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別哭啊
論法大會總算如期舉行。來的都是這瀛洲山上的大人物。既是大人物,便免不了争奇鬥豔。只不過比試的,不是姿容,而是道法。是日,玄天弟子的頭頂五色祥雲彙聚,隔一會兒來一個,某某掌門駕到,某某尊者攜座下大弟子來訪……
元清十分怨念,為何在他受罰期間遇到了這檔子事。喊得嗓子都要啞了。
然則也不能怪別人不一股腦地來。除了這些人個個都有自己的脾氣,誰也不肯屈就于誰而外,還有些散仙是在方外雲游的,今日才趕回來。
君芷在門旁同元清一起接待來客。
來的人都不免對她多看兩眼,露出了然的神色來。
她站在那門口,因有人懷中抱着獸類,或狐或兔,不免怔怔地失神。
那棗幹和榛子,是誰放在門口的,她心裏有個猜測。
除了這兩樣東西,她屋裏的被褥也變了,好幾層褥子縫在一起,比先前起碼厚了三倍不止。晚間蓋在身上,熱得幾乎冒汗。
這又是誰動的手腳。
大約從卯時起,直到辰時,人客方才漸漸地變得稀稀拉拉。
元清咳嗽道:“師叔,您請進去吧,來得也差不多了,這裏我照應,裏頭萬一凜月師叔祖有什麽要倚仗你的。”
君芷聽了有理,便施施然往裏頭去了。
大會的現場是凜月親自布置的,用了三層結界,祥光環繞,芬芳撲鼻,四處點綴不到開放時節的花卉。在這春日一般和煦的氛圍之中,各位瀛洲山上叫得出名頭的人物,唇槍舌劍,大論道法。
君芷和空珊等人席地坐在一旁,側耳傾聽。
柳心瑤兩道打結的眉毛,就沒解開過,伸手從面前的盤子裏拿個果子,咔嚓咬一口,嘀咕道:“無趣。這有什麽好争的。”
過會兒又蹭過來,指着坐在正中間,階位最高的那個美貌道姑頭女子,和君芷交頭接耳道:“阿芷,那就是咱們的掌門,吳常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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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次呈階梯狀,地位越高的,坐得也越高,離她們越遠,君芷度其位次,想了一想,道:“想來是了。”
柳心瑤嘶了一聲:“據說沒有絕頂大事發生,她都不會露面的,怎麽,這個論法大會就是絕頂的大事嗎?”噗嗤一聲笑出來,“那這瀛洲山也真夠婆媽的,還不如我在塵世租幾個話本子看着度日來的有意思。修什麽仙。”
君芷做個禁聲的手勢。
她們的這個疑惑,很快就有別的人代為提出了。
玉女派掌門名曰娥眉子,論法半個時辰小歇之時,她站起來笑向斜上方的吳常月道:“月掌門,方才忙于應對各位師兄妹,還未曾好好問候過月掌門,掐指算算,上次相見,已是五十餘年之前的事了,掌門的風采,更勝當年。”
吳常月微微颔首,笑道:“謬贊了。”
崇明的掌門性子耿直,不會像娥眉子一般彎彎繞繞,九曲回腸,站起來便直說道:“月掌門是非經大事不出山的,此番肯面見我等,是否發生了什麽大事?如有大事,不若早些說出來,大家知曉後,也好及早商議對策。”
吳常月緩緩站了起來,在座位前來回踱了幾步,檀口輕啓,吐出幾個字來,叫原本一派祥和的大會現場,突然騷動起來,各個有些資歷的大人物臉上都露出驚恐的神色來,花香裏混進了一種名叫恐懼的暗湧。
而她說的不過是:“魔尊将再度臨世。”
柳心瑤靠過來,貼着君芷的肩膀,輕輕問道:“這些人,方才談吐還那麽慷慨,怎麽現在,一個二個,都跟受了驚吓的雞崽子一樣?”
君芷眉頭微微擰起來,沒有則聲。
柳心瑤擡起食指搓搓鼻子,又問:“魔尊很厲害麽?”
一直在旁未曾開過口的空珊,這時突然對她露出微帶輕蔑的笑:“虧你號稱閱遍人間話本,那一本《狄也傳》都沒有看過?”
柳心瑤皺皺眉頭,“話本歸話本,怎麽做得真?”
