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引誘

駱逢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旁邊的欄杆上纏着一株爬山虎,張着枝葉胡亂搖曳,像是要吸引誰的注意力,接收到駱逢空的目光後它頓時激動起來,扭着莖拼命搖擺,明明沒有風,它那枝子卻一陣亂顫。

看的高沖寒心生惡寒,特別不爽。

爬山虎也接收到了他惡狠狠的目光,渾身一僵,一動不敢動了。

駱逢空說:“沒有。”

這根草是後來出現的。

爬山虎垂了葉片,看起來有些低落,過了一會兒,它克服着對高沖寒的恐懼,小心翼翼地伸出一片葉子,碰了碰駱逢空的衣袖。

“你打住!”高沖寒立馬喊。

爬山虎忙的收回了葉子,怯生生地立在那。

果然是成了精的!

駱逢空沒有搭理爬山虎,擡眼往茶樓後頭的屋脊上看了一眼,對高沖寒道:“別動,等我。”

“嗯,好。”高沖寒愣了愣。

駱逢空起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他一走,爬山虎像是失去了依靠一樣,瑟瑟發起抖來,然後一個扭身往樓下逃去。

逃跑路線還沒整明白,枝子上突然纏來一根線,使它動彈不得,那根線一收,它就不由自主地飛回了二樓,重新落在了欄杆上。

高沖寒一只手拿起新上的點心慢悠悠地吃,一只手拉着絲線,綁着小妖精,笑眯眯道:“跑那麽快幹嘛?有事問你呢。”

爬山虎可憐巴巴地縮着枝葉。

茶樓裏的人要麽忙着争辯神仙之間的糾葛,要麽沖着畫舫懶洋洋地聽曲,沒誰注意這塊兒,高沖寒扯了扯絲線,道:“別裝蒜,你剛才想幹嘛呀?”

那絲線困着小妖精,它不敢不答,最上頭的葉片動了動,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剛才那個人很香,我……我想親近他。”

高沖寒似乎并不意外,只問:“什麽感覺啊?”

爬山虎扭了扭莖,又要激動起來,哪知身上的絲線突然收緊,它頓時不敢激動了,老實道:“就很親切啊,在他身邊就像走進曠野遇到了花田、深秋的夜晚裏看到了圓月、饑腸辘辘時喝到了熱湯,很美好很美好,接近他就會很幸福,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心裏就像、就像害怕你一樣喜歡他。”

高沖寒:“……”

“你們這些小妖精都喜歡他想接近他?”

爬山虎:“大、大概是這樣。”

高沖寒:“沒想幹其他壞事?”

爬山虎忙道:“我沒有!其他妖……我不知道。”

白河鎮的夜晚比白日更加熱鬧,河岸一帶更是充滿了熙攘人聲,駱逢空穿過人群,追着那縷隐秘的妖氣走入了長街。

夜很迷離,花燈、衣擺、月影、人語都染上了一層迷幻的色彩,仿若在夢中。

纖細的身影攔在前頭,雙手捧着紅色的蠟燭,火光跳躍,女子清甜的聲音說:“一起去放河燈吧,可以許願哦。”

這聲音與畫舫上的歌聲很相似。

駱逢空越過她,欲往前去。

“別走。”女子拽住他的衣袖,細指上染了丹蔻,顏色動人。

“仙師,跟我走吧。”

駱逢空閉上雙眼,再睜開,周圍那層迷幻的光影褪去。

他的眼底只有空茫之色。

他站在那裏就可以吸引很多東西,靠近他的感覺很好,可是真正靠近了去看,他這個人是無情無欲的。

女妖怔怔地看着他。

駱逢空說:“抱歉。”

女妖松開了他的衣袖,慢慢往後退去。

駱逢空沒再管她,盯着拐角處的陰影,放出了一道追蹤符。

陰影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灰色的衣擺一閃而過,轉去了另一條路。

這東西的道行比爬山虎和女妖深,也很狡猾,它只往人多的地方去,速度很快,追蹤符幾乎追不上它的蹤影。

不過它也沒有認真逃竄。

它在跟駱逢空捉迷藏,似乎玩得很開心,一閃而過的身影都是輕快的。

駱逢空并不因此急躁,他循着對方的跑動軌跡,慢慢将之逼入了死角。

等對方發現的時候,長街的喧鬧已經在很遠的地方,它的面前漂浮着一把閃着冷綠色幽光的長劍。

駱逢空向對方走過去。

陰影裏的妖物終于露出了面孔,它化作少年的模樣,穿着灰色的袍子,轉頭來笑的時候,口中隐約有尖牙暴露。

“追了那麽久,你喜歡上我了嗎?”

