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給唱兒歌就不睡覺
嚴承光望着小姑娘離開的背影, 眉頭輕蹙,眼眸低斂,那種顯而易見的無力感淡漠了他鋒利的眉眼。
宋玉茹還從來沒有見過嚴副總的這個樣子。
她覺着稀罕, 卻也瞧出了一點端倪,連忙打着圓場說:“嚴總, 小塗訓練了一天,太累了, 先讓她吃了飯再說吧。”
嚴承光沒說話, 也沒有收回視線, 就那樣目送塗諾走進宴會廳。
宋玉茹尴尬地笑一下, 就招呼大家一起進去了。
一行人走進餐廳, 各自落座準備吃飯。
嚴承光沒有進去,他就站在餐廳外面的竹林裏。
他透過窗戶玻璃看見, 小丫頭還是跟以前一樣,走到哪裏都那麽受歡迎。
大家都邀請她一起坐, 她最後撿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了。
嚴承光就轉了一個方向,找到一個可以更清楚地看見塗諾的位置繼續站着。
透過幹淨的玻璃, 嚴承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臉。
跟七年前相比, 小丫頭的五官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只不過是眉眼長得更開,眼角眉梢有了一些棱角,氣質更加清麗, 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圓圓的一團孩子氣。
單從外貌上來看, 她最大的改變應該就是那副幾乎遮住她半張臉的眼鏡。
所以他才會認不出來?
再一想, 好像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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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有不戴眼鏡的時候,比如那一天在春山居的荷花湖,小丫頭就是那樣素面朝天地看着他,他依然沒有把他認出來。
追根究底, 還是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想過米小糯會來找他。
這麽多年,嚴承光一直在心裏暗示自己:米小糯那樣三觀正到眼睛裏容不得一點沙子的小孩,應該早就因為他的所作所為鄙視他、厭棄他了。
所以,她怎麽可能還會來找他?
米春舟說他應該把眼睛捐了。
其實,他七年前的那雙眼睛是早已經捐了。
捐給了林雲,捐給了實驗中學,捐給了那些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給予過他尊重和溫暖的人。
後來,他在明江經歷過那些事情以後,眼睛和心就都換了。
就像小丫頭剛才質問他的,“你就是這樣随随便便就判斷一個人的好壞嗎?”
是的,他現在判斷一個人好壞的唯一标準就是利益。
利己的就是好人,利他的就是敵人。
當他看見那張照片時,首先思考的就是,這件事對誰有利。
既然是對自己沒有好處的,那麽,爆出那張照片的人和拍攝那張照片的人,就都不是好人。
所以,他才急怒攻心,喪失了判斷,羞辱了她……
宴會大廳裏,服務員開始上菜。
大廳正前方的舞臺上,由各團隊編選的節目也已經開始表演。
大廳裏一派舞樂升平,觥籌交錯。
大家一邊吃着飯一邊欣賞着精彩節目,就顧不上再跟其他人去說話。
塗諾想要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環境。
因為,她依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她吃一會兒,就會假裝整理頭發去抹一下眼睛。
吃一會兒,又假借着鼓掌,再去擦一下臉頰。
嚴承光看着默默傷心的女孩,心如刀絞,恨不能把自己捶死。
他的怒火無處發洩,一拳砸在旁邊的竹子上,震得竹葉簌簌作響。
想抽根煙舒緩一下,一把煙盒拿出來,剛才在球場的那個情景就又像重錘敲在了腦袋上。
他煩躁不堪,直接把煙盒揉爛丢進垃圾桶,索性就邁步走開。
度假村很大,嚴承光漫無目的。
等他一擡頭,才發現自己來到了度假村的醫務室。
他站在那裏愣了一會兒神,才想起自己來這裏做什麽。
在林雲縣的米家,米小糯是她老奶奶的小錢匣子。
老奶的零用錢都給她收着。
她喜歡看着存錢罐一點點滿起來的感覺。
可是那一次,被一副新的游戲手柄饞到失去理智的米春舟,竟然喪心病狂地偷拿了她存錢罐裏的錢去買手柄。
小丫頭發現她的米老鼠存錢罐空了以後,氣得哭到打嗝兒。
爺爺奶奶回來以後,狠狠收拾了米春舟一回,又幫她把存錢罐填滿了。
看着那些紅票票,小丫頭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紅票再多也不是自己看着一點一點攢起來的。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她為了不讓奶奶擔心,就強忍着傷心,硬往肚子裏塞了一碗飯。
然後,還不到下午,她的肚子就疼起來。
奶奶比較有經驗,知道她從小就有生氣吃飯會積食的毛病,連忙就要帶她去看醫生。
那時候爺爺已經出門去了,奶奶不好一邊開車一邊照顧她,就叫上嚴承光幫忙開車,帶她去看醫生。
他們去的是一家中醫診所,大夫姓黑。
那是米小糯小時候經常去的。
老中醫有秘制配方,熱敷按揉加神藥,專治小孩積食。
果然,捂着肚子進去的米小糯,很快就活蹦亂跳地跑出來了。
她出來的時候,奶奶還在裏面跟醫生說話。
她爬上副駕駛,就遞給嚴承光一顆小藥丸。
嚴承光看着小孩白嫩掌心托着的那個黑團團,不由就皺眉,“什麽東西?
