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墨色

嚴承光讓塗諾吃了宵夜再走,而且不等她拒絕,就拍了拍身後電腦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塗諾雖然社會經驗少,卻也覺出這是一場鴻門宴。

她跟他擰着,“可是,我不餓。”

“可是,我也訂了你的份兒。”男人學着她的樣子說話。

頭頂的光落在他淺棕色的眸子裏,他的笑意細碎閃亮,語氣也溫柔,“不吃,也帶走吧。”

見塗諾還是沒有反應,他又一本正經地給她洗腦,“以前有個小朋友跟我說,糧食都是很努力很努力才長大的,浪費了很可惜。”

這一次,塗諾沒有再拒絕。

會議室裏的椅子不多,除了嚴承光身後電腦桌旁的這一把沙發椅,再沒有多餘的。

嚴承光用下巴指了指電腦桌上的電腦,“開着的,你可以玩會兒小游戲。”

塗諾當然不能在老板開會的時候玩游戲。

她道了謝,抱着她的工具包坐下,就打開了集團網站,浏覽集團發展史。

會議繼續。

塗諾聽不懂大佬們的讨論內容,卻可以聽出讨論很激烈。

大老王脾氣急,情緒一激動就會拍桌子。

有一次因為太着急,一巴掌拍下去,啪的一聲響,把正在專心看網頁的塗諾給吓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卻見嚴承光也正轉過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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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他用手托着腮,修長手指點在唇邊,沖她溫柔一笑,“不怕,我讓他小點聲。”

說着,果然就轉過臉去讓大老王小點聲說話。

嚴承光顯然是個善于采納團隊意見的領導,他一面聽取着幾個人的發言,一面翻看着手裏的資料,還要時不時地提筆勾畫。

等大老王說到一組數據,他看着文件問:“有詳細數據嗎?”

“有。不過,”大老王有些為難地往塗諾這邊看了一眼,才又說:“更詳細的,在那份合同裏。”

那份合同,被淩靜偷走了。

見嚴承光沒有說話,大老王又說:“籠統的數據也有,在您身後的電腦裏。”

塗諾一聽,連忙就要站起來。

嚴承光卻比她動作快,把椅子一滑,整個人就靠了過來。

這個時候塗諾想要起身反而擋了他的路。

果然,嚴承光拍了拍她的椅背,示意她不要動。

然後就把她打開的網頁最小化,再點進文件夾,打開了他需要的資料。

塗諾盡量把身體向旁邊靠,給嚴承光留出了最大的空間,卻還是感覺他的氣息無處不在。

跟今天上午在電梯裏的時候一樣,他身上佛手柑和琥珀木的香味還在。

混着一點淡淡的煙草味兒,還有燙傷膏的薄荷香,是很陌生的男性的氣息。

跟很久之前,他給她補課的時候,他身上親切好聞的皂香很不一樣。

想到這裏,塗諾就感覺自己靠近他的半邊臉熱起來,不由就把視線放低。

視線一低,就看見了他正在操作鼠标的那只手。

他還是習慣用左手。

他的左手剛才被熱水潑到,雖然薄薄地塗了一層藥膏,手背還是有些紅。

手指卻是又長又白,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屈着,骨節修長,指甲幹淨整齊。

這一次,兩個人離得近,他指根處那顆小痣更加明顯。

近距離來看,那顆痣其實是藍黑色的,跟鴕鳥牌藍黑墨水是一個色。

或者說,它其實就是一點墨。

而這點墨,是她給他的。

七年前,嚴承光給塗諾補數學。

塗諾家對門是個有便宜就沾的女人。

她一聽說窦麗芬竟然請到了全縣聞名的實驗中學的年級第一來給孫女補課,就立刻死皮賴臉地把她家兒子彭大飛也塞了進來。

彭大飛是塗諾的同學,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年年倒第一,根本就不是一個肯用功讀書的主兒,卻偏長了一張跟他媽一樣愛八卦的嘴。

