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喪禮

昨夜沒喝個盡興,平月便來叫我回去,韶絮然一路送我回了學涯。之後洗洗便睡了,誰知正午醒來,唇邊起了一粒粒細小的水泡,癢癢的,我沒忍住摸了幾下,卻發覺越來越癢,甚至有點針紮的疼。

“您別碰它們,入了冬,氣候幹燥,您昨兒還吃了那麽多烤地瓜,可不就上火了。”平月擰幹毛巾遞給我,“您先洗漱,奴婢煮了綠豆湯,能夠清涼身心,降火凝神,緩解癢痛。”

平月還拿了藥膏給我塗抹在唇邊,涼涼的。

我托着腮幫子坐在門外頭靜靜地憂傷,瞥見顏瑜才想起昨晚我約韶絮然的目的是想查案來着,結果光顧着吃東西喝酒給全忘記了。

顏瑜見我驚了驚,而後發自肺腑笑得合不攏嘴。

我下意識擡手遮住嘴:“沒見識還是怎麽地,長個水泡有什麽好笑!”

顏瑜真誠地說道:“我還真沒見過姑娘嘴巴長這麽多水泡!”

我憂傷地說落他:“要不是想幫你查個案,我至于弄成這樣?做人要憑良心!”

顏瑜一愣:“兩者有什麽關系?”緩了片刻,又道:“有什麽線索了?”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

顏瑜:“......”

我道:“你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啊!”

顏瑜大聲道:“誰寄希望與你了!我當你有什麽線索了才問的,果然是沒有。”

我斜眼視他:“昨晚淩姐姐來,你有沒有把握時機讨好她,有她幫忙,事半功倍!”

顏瑜微微揚眉:“她說......非要我自己查出卧底。”

我道:“啊?這得到何年何月,我看你早點去武昭做活,熬一熬五年跐溜一下過去了......”

顏瑜振袖走了。

午後我躺在榻上閉目養神,平月來傳話說明日回珑延。

我跑去書房找景池珩,上氣不接下氣:“這麽快?我還有要事沒做呢?我們很趕時間嗎?”

景池珩擡首,蹙了蹙眉:“嘴怎麽了,過來我看看。”

“不行不行,再緩兩天行不行,我還要幫顏瑜查案!”

瞧我這張嘴,一不小心就自個先說了。

“讓他自己想辦法。”

“卧底到現在都沒有查出來你就一點都不着急?”

“所以你就想着要查案了,”景池珩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我暗吐一口血:“顏老先生光教顏瑜讀書了,可沒教他查案的本事!”

“顏瑜早晚該學會獨擋一面,收斂懶散的性子。”景池珩輕巧地擡起我的下巴,手指向我的嘴唇觸來,未及觸碰,又停了下來,沉了片刻道:“原想今日晚膳備桌大餐,起了這麽多水泡,魚蝦蟹是吃不得了,還是照舊吃素菜吧。”

恍如晴天霹靂!

我激動地緊揪他手腕,連說話都不利索:“大、大餐......”

景池珩淡漠道:“沒有了,誰叫你昨日吃那麽多烤地瓜。”

我右手揪住他手腕不妨,左手猛拍桌案,龇牙咧嘴:“我怎麽知道嘴巴會變成這樣?往時也沒有這樣的經歷。我要知道一定少吃兩個,你就是故意的,偏昨天不告訴我。”

“往時沒有我督促着,早起了不知多少回水泡。真是越大越不讓人省心!”景池珩揉了揉發脹的眉心,聲音低沉:“松手!”

我:“......”

景池珩拿起桌案上的一張信紙:“今日才到的信,病愈重。”

十幾年來,饒是母親病重之時,未見珑延來信。今年倒是來的勤快,說我內心沒有怨怼是假的。

“熬不過年底,待我們抵達珑延,不出意外,正趕上奔喪。”

我心中咯噔一下,“你這是掐着奔喪的日子去的?”

