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世
作為無主孤魂在世間飄蕩了整整百年,君芷還是沒能等來天下太平。君家全滅那日,她站在東楚皇宮十裏之外的僻靜角落,将那滔天孽火看得真切。巍峨的宮牆坍塌頹敗,與泥土為伴之時,她痛了百年的神識,在那一刻,并沒有得到解脫。
東楚滅國帶給她的,竟然只是淡漠。
放下心中執念的野鬼,即使并無香火供奉,它也能安心再入輪回。
君芷不明白,自己的執念是什麽。
“都是報應。”第二日,她在一個茶樓的房梁上挂着乘涼時,聽到有茶客如是說,“君家發生這一切,都是報應。”
換作平時,議論皇家,當以死罪論處。但如今,皇家不過是灰燼裏的一抔塵土,權柄也随之付之一炬,再也不構成威懾。成王敗寇,他們如今要尊崇的陛下,換人了。
大家以前想說又不敢說的,如今能夠暢所欲言了。
“你又知道了?不愧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的包打聽包三爺啊。”另外的茶客道。
這句贊美,足夠讓包三爺将一切和盤托出了。
“我自然知道。我那堂兄,不瞞你講,就是東楚皇城裏的侍衛,陛下曾經還賞過他金豆子呢。”
大家都說厲害厲害。又有人問:“拜托老兄快說吧,聽完我還要幹活去呢。”
“君家現在皇帝的姑奶奶,九公主君芷,當年将将及笄之年,驸馬已有人選,卻在這個時候假扮皇子入齊國為質子。”包三爺喝了一口茶,故意吊着所有人的胃口,“三年之後,東楚出兵攻齊,兵臨城下之際,齊國将質子綁着上了城樓,誰成想……”
“誰成想?”聽的人都伸長了脖子。
“當時禦駕親征的,是九公主的爹,咱們的武王陛下,有百步穿楊之神技。”包三爺再賣了個關子,細細喝了口茶,“聽那假扮質子的君芷公主在城樓上‘父皇父皇’地叫,說時遲那時快,嗖地一聲——”
連挂在橫梁上的君芷都豎起了耳朵,包三爺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武王箭無虛發,只用了一箭,就射穿了城樓上九公主的心。”
人群發出幾聲唏噓。不過也只是幾聲唏噓之後,有人說:“九公主雖然死掉了,但是為東楚贏了多少城池啊,我覺得九公主的死,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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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那又怎麽樣,現在還不是滅了。白死了。還是死在自己生身父親手上。不知道這個倒黴的九公主,當日瞑目沒有,屍骨誰幫她收的,死後又咽不咽得下那口怨氣去投胎。”
“哎,我聽說,這次來攻城的西涼,軍師是個懂招魂的方士,會好些法術,所以君家才着了道兒。”
“切,那有啥,我聽說的是,西涼旗下有一支鬼軍,全都是修行上百年的妖精,專門吸人精魄。所以才以這麽快的速度滅了南燕之後又滅了東楚。”
“噓……”
君芷挂在那裏,擡手摸摸左邊的胸口,已經沒了什麽感覺。
她永遠記得事情的伊始。
那日芙蓉殿的眉妃娘娘将她請至宮內喝茶,備了四樣點心,都是她最愛的。一綠豆,一馬蹄,一桂花,一山藥。君芷愛甜,母親在世時常親手做點心給她吃。可因母妃是因忤逆父皇而遭冷落,寡歡而死。自娘親去世,她也不敢多事,這樣好的糕點已經許久不沾了。茶至一半,眉妃便開了口,說有個不情之請。
她當然受寵若驚。這眉妃乃是彼時宮中父皇跟前最大的紅人,按輩分又是長輩。因此她道:“怎麽當得起母妃的請字。但憑母妃吩咐。”
眉妃便說,大國紛争,處于劣勢的要想求得安寧,唯有兩法。一是以公主進獻,前去和親。二是以王子為質,屈尊軟禁于強國,以示和平誠意。
君芷心裏很是痛苦。盡管東楚已沒有太多疼她顧她之人,到底是生身故鄉,怎可說舍就舍?嘴裏那口糕頓時難以下咽,含淚問道:“莫非是,要君芷前去齊國和親麽?”
眉妃又笑了:“齊人狡詐,覺得公主和親難保萬全,須得以王子為質。”
也不知是這眉妃馭人功力太厲害,還是當日糕點裏下了迷藥。最後君芷同意了假扮男兒身,入齊國為質。畢竟父皇膝下子嗣單薄,只有三皇兄和七皇兄兩位王子,三皇兄且微有殘疾。
其後就是三年的質子生涯。
期間受的明槍暗箭不消細說。
單說一樣,假扮男子就很要命。為了不被識破,幾乎都不說話。被押上城樓那一日,她已經失語數月,掙紮着才能把“父皇”二字喊将出來。
——父皇,我是君芷啊。
到如今,想起來真是個笑話啊。被送去齊國那一日,她尚且叮囑七哥,“記得護得父親龍體安康。”
七哥也含淚注視她,“謝謝你,小九。你的恩情,七哥永志不忘。”
可是那一日,兵臨城下,父皇親征,騎馬侍立一旁的,正是七皇子君赭。
若不是這破落茶棚裏聽得有人談起,她都不知道自己對這些事情還記得如此清楚。
忽而,有兩名西涼兵士走進茶棚,臉上都有刺字,只是不知是何類文字,大喇喇往那一站,對着包三爺他們那一桌,笑得形同鬼魅:“給本大爺讓開。”
包三爺咕嘟吞咽一下,“這位軍爺,這裏到處都是桌子,何苦和小的們搶?”
“搶?”其中一個一聽,刷地将刀□□,“你也配和本大爺搶?”
聽見拔刀聲,人群都肅穆了,紛紛站起來躲避鋒芒。
包三爺也戰戰兢兢地要走。
奈何那個手握屠刀之人,啐了一口:“你,不許滾。本大爺的刀既然已經出鞘,那就必須喝到人血。”
包三爺兩股戰戰,勉強回頭作揖道:“求軍爺饒命。”
那人笑得更加讓人毛骨悚然,也不答言,揮手就是一刀劈過去……
君芷飄過去,堪堪将包三爺推出去丈許。
然而,不等她松一口氣,方才揮刀之人陰沉着臉,幽幽道:“閣下是何方神聖?”
君芷詫異,居然有人可以看破她的行藏。
那鬼氣森森的軍士不待她反應,揮手又是一刀:“本大爺第一個想砍的,就是你。”
很痛。
魂魄四散的時候,君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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