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清風徐來, 翠幕微拂,美人和衣,半窩在榻上, 柔軟的烏發窩在頸窩兒之中,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顫動着。

她的呼吸并算不得太穩、并算不得太安寧。

修士不畏寒暑, 且四月的平江還有些纏綿的寒意,這屋子并不暖和,可窩在榻上的美人兒卻雙頰酡紅,額頭和脖頸窩兒都沁出了薄汗, 令她的頭發也亂七八糟地貼在額頭與面頰上,她皺着眉, 緊緊地攥着自己的衣裳, 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她的确不得安寧,因為她毒發了。

五年前她離開的十分倉促,幾乎像是逃一樣地跑了, 身上蠱毒餘毒未消,雖不至于要命,但發作起來十分難捱。

在醺然的夢中, 她覺得好累。

那是一種帶着高燒的疲倦,深入骨髓、透入皮肉,像是一條細且長的鞭子, 正用一種并不均勻的力道一下一下地鞭笞着她,殘酷而沒有絲毫憐憫。

她像是被電流所擊透一般, 手指忍不住痙攣、渾身忍不住蜷縮,脊背沁出一層薄汗。

她奄奄一息地在遮天蔽日的高燒之中昏迷着, 面容氤氲、眼睫濕潤, 恍惚之間, 她好像并不是在微寒的夜晚,而是在爆裂的炭火之前,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株脆弱的蕨類植物,在炭火中瘋長死去。

她的長|腿緊緊交疊着,唇中喃喃地叫喚着她所思念的那個人的名字:“阿……阿顯……”

而她所思念的那個男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榻前,目光冷得猶如磨尖了的雪粒。

他的目光雖然很銳利,但并不明亮,反倒暗沉沉的,帶着一種風雨欲來的危險之感,他死死地盯着曲紅绡的臉,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痛苦凸起。

他一直都在找曲紅绡。

他絕不接受五年前那樣的結果,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裏,他一個人躺在冰冷而堅硬的地方,閉着眼感受他自己奔湧的血液,痙攣的肌肉,他無法控制……無法控制……

他無法控制自己思念她。

他恨得要死,眼中滿是血絲,瞪着屋頂去想,他若抓到了她,他一定會、他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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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頹恨地咬牙切齒,因為他忽然發現,那些報複也好、仇恨也罷,其實都抵不上……

他最想做的,居然是質問。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不好麽?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解釋,就要這樣抛下我?

他盯着她,又無時無刻不想要撇開目光,不、不、不……這樣的女人不值得去看,不值得去喜歡,不值得念念不忘……

他該報複、他該報複!殺了她……什麽都不要問,膽敢背叛的人本就不該活着,他殺得人足夠多了,他的心腸本就如同鐵石……

然後,醺然入睡的她帶着無限的思念和渴望呢喃着:“阿顯……”

傅顯的表情忽然在一瞬間變得猙獰!

極致的痛苦忽然在此刻襲擊了傅顯,他渾身都痛苦地緊繃起來,像是被一只巨手惡狠狠地絞住,他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牙齒,血是苦的……又苦、又鹹……他的心也在出血,那種血似乎已将他的五髒六腑全都浸透,又自他的皮肉滲出,令他渾身鮮血淋漓,不斷顫抖……

忍耐!忍耐!

他已忍耐了太久!為什麽要忍耐?為什麽還要再忍耐?!

傅顯漆黑的雙眸瘋狂而迷惘,他惡狠狠地盯着曲紅绡,像是恨不得在她身上劃出十七八道血口子,仇恨像是尖銳的刀,不僅要殺死她,也在殺死他——

他忽然用力地摁住了她的肩膀,死死地摁住,他的手惡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好似恨不得就在此刻扼死她——

曲紅绡猛地驚醒,下意識地就去摸自己的武器,然而下一秒,傅顯的另一只手就已将她的手死死地禁锢住,她昂高了頭,像一只引頸就戮的無辜羔羊,随即,她就對上了傅顯瘋狂而散亂的眼神。

傅顯能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一瞬間僵住,一動不動。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雙眼之中帶着擇人而噬的兇狠,像是冰錐,要将她釘死在原地。

曲紅绡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一點一點地變紅。

傅顯的手指開始痙攣。

他想:他應該……要讓她吃點苦頭的,他應該慢慢地收緊手指,讓她被窒息的死亡所折磨,他該多折磨她一會兒,讓她在生與死的邊界被玩|弄,他想讓她生她就生,他想讓她死她就得死。

但他的手連一絲一毫都沒收緊。

她的眼眶通紅,檀口微張,癡癡地看着他,這目光好似烈酒、好似被硝石蒸出熱氣的泉。

在這一刻,她好似渾然忘記了自己的咽喉被他所扼住,她好似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疼痛,在這一個瞬間,她的眼睛滿心滿眼都是他,全然想不起任何事。

傅顯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他好似不是掌握刑罰的那個人,而是被折磨、被處刑的那個人……她的眼神為何如此像一條鋼鞭,将他鞭笞得痙攣發抖?

曲紅绡的眼睛一眨,一串眼淚就落了下來,這眼淚落在了傅顯的手背上,好似岩漿,讓他感覺自己快要被燙死。

她沙啞地道:“阿……阿顯?”