我生在京都,長在京都,對祖母并無感情可言算得上情理之中,但景池珩卻不一樣,生在珑延,亦在珑延足足八年。

景池珩風輕雲淡:“喪禮宗親長輩都會到場,你不認識那些人,若有人跟你說話,不想回應也無所謂的,他們大抵不會自讨沒趣。”

兩日車程,連日雨紛紛,顯得更為寒冷,抵達珑延已是夜晚,城門口便有等待的奴仆,一路接我們去王府。

規格甚大的晉王府府門大開,兩邊一排糊着素白紙的燈,照如白晝,府內前廳人來人往,裏面哭聲搖山振岳。我與景池珩正走着,後面忽然急匆匆跑來一身穿素衣的婦女,先我們前跑進了靈堂,痛聲哭訴了一番,有侍女抹帕相勸,卻是愈勸愈哭得凄厲。

我縮在景池珩身後,問:“那人是誰,怎哭得如此厲害。”

景池珩平淡道:“大伯之妻,秦氏。”

我聽老管家提起過,父親是祖父膝下幼子,上面有兩位嫡親的兄長,王位本該由長子繼承,但因為父親娶了我母親,故而才得了世子之位。祖母甚愛長子,長媳亦是親內侄女,無奈我母親身份高,待父親繼承王位後,掌家之權亦歸我了母親。

不過後來,我母親回了京都,掌家之權則又落到了這位大伯母手中,因我父親未續弦,府中無女主人。

靈堂中幾人勸道:“人已辭世,且商議如何料理後事要緊。”

秦氏捂着帕子站起來,這才注意到我們。

“世子與小郡主且來拜拜你們祖母。”

祭拜後,我與景池珩默聲站在了一旁,此事堂內一素衣中年男子踏進來,劍眉星目,膚色皙白,下颔略有胡渣,卻掩不住雍容華貴之氣度,眼中稍有郁色,容貌卓然出衆。

景池珩皺眉簡單地行了一個家禮,連父親都不曾叫一聲。

我心中有些淩亂,待反應過來,學着景池珩的摸樣也行了一個家禮。

父親神色淡漠,在靈堂中拜過後便把景池珩叫了出去。

人生地不熟,靈堂又哭得厲害,根本待不下去,我随即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麽?懷着身孕還急着趕回來,才咽氣的人,不幹淨。再者夜裏風大,何不等明早再來,偏要今日來,你這是要氣死為娘。若你腹中的孩兒出差錯可如何是好,原來身子不大好的人,好容易才懷上的,偏不長個心眼。你祖母在時,偏大房偏心的厲害,就屬你這孩子最傻!”

“母親您且息怒,左右人都已經去了,您如今計較豈不是平白讓自己不暢快。女兒好歹是長女,總得把面子做足了,免得落人口實。大伯母是個不饒人的,逮着芝麻小的事也要做文章,如今祖母去了,我做長女的不及時趕回來,恐怕要被她扣個大不孝的罪責。至于我腹中的孩兒您請放心,大夫說了,胎位很穩。”

我并非有意聽牆角,而是不知該去何處,沒個人理會我,舟車勞頓真的很累,沒人告訴我休息的地方。

“要是公主還在,由得她在府裏耀武揚武?都是親兒子,這數十年來,母親一直沒想明白,咱們怎麽都不得她歡心。再說是三房搶了大房的爵位,跟我們二房有什麽關系?你自出生起,那老太太就沒抱過你,連你兄長都不曾抱過,偏就大房的兒子捧在手心裏!你呀,心眼寬,母親我是忍多年這股惡氣!”

“哪是咱們三房的孩子不曾抱過,連對世子也是如此,公主在時,沒少給大伯母難看,那十幾年,大伯母過得算是叫我們舒心。母親您年紀大了,也別再嘔這口氣,保重身體才是要緊。”

難怪景池珩對祖母沒什麽感情,她竟是這樣一個人。

“我身體好着呢,定要死在大房後頭!景家已經不同往昔,誰都看得出來,當年的聯姻不過是為了借助景家的勢力,公主與你三叔素來不和,若非因彼此所需,哪能走一塊?倒是公主不虧是個有手腕的,老太太與大房聯着與她鬥,也沒能鬥出個贏面。如今你們皆已成家,只要日子過得安穩,我與你父親才能過得安穩。”

早知曉母親與父親不和,但既然彼此各有所需,為什麽不能愉快地各取所需?

