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很甜啊
夜涼如水,窗棱外傳來一陣雪團墜地的鈍響,末尾是幾點雪團散了的沙沙聲。
“閣下是誰?”對方不答,君芷便再問了一遍。
那個人影在她第一次出聲時已經僵住,過了這半晌,才總算又發出一聲輕笑:“我是誰,小九心裏不清楚麽?”
君芷面無表情:“不清楚。小九也不是你可以叫的。”
那人突然欺身壓了過來,兩個人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體溫彼此交融間,君芷察覺對方要熱得多。仿佛體內有幾個旺旺的小爐子在燒。
三百年的內丹,果然不可小觑啊。
那火一樣炙熱的女子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和呼吸也是一樣的炙熱:“叔叔這是在裝糊塗。”
借着窗外的月光,君芷把這人看清楚了。一看清楚,便不由得怔忪。先前以為,長得如同凜月一般的,就是美人之中的極品了。
其實不然,眼前這個,一張桃花薄面上,眉黛春山,眼颦秋水,眼尾狹長還略微上挑,比起凜月那充滿柔善之意的美來,更多了股子妖冶的邪氣。
由于太過精致,讓人懷疑是畫裏走出來的假人兒。
“小九看我,竟看得癡了。”那人眼睛彎起來,唇角微微勾起,“如此,我的樣子,想必小九也是滿意的了。”
君芷半晌才道:“請你自重。”
“為何要自重?自重有什麽益處?”疑惑的語氣倒是與先前的小狼如出一轍,“我心悅于你,你心悅于我,兩情相悅,何必辜負良辰美景?”
君芷淡淡道:“你下去。”
“我不。”變回小狼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完還埋下臉,在她的脖子根兒來回親吻。親完脖子,又帶着一絲愠怒和戾氣湊上來啃嘴巴。啃了半日,下邊那一個始終毫無反應,雖然身子是溫軟的,态度卻又冷又硬,簡直就是窗外雪地裏的石頭。
她終于洩了氣,頹然道:“叔叔難道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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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芷不看她,望着屋頂道:“你既然已經長大,我也不再便将你帶在身邊,你走吧。”
“叔叔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你不喜歡我嗎?”剛剛還動作粗魯的暴君,忽然變得委屈又脆弱,“我長得不好看嗎?”
君芷依然不看她,淡道:“你走吧。”
“為我分擔天劫,還不讓我知道,藥也是睡夢中才喂給我,這樣無私,難道不是因為愛我很深的緣故麽?”小狼的委屈又翻了一倍,“怎麽我變好了,你反而不要我了。”
屋內寂寂良久。小小的床榻之上兩人也一直保持詭異的姿勢。誰都沒說話,誰也沒有動。
“變好?”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最終,還是君芷率先打破了沉默,因為再撐下去,她就要出汗了,看向透露出邪魅的雙瞳,“我的楚顏不會欺騙我,不會在夜半趁人睡着時做這些無廉恥之事。我的小狼,比閣下要好太多。”
這番話說完,那人身形凝在那裏。
君芷閉上眼睛。
小妖精總算翻身下去,默默縮在一旁,過了會兒,小聲嗫嚅道:“我就知道,你只喜歡小東西,我怕你不要我,所以變成這副鬼樣子之後……一直不敢用真面目見你……這下好了……果然不要我了……嗚……”
君芷閉着眼,驅趕道:“走吧。”
“我不會走的。”那個小聲音又跟賭氣似的犟起來了,“我是叔叔的小狼。”
“今後不養狼了。”君芷下結論似的道,“你走吧。”
“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小聲音十分堅定,“如果我們不親,那我就欠你的恩情……我們妖,都是恩怨分明的。”
君芷默了一默,半晌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我可以像原來那樣呆在你身邊。我可以不長大。”小狼的聲音近乎哀求了,“我可以一直是小孩子。”
君芷道:“不必了。”
嗖地一聲,一道銀光從床上竄到了地下。君芷側目一望時,只見地下卧了一只銀毛狼,通體的皮毛油光可鑒,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動。
——原來一場天劫,還有換毛的作用麽?
那狼擡起頭,微眯着眸子道:“那我這樣,總不礙事了吧?”
君芷雖然心中不忍,然則心裏暗自尋思,如今妥協了,後患無窮,不若現在殘忍一些,斷個幹淨,因咬牙道:“我不要看到你,也不要看到狼。”
銀毛狼聽了,眼角耷拉下去,在那裏吧嗒吧嗒掉了幾串眼淚,“這樣大的雪,你要我去哪裏?你真的不心疼嘛?”