那一次,因為彭大飛連着兩節課沒有完成嚴承光布置的作業,嚴承光出于責任,罰了他雙倍的作業,還告訴他寫不完不能回家。

嚴承光布置完作業就去洗澡了,塗諾跟彭大飛一起在房間裏寫作業。

彭大飛根本就不肯好好寫,他看見嚴承光走了,就湊到塗諾跟前來說他的壞話。

“你知道嗎?就你奶奶給你請的這個家教,是個野種。”

塗諾雖然年紀小,家人把她保護得也比較好,卻也跟着奶奶刷過幾部家庭倫理肥皂劇。

雖然一到那種情節就被奶奶派去倒水,卻也知道野種的意思。

聽彭大飛竟然這樣說嚴承光,她不由就瞪了他一眼。

彭大飛也把眼睛一瞪,“你別不信,我媽都跟我說了,他媽媽是把一個大老板灌醉了才生的他。他就是個沒人要的野種。”

那個時候,塗諾超級崇拜嚴承光。

因為她從小學習刻苦,成績卻依然不好。

對嚴承光這種“一看就會,一考全對”的人就特別崇拜。

跟着他補了幾節課之後,她更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偶像,膜拜的學神。

如果奶奶允許,她都想在她家神龛裏給他安個座兒。

她在心裏敬着供着的神,憑什麽讓別人這樣踐踏?

于是,她站起來打開房門,指着門外對彭大飛說:“你走!再也不許你來我家了。”

彭大飛當然不肯,“憑什麽?我也是交了學費的。”

塗諾一聽,舉起自己攢了好幾年的存錢罐就給砸了。

她抓起一把錢塞給他,“學費還給你,趕緊走!”

“我不走!就不走!”

彭大飛可不想回去被他媽揍,死抱着桌子不肯挪窩。

塗諾撲過去就掰他的手,掰不動就上嘴咬。

眼看着平時柔聲細氣的小姑娘發了瘋,彭大飛被吓住了。

他抱着書包站起來,“走就走!”

走到門口又想起他媽媽教給他的,打架絕對不能吃虧。

于是,他随手抓起塗諾的鋼筆就沖她扔了過去。

塗諾只想着把彭大飛趕出去,根本就沒想到要躲。

眼看着那支鋼筆沖着她的臉飛過去,聽見聲音跑進來的嚴承光伸手就來擋。

然後,塗諾就眼睜睜地看着那支鋼筆甩出一條藍黑色的線,紮在了嚴承光左手的小指根上。

那個傷口不大,位置卻很深,有一些墨水留在了裏面。

後來,殘留的墨水就成了一顆痣。

現在,這顆痣已經長到了肉皮以下,依然透着隐隐的藍黑色。

塗諾一看見它,就想起嚴承光那天的樣子。

他剛洗過澡,頭發都沒來得及擦幹,濕發烏黑,滿臉戾氣。

他都顧不上管自己的傷口,拉過塗諾就來看她有沒有受傷。

在确定她沒有受傷以後,拎起彭大飛就給扔到了門外。

塗諾緊跟其後,把彭大飛他媽硬塞給嚴承光的一百塊錢也扔了出去,還砰地一聲關上了院門。

然後,他們兩個靠在門板後面,在院門外彭大飛他媽污言穢語的叫罵聲中,相視一笑。

……

男人一目十行,很快把資料看完。

等他關閉了自己的頁面,又把塗諾剛才看的頁面切回來,才發現小女孩走了神。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小指上,羽睫輕垂,看得很入神。

嚴承光微微挑了一下眉,把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

塗諾一驚,連忙把眼睛錯開到一邊,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嚴承光淡淡一笑,滑着椅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那邊會議繼續,塗諾望着電腦,茫然地滑動着鼠标,卻發現自己什麽也看不進去了。

不,

也不是什麽都看不進去,

她其實想……

想看嚴承光!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塗諾滑動鼠标的手不由一緊……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攢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偏了偏頭,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了嚴承光。

此時他正專注地看着前面的大屏幕。

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立體,下颌線幹淨利落,喉結也愈發顯明突出……

看着他脖子上的那塊骨頭,塗諾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嗓子。

然後就想起來,小時候,她好像摸過他的,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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