少年歪了歪腦袋,一派天真神情。

駱逢空問:“是你殺了那些狗?”

“啊。”少年眼中閃着碧色的光芒,笑道,“我只想遠遠看着你,它們一直在叫,太吵了,吵得我心情好亂,只好把它們都殺了。”

駱逢空擡手,長劍攻向少年,少年飛身躲着他的招式,有幾分匆忙,急道:“我沒有傷人,你憑什麽打我?”

駱逢空不語,長劍落回他手中,劍芒割破了對方的手臂。

少年大怒,沖他咆哮,口中尖牙暴漲數寸,幾乎占據了整張臉:“我只不過覺得你好玩!你再跟我動手,我就去吃人!”

說着便轉身往街上跑。

駱逢空自然不會讓他得逞,飛劍飄到半空,劍芒織成網,嚴嚴實實擋住了他的路。

他正要擒住這妖物問些事情,這時卻有人莽莽撞撞跑了過來。

“駱師兄,我來幫忙!”季眠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灰頭土臉的幾乎認不出本來模樣,他揮舞着武器闖進駱逢空的劍陣,一下就成了送進妖怪口中的鮮嫩肥肉。

少年妖怪連忙張着獠牙撲到季眠背上,雙手化出利爪,掐住季眠的脖子道:“我吃了他!”

季眠吓得渾身發抖,只顧喊:“師兄救命!”

“哎,來了!”高沖寒攀着牆頭跳進巷子,看到這場面忍不住先笑起來。

季眠心塞至極。

少年憤怒地朝他呲牙,情緒比方才更激動了。

高沖寒站到駱逢空身邊,對少年道:“別裝了,你不會吃人的。”

少年大聲委屈道:“我沒有傷人,你們還打我!”

高沖寒替駱逢空解釋:“因為你殺狗了嘛,總要給你一個教訓。”

少年不服:“你知道我是誰嗎!殺幾條狗算什麽?”

“知道。”高沖寒淡定地答道,“本來不知道,看到你的眼睛就想起來了,碧眸問月貂,知名靈獸嘛。”

少年眨着碧色的眼睛沖他喊:“我是寧華宮十靈獸之一,你們敢欺負我,雁煌山不會放過你們!”

季眠這才反應過來,雁煌山寧華宮,那是雁煌山持令仙長恒公子所居之處,這小貂是持令仙長的寵物啊……季眠趕緊道:“消消氣消消氣,咱都是一家人……”

“誰跟你這蠢貨是一家人!”問月貂怒罵他。

“就算是靈獸,也是沒有脫了野性的靈獸,”高沖寒道,“即便雁煌山恒公子在此,你也要受這個罰,改日我倒要去問問他,他的靈獸盤桓在我師弟周圍有什麽圖謀?”

他把手搭在駱逢空肩膀上,危險地眯了一下眼睛:“你想對他做什麽?”

問月貂頓時沒了憤怒的底氣,獠牙與利爪慢慢收了起來,但是仍不想輸氣勢:“我們公子要閉關百年,才沒有時間搭理你們這些小喽啰!”

“……”

問月貂:“……”

一不小心好像吐出了雁煌山的小秘密。

那寧華宮恒公子被稱為修真界第一人,雖是年輕人的模樣,實際已經快二百歲了,貨真價實的老前輩,響當當的牛掰人物,什麽樣的變故需要他去閉關那麽長時間?