傅顯嘶聲道:“住嘴!”

曲紅绡一驚,身子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雙美麗的眼睛之中流露出了令傅顯心痛的驚慌與無措。

她果真不再說話,她的嘴唇經不住地發着抖,慢慢地、慢慢地別開了頭,于是傅顯就看到淚水沒入了她的鬓發之間,她長而濃密的眼睫像是被雨水打濕的蝴蝶翅膀,沉重得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們的距離是多麽的近。

淅淅瀝瀝的細雨在窗外,好似永遠都下不淨,在永恒的潮濕與凄寒之中,唯有傅顯的發絲是濕潤的、呼吸卻是炙熱的。

曲紅绡的咽喉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的呼吸在打顫,脖頸處的皮膚能感受到他指腹與虎口的繭……粗粝、富有力量與野性。

他在雨中一定站了很久,以至于渾身都是潮氣,這潮氣被他的體溫蒸熱,帶着他身上炙熱的血氣,緊緊地、不容置疑地裹挾了她。

她有多久沒有擁抱過阿顯了?

五年……哦,五年。

這時間太久,一日接着一日,像是一把刮刀,慢慢地、一寸寸地将他的細節刮平,他的脊背弓起時骨鞭一樣的脊骨、他高昂着頭時的喉結、他漆黑的發絲與蒼白的皮膚、他的氣息、還有他的氣息……

假如再過許多年都沒有相見,那些關于他的回憶一定會被刮平,一個人帶給另一個人的感覺,那種微妙而複雜的滿足感、那種施虐與控制的焦急,她會忘記、一定會慢慢地忘記。

但人的身體又是多麽的戀舊啊!在這微寒的細雨之外,只是讓他靠近、只是讓他離她這樣得近,她的身子就已完全回想起了舊日的往事,那些甜蜜的、胡亂的、令人發抖的快樂往事——

不安寧的蠱毒又開始折磨她,她的眼淚不停地留下,嬌美而豐饒的身體就在他的禁锢之下顫抖,她面色酡紅,似乎是因為窒息,卻又不可能是因為窒息——因為傅顯根本就沒打算一把掐死她!他在恐吓、但也只是在恐吓而已。

他的手在發抖——

他瞪着曲紅绡,像是一只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野獸,正在圍着自己愛極又恨極的獵物瘋狂地打轉,他的雙眼充滿血絲,他的語氣嘶啞而怨毒:“你毒發了?你之前就是為了這個騙我的,是不是?”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像是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曲紅绡抖得更厲害了,她閉上眼睛,眼睫還一直在顫抖,她緊緊地咬着牙齒,明明表情那樣的悲苦,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說,她不肯看傅顯、也不肯和傅顯說話。

傅顯的嘴裏滿是鮮血的鹹和苦,他瞪着曲紅绡,仇恨而憤怒地瞪着曲紅绡——

明明是她的錯——明明是她的錯,她為何要做出這樣一副姿态來?她憑什麽、憑什麽露出這樣一副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簡直比不笑還要可怕得多。

他咬牙切齒地笑着,聲音嘶啞得像一條毒蛇:“我要帶你去個地方。”

曲紅绡沒有抵抗,她本來也沒法子打贏傅顯,除非下毒殺了他。

傅顯顯然已無數次地想過抓住她該怎麽辦了——他的身上帶着捆仙繩,他一言不發地用捆仙繩把她死死地束縛住,另一端攥在自己手裏,讓她變成他的階下囚。

他挾持着她,來到了大光明境,這裏有全天下最可怕、最幽深的牢獄,他酷烈地帶着她一層層地往下走,直到最深的一層。

最深的一層,沒有陽光,逼仄、潮濕、黑暗。

這裏關着一個人,一個女人。

“哧”的一聲,火苗亮起,令這女人的臉能被曲紅绡看清。

這是一張……和曲紅绡起碼有七八分相似的臉,這張美人面蒼白至極,她被殘忍地吊起來,脖子耷拉着,奄奄一息,她似乎很不習慣有光,倉惶地閉上了眼,好似已在這無邊的黑暗中被囚禁了很久很久。

冷玉微,這是冷玉微!

傅顯的手忽然撫上了曲紅绡的側臉,被他捆起的美人顫抖着,他緊緊地摟着她的腰,語氣森然而病态:“你不是一直想殺她麽?我把她抓住了,你看——我早就抓住她了,我殺她給你看好不好?你想要她怎麽死?”

他的皮膚慘白,眼眶卻是通紅的,他緊緊地盯着她,好似要把她所有的情緒都逼出來,曲紅绡怔怔地看着傅顯,恍惚之間好像看見了五年前那個笨拙讨好她的男人,又只覺得他的目光充滿了扭曲的瘋狂與壓抑的愛恨,像是想要千遍、萬遍地把她撕碎、嚼吃下去。

作者有話說:

不失為一種紅眼掐腰文學吧(遠目

這章我自己寫的好爽……不如說我就是為了這個場面寫的這篇文,為了這口醋包的這頓餃子……

熟悉我的老讀者都知道我是個古龍迷,和仙俠感覺有違和感那也……嘤,是我自己融合的不好,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裏,奇幻言情這個頻道确實不太适合我(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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