“消食丸,黑爺爺自己配的,特別好吃,你嘗嘗。”
那時候的米小糯就是那樣,有什麽好玩的好吃的都會想着跟他分享。
可是,嚴承光從小不愛吃藥,更不會把藥當零食,他表示拒絕。
她幹脆遞到他的唇邊來,“真的不騙你,很好吃。”
他勉為其難,嘗了一顆,酸甜的,有山楂和麥芽味。
不難吃,卻也沒有她形容的那麽好吃。
“沒騙你吧?要不要再來一顆?”
他連忙搖頭,“你自己留着吃吧。叔叔身體好,用不着。”
後來他們回到家,米春舟被揍得厲害,想報仇,故意逗她,“米小糯,你又去找黑爺爺吃羊粑粑蛋了?”
小丫頭氣得咬着牙,指着她六叔對他說:“承光叔叔,他說咱們吃羊粑粑蛋,你打他!”
米春舟一聽,立刻表示驚訝,“我去,不會吧?老嚴你也吃了?黑爺爺搓藥丸從來不洗手的。”
嚴承光一開始看米春舟被揍成那樣,本來沒想搭理他。
既然他那樣說,他也就沒客氣,直接把他按住了,讓米小糯狠狠揍了他好幾下屁股。
醫務室裏的藥不多,更沒有米小糯喜歡的那種小山楂丸。
醫務室的小大夫給嚴承光拿的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那種健胃消食片。
拿了,又不知道怎麽給她。
給了,她也不一定會要。
嚴承光捏着那盒藥,卻像是捏着自己的一顆心。
高放低放都不行,卻又回不到它本來應該待的地方。
嚴承光再次回到小竹林時,宴會廳裏面的精彩表演還在繼續。
臺下的人們卻不能再集中精神看表演。
很多人都劃着手機,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着什麽。
嚴承光冷冷一笑,心想,好戲終于要來臨了。
嚴承光知道肖明琛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就讓褚耀不要再管網上的緋聞,專心去查他交代的事情。
第一回 合,肖明琛沒能逼嚴承光就範。
他把失敗歸結于宇輝員工的手機都被上交,輿論鬧得不夠大。
所以,嚴承光從總統套房出來以後,肖明琛就開始了第二波輿論的造勢。
現在,被删的帖子死灰複燃,更多的“內幕”被深挖,而大家的手機又都發了下來。
即便網上的吐沫淹不死嚴承光,宇輝幾千名職工和董事會的情緒可是不能忽略的。
肖明琛的算盤打得精,嚴承光就任他打。
打得越精,一會兒的戲就越好看。
經過周圍人的渲染,網上的那些事,塗諾顯然也看到了。
她正低着頭,一邊輕輕咀嚼着食物,一邊滑動着手機刷着網頁。
應該是因為看見的故事不大好看,她秀氣的眉毛都皺了起來,不過,好在是不哭了。
嚴承光一邊看着塗諾,一邊給她發了一條信息:糯糯,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信息發送過去,塗諾那邊也接收到了。
她點開微信看了一下,沒有回複,卻也好像沒有退出。
嚴承光連忙又發了一條:我在小竹林。
果然,嚴承光看見塗諾向窗外看了過來。
宴會廳裏一片光明,而他正身處黑暗。
明暗對比太過強烈,嚴承光知道她并看不見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沖她點了點頭。
然後,塗諾就跟旁邊的人說了一句什麽,起身走了出來。
塗諾出來的時候,嚴承光正站在竹林入口的小路上等。
她看他一眼,就低頭向竹林裏面走。
嚴承光連忙跟上。
小丫頭不說話,他也不敢說。
直到走到一片更加安靜的地方,塗諾停了下來,站在那裏掐着一片竹葉玩着。
看着小姑娘單薄又倔強的背影,嚴承光有些無措,唯恐哪句話說錯,再把她惹哭了。
他一緊張就想抽煙,下意識地伸手往褲袋裏去摸,手指一觸,才想起給她買的藥。
他連忙拿出來,鼓了鼓勇氣才敢說:“糯糯,這個,給你。”
塗諾轉過身來,看見嚴承光遞過來的健胃消食片,屬于兩個人的記憶一下就浮了起來。
不過,她還是拒絕了,“謝謝,我自己有記得帶。”
兩個人之間的疏離感,讓嚴承光很是尴尬。
他把東西收回來,沖她一笑,“那你回去記得吃。”
她點點頭,依然低着頭不肯看他,“我才知道網上的事。”
嚴承光,“……”
“但是,”她的聲音安靜而平緩,“那張照片不是我賣給別人的,照片上的人也不是我。”
她說着就去卷右邊的衣袖。
小姑娘瘦,統一定制的衣服又寬大,她很容易就把衣袖卷到了肩膀以上。
然後嚴承光就看見,她白皙纖薄的肩膀上赫然印着一片青紫。
他的聲音一下就沉了下來,“誰欺負你了?”