我又折回去,只見堂外頭,又一婦人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子上開着數目,幾個侍女忙倒茶,一面按數取紙。

府中的人越聚越多,秦氏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冊子,正正經經說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情不用管,裏頭原先管着茶水的,先去點點府中備着的數量,不夠的,趕緊回來禀我,務必備足了,”報了一串名字後,又繼續道:“這三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挂幔,守靈、供飯、供茶、随起舉哀,也不用管別的事,後面的四個,專職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最後面面的四個管器皿,少一個也是分賠,賠款從月錢裏扣。”

一個侍女腳步匆匆而來,抵着頭說道:“夫人,尤府着人擡了祭禮來。”

秦氏報了一串名字,不緊不慢說道:“你們八個單管祭禮,且先去收拾着,動手都小心些,弄壞了休怪我不饒人。”

“這個月頭,都得辛苦些,再有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監察火燭,打掃地方。白日裏某人守某處所有的桌椅古玩或一草一木,若有丢壞的,決不輕饒。院總管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吃酒拌嘴碎碎叨叨的,立刻拿了回我。”

府中的人職責分明,各有去處,不似我方才進來時所看到的那般紊亂無序。

“小郡主舟車勞頓,大伯母早已收拾好院落,鴛兒,你帶小郡主去歇息。”

可晚上也睡不好覺,外頭腳步聲不止。天未及亮,景池珩把我從被窩裏拉起來。磨蹭了許久,睡眼惺忪地穿戴好了衣裳。

院中小厮垂首立着,秦氏一聲:“供茶燒紙。”只聽見一棒鑼鳴,諸樂齊奏,侍從請來一張大圈椅,放在靈前,大伯母坐下,放聲大哭,于是裏外上下男女接聲哭嚎。

平月掏出塊帕子塞進我手裏,焦急道:“您也快些哭出來,要不還是奴婢掐您兩下。”

我瞥眼見景池珩神色淡然,腳尖踢了踢他:“你怎麽不哭?”

景池珩沒什麽表情:“哭不出來。”

完了,肯定要被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了。

“平月你掐我吧,下手稍微悠着點,別太過了。”

我們倆兄妹,總要有個哭的,景池珩這樣人的我還沒見過什麽事讓他哭過,也想象不出來他哭的樣子。

只好我來哭。

喚作鴛兒在旁邊勸秦氏,又有幾位老婦人勸着她,她順勢止住哭聲,開始辦正經事。

有小厮來得不及,被罰了兩個月的工錢,院總管家來報,昨日亦摔碎了幾樣茶器,尋着擔職的,一一懲罰了。

老管家此前說的不假,秦氏辦事的能力确實不錯。

因在喪中,夥食都是極素的,讓人完全沒有想吃的欲望。

我與平月在角落看人哭,看人忙活,熬到伴宿之夕,府中滿座,妯娌皆聚。直到天明吉時,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摔喪駕靈。

珑延各部文武官員,皆來送殡,大小轎子不下百餘乘,各色執事陳色,接連擺了三四裏遠,可謂聲勢浩蕩。

喪禮辦完,已近年底。

我大呼一口氣,可算辦完了。這幾天總覺得耳朵嗡嗡的,眼都有些恍惚。

晚間,一家三口在頭一回在廳中單獨用膳。

“這幾日,在家中住的可還習慣?”

我則默默點了點頭。

“既然習慣,再多住些時日吧,過完年再回京不遲。”

景池珩這才出聲道:“不行,明日回。”

父親臉一黑,眼看着就要失手把碗砸出去。

我捏了一把冷汗。

一頓飯,在各自沉默中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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