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靈犀香
鬼魂,又怎會覺得痛呢……
君芷掙紮着醒來之時,發覺不複為鬼時的輕飄飄,渾身上下沉重而酸澀,這感覺,熟悉而又陌生。親切又遙遠。
睜開眼又閉上,她懷疑自己在做夢。但是鬼,也不會做夢。
紋繡繁複的帳幔動了動,露臉的宮娥笑得清甜:“殿下醒啦。”
君芷在枕上愣了愣,凝眸細看眼前人,半晌終于确信,此人乃是她昔日宮裏的掌事宮女倚翠。自她入齊為質子,她在宮裏長到二十五歲,放出宮去之後,嫁了先前于宮中結識的禦醫,活至子孫滿堂,壽終正寝。
可現在這個倚翠,約略十七八的年紀,有着一張俏麗紅顏。
“殿下是做夢魇住了不是?”倚翠笑着将帳幔挽起,挂在金鈎之上,“可要吃茶?”
君芷心裏受到極大的震動,難道……?
“眉妃娘娘打發人來請殿下,請了有三四次。”倚翠着手扶她起來,“奴婢知道殿下昨夜觀書到了四更天,就沒敢驚動。”
眉頭突兀地跳了幾跳,君芷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今夕何夕?”
倚翠明顯一愣,爾後捂着嘴笑起來,“殿下這是怎麽了?”
君芷捏了捏眉心,“我……本宮今年多大?”
“殿下年初方才行過及笄之禮……”倚翠有點吓到了,“公主是否身子不适,可要宣禦醫?”
這具肉身,正是上一世東楚的九公主,連七歲從樹上摔下來,留在小胳膊上的傷疤都還尚在。做鬼時,倒挂在茶樓聽了不少人死後複生的故事。只是輪到自己時,不免還是詫異。
君芷用了大約盞茶時間,接受了自己還魂,不,确切來說是重生的事實。
在鏡前靜坐了會兒,緩緩便記起,今次眉妃找她,就是要為君家做說客,引她入甕,成為萬劫不複的棋子。今次,她要先發制人。遠離這是非場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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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心已定,便令宮女上來為自己梳妝。梳的是最樸素的朝雲髻,穿了一身淺碧色半新不舊的宮裙,命倚翠将先前番邦進獻的一盒密合而成的靈犀香翻找出來。領了倚翠,施施然往芙蓉殿過去。
到了芙蓉殿外,大宦官給她請了安,吊起一副公鴨嗓子道:“啓禀九公主,娘娘正歇午覺,勞煩殿下在宮外稍候,娘娘一醒,奴才即刻通傳。”
君芷也不惱,淡淡一笑,在殿前肅立。
約莫過了頓飯功夫,殿中隐約有笑語聲傳出來。接着是棋子散落一地的嘈雜。君芷冷冷地看了那宦官一眼。
他想是從那眼神中看出幾分蕭瑟之意,總算擦了擦額頭的汗,轉身進去通傳。
不多時,主仆二人進去殿內,只見眉妃歪在軟榻上,一左一右兩個宮娥輕輕揮着團扇,替她扇着風。見了君芷,她自巋然,只是笑。
君芷按制行禮,眉妃招招手,媚笑道:“公主不必多禮,坐吧,本宮有要事和你相商。”回身對近前的宮娥道:“把小廚房新做的點心都端上來,請九公主嘗嘗。”
“啓禀母妃,我也正好有要事與母妃相商。”君芷從倚翠手裏将靈犀香接過,遞上去,跪下道:“此物微薄,不成敬意,還望母妃笑納。”
眉妃見這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突然開了竅,倒也實出意料之外,只就着她手裏稍微看了一眼,笑道:“本宮記得,這是年初陛下賜予你做及笄之禮的,整個宮裏只有這麽一盒子,此物甚為貴重,本宮當不起。”
“父皇賜予我。”君芷依然維持原來的跪呈姿勢,“我本當作珍寶藏之。等待出嫁之後再用,但從今而後,君芷只怕是再也用不到這些紅塵中的東西了。”
眉妃娥眉微蹙:“公主何出此言?”
君芷正色道:“昨夜我做一夢,夢中仙師召我上山修行。道是如此,可保家國萬寧。”
眉妃挑了挑眉頭。
“原本我是沒那麽大福氣的,只是仙師說了,我是代父清修,作為父皇的骨肉。”君芷梗了一下,旋即接着說下去,“等于是父皇的化身,我若修行得法,東楚萬世長安。”
眉妃擡起纖纖玉手,輕輕掩住櫻唇,打了個哈欠。
君芷不以為意,接着道:“仙師還說,若舍得皇子或皇女出家,為着補償皇家的子嗣血脈,會讓宮中最受寵的妃嫔,再替父皇誕下龍子。”
眉妃的手頓了一頓,鳳眼陡然瞪圓了,身子坐直了,問道:“你說什麽?”
君芷便又重複了一遍。
眉妃怔住。
兩個小宮娥端着四樣點心上來了,君芷觑眼細看,一絲不錯,托盤上鵝黃的箋子寫得清清楚楚。一綠豆,一馬蹄,一桂花,一山藥。不自覺臉上就露出一個凄恻的笑來。
那邊的眉妃托着腮,思索了一會兒,見君芷還跪在地上,乍然醒悟過來:“九公主快快請起。”頓了一頓,命宮娥:“收下公主手上的香。”
君芷将那盒子交割清楚,朝倚翠擡了擡手,倚翠忙過來扶她。
“你這個夢,可信麽?”眉妃還是将信将疑的表情,一雙丹鳳眼之中疑雲滾滾。
君芷淡淡一笑:“寧可信其有,母妃您說是不是。”
死後君芷才發現,其實父親是個十足的昏君。朝野固然有一班文死谏武死戰的大臣。可她爹最愛聽的,還是眉妃的枕邊風。
這眉妃一生受盡恩寵,諸事順遂,春風得意,唯獨一樣死不瞑目。她沒有子嗣。為此不曉得斬殺了多少醫官。又走了多少邪魔外道求子。眉妃纖細的腰部,始終不見任何動靜。
君芷這一番話,對症下藥,搔到了癢處。
求準了眉妃,也就是求準了昏君。
她決定前往瀛洲山,此山中多修仙門派,清修得法的弟子,不少成了游方的散仙,從此超脫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若能如此,那這世間無論誰要驅使誰,誰又要滅掉誰,都不再是她的煩惱。
回宮後,倚翠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她不明白為何素來溫柔似水的殿下,突然就成了這樣的一副冷心冷面的樣子,竟要舍棄一切出家……飙着眼淚問,公主是不是不願意出嫁,沒關系的,可以求皇上開恩,就在宮中修行也沒有關系……
可能太過激動的緣故,這小丫頭竟然口不擇言到忘了忌諱。
君芷彎下腰摸摸她的頭頂,眼中竟然有了一絲久違的酸澀。
——好翠翠,若有機會,我還會回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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