沖天而起,卻并沒有四處飛散,仿佛凝聚成了一個巨大漩渦,搖曳着它們驚人而斑斓的翅翼,交織縱橫,在空中如煙花一般綻放,一圈一圈地泛出漣漪,如春華秋葉,帶來極度脆弱極度驚豔的美麗。

此時此刻,身邊少年道:

“我來帶你看墜落的晚霞。”

見木謠怔然,他低聲地笑: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忘了嗎。”

木謠愣住,她喃喃:

“你記得……”

“我當然不會忘記。”

是了。這世上若還有人記得自己的生辰,只有他了。只是他了。木謠抑制住想哭的欲望,望着那震撼人心的景色:

“你怎麽會知道這裏……”蝴蝶斑斓的顏色在她眼底錯亂,猶如夏日陽光折射的湖面。

雲訴緊挨在她身邊,微風吹起他的發絲,與少女的糾纏在一起,“這個山谷之下,有一口泉,名喚‘咽歡’,傳說,它連通陰司的黃泉。”

黃泉,那是居住着死者靈魂的地下深處,是黑暗與靜默的世界。

“以前,這個地方并不屬于雲歸。我沒有去到蓬萊的時候,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曾有一日,追逐一只蝴蝶至此。”

他望向夜空,眸光渙散:

“我下去過,想要順着那泉水下到黃泉。”

“為什麽?”木謠問。

忽然想明白了什麽,“難道——你想見什麽人麽?”

雲訴“嗯”了一聲。

“我想見一見我的父母。他們死去地太早,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們究竟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可是,愈是往深處,我愈是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痛苦,與無法逃離的絕望。最終我還是選擇放棄,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來。”

“後來我想,就算可以見到思念的雙親,我也沒有辦法開口了吧。”

面目全非的我,如何敢相認?

他再度喃喃出聲,“阿謠,幸福是什麽,活着的幸福究竟是什麽,”雲訴的聲音中,仿佛帶了一絲哀恸,“在這個冰冷的世間,我只能感覺到如浮萍一般無依無靠。”

他轉過臉,認真地凝視木謠的雙眼:“所以,阿謠,與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雲歸,去哪裏都好,放棄那些執念,你我好好地活着,就你和我,好麽?”

木謠也看着他。她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一覽無遺的掙紮,哀傷,甚至,有一絲祈求,但是,她還是狠下心,掐滅了心中最後一絲動搖,垂下眼睫,啞着聲音拒絕了他:

“對不起。”

“我不能跟你走。”

這句話落下的一瞬間,雲訴的神情,變得極為陰森扭曲,仿佛從地獄爬出的惡鬼。他的臉龐,一半籠于月色,一半隐于陰影。曼陀羅的花瓣在那陰影處蜿蜒,閃着代表詭異與死亡的,青色的光。

但是木謠看過來的時候,他早已恢複成正常模樣。月光之下,唇愈紅,眼愈深,只輕聲說:

“既然如此。”

他眯起眼睛笑起來,神色溫和而體諒,好像仍是那個鄰家哥哥般的少年:

“好。阿謠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木謠如釋重負。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向他低聲說了句:“謝謝。”

雲訴微笑着,目送她遠去。他的手指,早已攥得咯咯作響,眼底是濃重的殺意。

他心裏的魔在說:看吧,那人曾給予她至珍至貴,而她借此存活。

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總是向那個人靠近,卻一次又一次地棄你而去,就像你那個哥哥一樣!

雲訴低下頭,渾身忍不住地顫抖。那麽,是不是,剖去她的心,剜去有關他的一切,她就能完整地屬于我了。

阿謠,我什麽都沒有,我失去了一切,我只有你了。

我也只想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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