塗諾把衣袖放下,淡淡看他一眼,“您。”
“我……”嚴承光想起今天淩晨在靜楓別墅的事,“……”
“昨天在清輝公寓,”小姑娘聲音平靜,“被您捏的 ,左面也是。”
嚴承光,“……”
“糯糯,對不起……”嚴承光恨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去,“我當時……”
他當時提醒塗諾離肖明琛遠一些,她卻對他說他沒有清清白白的家世和幹幹淨淨的名聲。
他被刺激得發了瘋。
“您不用說對不起。”塗諾繼續把視線移到一邊不看他,“現在您應該知道了,照片上的女人不是我,她的肩膀那麽白……”
小姑娘的聲音莫名幽怨。
嚴承光看着她,滿眼愧疚,“我已經知道了。”
在他知道她是米小糯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即便是已經七年不見,他也堅信小丫頭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
所以,他立刻就讓褚耀去查了照片的真相。
“知道就好。”塗諾垂下眼睫,“我也向您道個歉。”
她的客氣讓嚴承光很不能适應,“你向我道什麽歉?”
塗諾嘆口氣,“我不應該偷拍您。”
嚴承光,“?”
他還真的拍了他!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再松開, “偷拍了,還不小心發給了朋友……”
嚴承光,“……”
這事兒,還能跟朋友分享?
現在的小孩兒心都這麽大嗎?
“然後就因為心虛,在您問我的時候,沒有第一時間解釋清楚,”塗諾的肩膀往下一塌,聲音也跟着黯淡,“才導致您誤會我。”
看着小姑娘內疚的樣子,嚴承光很想告訴她,他不介意,卻又想知道她拍的那些照片的尺度到底什麽樣,竟然還發給了朋友……
小姑娘想起了傷心事,擡手揉了揉眼睛,又拿出手機,“我已經讓我朋友删除了,這是我的那一張,”她舉起手機給他看了看,“已經放進垃圾箱裏了,我現在就徹底删除……”
她說着就去操作,嚴承光手指擡了一下,想攔,她的手已經按了下去。
嚴承光看着塗諾已經息屏的手機,擡手撓了一下鬓角,接着又清了清喉嚨,“就是……”
他想問她一點事,卻感覺喉嚨裏幹得厲害,動一下舌頭都困難。
塗諾擡頭看着他,“您還有事嗎?沒事我就回去了。”
她只跟同事說了去洗手間。
塗諾又看了嚴承光一眼,“那我走了。”
“等一下。”嚴承光連忙又叫住她。
雖然,把自己做過的禽獸之事拎出來晾曬的痛苦程度堪比剝皮抽筋,可是,他必須得問。
無論怎樣,他都必須得弄清楚。
他已經做好了被米春舟暴揍的心理準備,并且發誓絕對不會還手。
但是不能被揍死,他得留着一口氣給糯糯負責。
如果,她不嫌棄他的話。
嚴承光把手插進褲袋,緊攥着口袋裏的布料,漸漸感覺掌心已經被汗水濕透,卻還是開不了口。
“您是擔心我沒有删除幹淨嗎?”塗諾說着就要拿出手機證明給他看。
“不是。”
嚴承光豁出去了,他握住拳頭擋着嘴,又咳嗽了一下,“就是,今天在靜楓別墅,我到底有沒有對你做,很過分的事?”
罪行提上去了,接下來等待宣判的一分一秒都是淩遲。
嚴承光緊抿着薄唇,想把呼吸都省掉。
偏偏四周的蟲鳴太聒噪,鈴兒鈴兒的,鼓動得他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幾拍。
塗諾看出嚴承光的尴尬,其實,她也尴尬。
他如果不問,她是想把那件事永遠爛在肚子裏的。
畢竟,他比她大這麽多,還是這樣驕傲的一個人,她又一直把他當長輩。
如果讓他知道自己竟然做了那樣的事……
可是,讓她撒謊,卻又覺得自己趁他酒醉占了他的便宜,有點不道德。
塗諾糾結了一番,幽怨地看了嚴承光一眼,嘆口氣,說:“有。”
嚴承光的喉嚨瞬間一松,像是肌肉痙攣突然失去力量,竹林間潮濕的空氣大團湧入他的胸腔,嗆得他身體一晃,連忙就扶住了身後的竹子。
看來,被米春舟暴揍一頓是免不了了。
不對,小丫頭有兩個伯伯,三個叔叔,再加上她爸。
六個年富力強的男人,其中還有一位警察,一名軍官,一位武術教練……
嚴承光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不知道自己得鍛煉成什麽樣的體質,才能保證可以活着爬出米家。
不過,他現在首先應該做的,還是應該向她道歉。
她一直都那樣敬重他,他卻對她做了那麽禽獸不如的事情。
嚴承光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剛要說話,塗諾卻吸了吸鼻子,喏着鼻音說:“您管我叫媽媽……”
嚴承光,“?”
“還拉着我給您唱小兔子乖乖……”
嚴承光,“!”
“不給唱就不肯睡覺……”
嚴承光,“……”
“真的是很過分!”小姑娘用力絞着手指,滿肚子委屈,“您都這麽大了,我才不要給您做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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