半晌,床上的那一個道:“不疼。”
又是嗖地一聲,屋內複又歸于沉寂。
過了會兒,君芷坐起身來,四下一望,屋內确實再沒了小狼的氣息。因抱膝坐在那裏,怔忪了半日,嚴寒侵體也不覺得。直到忽地打了個噴嚏,才回過神,将一件外袍撈過來,披在身上。
披了一半,忽地想起去溫泉池之前,小狼從床下裝衣服的小箱子內翻出它來,笑道:“這件衣服不夠好,等我出去打一頭虎,用虎皮給叔叔做一件虎裘,就再也不會冷了。”
君芷拒絕,表示學成之後的玄天弟子都是不怕冷的。
小狼嗷嗚一聲。
她終歸是聽她話的。讓她走,也就走了。沒有糾纏,沒有龃龉。
小狼比人好。比人可愛。
她和衣躺在枕上,一雙眼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沒再睡着。
說實在的,沒了小狼暖床,這積雪不化的日子是挺難熬的。
所幸在一日重似一日的課業之間,雪漸漸地消失了。山上邊,由于有一些仙術厲害的前輩照應,道路不至于泥濘,玄天的弟子鞋襪裙裾都幹爽潔淨。
然而山下就比較悲慘了。君芷下山為凜月采藥的時候,避無可避,常将袍角弄上些泥印。
偶爾擡手擦汗時,會突然走神,想到小狼崽。小狼崽很貼心,見她出汗,會将小手遞上來,用袖子替她拭汗。“叔叔,你歇歇罷,我歇好了,讓我來。”然後撅着小屁股哼哧哼哧拔草。
這樣混混沌沌的日子過了有小半月,冷冷的風将地面吹幹,君芷掐指一算,不日就是放晴的日子。準備的果品之中,還差榛子與棗幹。
原本是已經妥了的。這兩樣又不是東海龍王角。
只是她派下去的兩位小師侄湊在一起聊得高興,至于犯了糊塗,裝榛子的口袋不知在哪兒挂住了,破了個小洞,不大不小剛好夠漏出一粒榛果,等到上山來時,一口袋果子已經漏光了……
小師侄抱着個空袋子哭得眼睛都腫了。君芷又不好責備,畢竟人家還是嬌滴滴的女娃娃,且是初次下山執行任務。
棗幹也買錯了,買成了新鮮的冬棗。下剩的那一個也哇地一聲嚎哭出來。哭得君芷腦仁兒疼。
若是別的,将就将就在山上摘點耐寒的野果撐撐門面也就罷了。
偏偏這兩樣又分別是崇明和玉女的掌門最愛的點心。若是少了這些個,那今年的論法大會,怕是要出亂子。難保沒有這樣的流言:玄天仗着是大門派,對于十年一度的論道如此怠慢,一些兒待客的誠意也無。
諸如此類,不是她妄自揣度。
實在是君芷早發現一個規律,越是修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性子裏會有孩子氣的一面,一旦鬧起來,不好哄的。說是返璞歸真也好,說是倚老賣老也罷。與其到時大家臉上不好看,不若自己費些事,未雨綢缪是正理。
凜月和呂道陵都可以騰雲,但沒有個勞煩他們走動的道理。她得趕着親自下山一趟,晚間趕回來。
收拾妥當,一開門,便見柳心瑤一頭栽了進來,接連幾個趔趄方站穩了,滿臉敗絮的笑意:“嗨呀,嗨呀……阿芷,今日萬裏無雲,是個好天啊。”
君芷淡道:“你想偷聽什麽?”
柳心瑤咳嗽兩聲,漲紅了臉,“偷、偷聽,我這麽正派,怎麽會偷聽呢!就是吧。”搶上來攬住她的肩,“你的小狼呢?我好些天沒見她了,怪想她的。”将腦袋往屋子內裏探了探,“顏顏……?”
君芷一把将她推出門外,“她回老家了。”
“老家?”柳心瑤一臉懵,半晌痛心地道:“她不是你路上撿的麽?!原來是拐帶的啊……阿芷,即使你妻離子散,妻子孩子都不要你離開了你,你也不能拐帶別人家的小孩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稍微體諒一下她父母的心情啊,不能只顧自己……”
君芷扶着額頭:“如今沒時間同你糾纏,論法大會就在眼前,我還有兩樣果品要去置辦。”
“诶?”柳心瑤笑起來,“從沒聽過你這麽不耐煩的語氣,好好玩,好有意思。”從身後提出兩個袋子,雲淡風輕得仿佛那倆看着就沉甸甸的口袋是兩朵雲一般,“你不是已經置辦好了嗎?這不是你放在門口的?不是你是誰?”
君芷就着她手內一瞧,不由一愣。兩只布口袋,裏邊裝的正是缺的那兩樣東西。
柳心瑤揀了一枚棗幹放進嘴裏,眼睛忽然亮了:“哇,很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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