問月貂急紅了臉,憤憤然捶了季眠兩下,又神情複雜地盯了盯駱逢空,有點不甘心,最終還是一咬牙,捂着受傷的手臂,化成灰貂一溜煙兒跑了。

駱逢空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收回了劍。

高沖寒猜出他沒有完全放心,道:“寧華宮的靈獸都被馴化過,無論心智多麽不成熟都絕不敢傷人的,放了他也沒事。”

季眠心有餘悸地揉着脖子:“去年在雁煌山咱們也見過別的靈獸,那都彬彬有禮的跟普通修士差不多,誰知道問月貂這麽野蠻?追了他一天累死我了,還沒弄明白他為什麽來白河鎮為什麽要殺狗呢。”

駱逢空道:“原因在我。”

“啊?”季眠不解。

高沖寒卻道:“我覺得跟你沒關系,是他們擋不住誘惑。”

似乎是天生的體質問題,高沖寒站着不動都能吓退妖魔,駱逢空則是随時随地吸引妖魔,越是修為低的小妖精越是沒有定力的想往他身邊湊,大多數不會做什麽,就是想到他身邊跟他貼一貼,偶爾像問月貂這樣的會惹來一些小麻煩,這種駱逢空不例外的都要施加點教訓讓它們不要胡作非為,也有個別極端的妖怪,受到吸引了就想把駱逢空扒皮拆骨吞進肚子裏,可以說駱逢空起初拜師學藝就是為了應對它們。

“麻煩嗎?”高沖寒提起刀子,把季眠買來的燒雞拆了拆。

駱逢空道:“大多不會傷我。”

說是這麽說,一看他身上那些舊傷便知道沒有那麽輕松。

“我們倆絕配哎,”高沖寒把拆好的燒雞給他,又開了一壇酒,“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妖物見了我都繞道走,感覺你跟我在一塊他們就不敢來了。”

……也不一定,爬山虎還是爬到了茶館二樓,問月貂還是在周圍徘徊。

看起來是駱逢空的吸引力更強。

他找補了一句:“會少一些。”

“嗯。”

“咱們小時候那麽要好,現在也別客氣,有什麽麻煩的地方盡管找我好了,我很厲害的!”

“嗯。”

“空,喝酒嗎?”高沖寒晃了晃酒壇,沒喝兩口,他的臉已經有些紅了。

駱逢空說:“我酒量不好。”

看着他,又道:“你想讓我喝,我便喝。”

高沖寒說:“那就喝吧。”

駱逢空從他手裏拿過酒壇,仰頭喝酒,把剩下的酒全部灌進了肚子裏,一滴都沒撒。

高沖寒趴在桌子上,起初含笑看着,覺着空的喉結真是性感,好想摸一摸,嗆紅了的眼眶也真是惹人疼,好想親一親……看着看着,開始覺得不妥,他伸手想把酒壇拿回來。

“別喝了,我玩笑呢。”

駱逢空握住他的手,堅持把酒喝完。

喝完了,除了眼眶有點紅,看不出什麽異樣。

高沖寒撐着腦袋笑道:“這不是很能喝嗎?你騙我。”

話說完他臉色一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話都是狗屁。”

駱逢空皺着眉,不知道是因為他哪一句話不悅,突然起身湊了過來。

高沖寒心髒猛的一跳,以為駱逢空要親他。

駱逢空沒有,他的手抄過來,穩穩當當地把高沖寒抱了起來。

“幹什麽?”高沖寒小聲問。

駱逢空抱起他轉到屏風後,把他放到了床上,說:“對不起。”

高沖寒抓住他的手臂。

駱逢空就看着他的手,什麽也不再說。

僵持了一會兒,高沖寒默默松了手。

駱逢空轉身出去,走路的身形不穩,脖子上也起了些紅疹。

他明明是喝醉了。

高沖寒連忙爬起來跟上去,看他要做什麽。

他看到駱逢空強撐着保持住一絲清醒,搖搖晃晃去找附近那些由他引來的妖物,告訴這些妖怪不要作亂害人。

小妖怪們都點頭答應,戀戀不舍地挂在他身上不肯走,駱逢空就一一跟他們說了抱歉。

他雖然不知為何可以吸引妖物,卻沒法給他們任何承諾。

高沖寒跟在他身後,擡手一抹,突然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奇怪,怎麽就忍不住了?

“空。”

他沖過去抱住醉倒的人,緊緊抱着,悲痛難忍道:“空,你什麽時候才會把我想起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然而這些話,他卻無法在駱逢空清醒的時候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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