空珊淡道:“那話本就是由真事改寫。”
“狄也傳……”柳心瑤看着天回想了一陣,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忽地變了臉,滿面駭然,還瑟瑟抖了幾下。
那邊吳常月接着道:“各位也不必太過驚慌。所謂否極泰來,泰極丕來,萬事萬物相生相長,此消彼長,原本就不是靜止的。當年仙道上合力才将之擒住,鎖在鎮妖臺下。那一場惡戰,折損了一千八百餘名道友,落得死後封神。可這個犧牲,不是白費。”
下面的人依然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魔尊在鎮妖臺下掙紮了近千年,如今雖然掙脫鎖鏈,然則功力自然大損。三魂不全,七魄四散。”吳常月坐下飲了一口茶,放了茶盞,才道:“不成氣候。”
可這話似乎并未帶來很大安慰。
那些原本說道說得興起,争得臉紅脖子粗的,此刻都面色青白,如鬼似魅,毫無血色。
全場寂然了約有盞茶時分。
凜月站起來,笑着打圓場,說了一兩句之後,喚了一聲:“君芷。”
下邊的君芷站起來,應了一聲是。
“上一次論法大會之際,我釀了一批梅花酒,如今就埋在斷崖邊那三株棠梨樹的樹根下。想來,也是時候請諸位道友品嘗,你去替我取來。”
君芷看得真切,全場一直神色自若的,只有吳常月呂道陵和凜月三人。不免生出一絲欽佩。答應了,領命而去。
因想着耽會兒,也不知酒有幾壇,便在結界之外,随意喚了三四個小師侄,領着往棠梨樹園去。
沿途發現周遭都已經是萬物複蘇的春日景象了。不知與凜月催開群花是否有關聯。身後的小師侄都活潑嬌憨,花兒和朵兒一個都不放過,都說開得好開得妙。
施施然到了棠梨樹下。小師侄在身後笑道:“芷師叔,這旁邊有好些桃樹呢。花都開了。好漂亮。”
君芷笑了一笑:“這就是你們師叔祖埋得好了,這裏桃樹這樣多,埋在桃樹下,可就不好找。”
小師侄接腔:“埋在梨樹下,一下就找着了。”說完嘻嘻地笑起來。
君芷點頭,“去把花鋤拿來罷。”
兩個小師侄蹦蹦跳跳地去了。
去了半日,卻不見回來。
君芷扶了扶額頭,對身邊的這一個道:“你去看看,怎的還不回來。”
這一個答應着去了。也半晌不歸。
君芷心裏疑惑起來。轉了幾個彎,親身去尋。
走了不多遠,只見地上倒着兩個,臉頰紅撲撲,呼呼大睡。
再走了幾步,又倒着一個。
君芷心裏發急。蹲下給睡做一堆的兩個掐人中拍面頰,只是沒用。本來是找他們來運酒,這下倒好,也不知着了誰的道。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戲谑的笑。
君芷循聲仰頭望過去,只見桃樹之上,坐着位紅衣的女子,眉黛遠山,眼颦秋水,眼尾狹長上挑,姿态妖嬈,仿若一副懶散的美人圖。
君芷不做聲,蹲下繼續掐小師侄的人中。
“君芷。”上頭那人從腰間掏出一個酒壺,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唇邊的酒漬也不抹,就任它挂在唇邊,笑盈盈地道:“你放着我這麽得力的幫手不要,卻中意這些笨瓜麽?”
君芷不理她,将小師侄拖到一旁的桃樹底下,讓她靠着樹幹坐着。
上頭的女子笑得更大聲些:“別人都只會成為你的累贅。要我吧。我會幫你把一切都料理妥當。”
君芷将另外那兩個也拖過來,讓三人靠在一起。
見她一直不吭聲。上頭的女子終于收斂的笑,飛身下來,帶落一陣飄飛的桃花雨。
她落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擋住君芷的去路。垂首用一雙亮得吓人的眸子,注視着她,“只不過喂了他們幾口酒,就都倒地不起……啧,看到沒,他們都不中用。”
君芷繞過去,去一旁的草堂找花鋤。
“你要掘酒是不是?”楚顏聲音裏又帶上幾分笑意,“你那凜月師叔釀的梅花酒,味道好極了,你要不要嘗嘗?”
君芷聽了,總算看了看她,帶着一絲怒意道:“酒呢?”
楚顏将手裏的酒壺朝她遞了一遞,唇邊的笑十分恣意:“這裏。喝不喝?”
君芷有些着急:“你都喝光了?”
“是呀。”小狼往後斜斜一靠,靠在桃花樹上,“你不理我的這些日子,我只有借酒消愁了。那點酒,哪夠我消遣的,這壺裏的,就是最後一點兒了。”将君芷的哆嗦都盡收眼內,笑得更是舒暢:“嘗嘗吧?”
君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便是她此刻會騰雲駕霧,下山去置辦了酒,再趕了回來,也不成。因為凜月釀的酒,必然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而這些酒,竟然叫頭狼給搗鼓光了。這狼,是她帶來的。
所以追根究底,還是她的錯。
君芷的眼眶,漸漸紅了。
“哎哎,別哭啊。”小狼急了,斂了笑,嘆口氣,兩根手指捏在一處,啪地一聲響,指指不遠處,“諾,酒都給你挖出來了。好好的都在那兒呢。”
君芷朦朦胧胧朝那邊一看,确乎是幾個酒壇子沒有錯。便不發一言,朝那邊走過去。暗暗擡起袖子,将眼睛擦幹。
“等等。”身後的小狼喚道,“你不要我,是不是因為,我是妖,所以看不起我?”
君芷沒說話,接着走她的。
楚顏自然是不甘心的,飛身擋住了她,緩緩問:“我要是……統領三界,你會不會喜歡我?”
君芷仰頭望着她,看進那雙黑如子時夜空的眼,發現這狼居然是認真的,便答道:“君芷不愛登徒子。”
小狼頓住,一副啞然的模樣,鳳眸微微眯了眯:“那你,會臣服于我嗎?”
“君芷,天生不知何為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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