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叁拾玖

雲洲島雖大,但這島上那些飄忽不定的傳送法陣卻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不論是環島最外圍的,還是島中心那密林從裏的,都沒什麽強弱差距。海島太偏僻,所以沒有什麽原住民;這地方雖然有益修行,但修士若是過了心動期,靈氣同調越發穩妥之後,便不再能從那些下等妖獸身上得來太多修為了,因此這地方多是只有各大仙門的小弟子前來。便也沒有哪個仙門非要把它劃規到自己轄下,還要辛苦留弟子看守。

這樣自在的修煉地點在修真界實在不多。

來雲洲島的這些初階弟子都還是活潑的年紀,平日都是拘在山門裏,沒有什麽放肆的機會。門中歷練向來是要受師父管教的,連不适的言語都是不能出口的,嬉笑打鬧更是明令禁止。這些初階弟子早晚是要成為門中棟梁的,他們出門在外便是一個仙門的臉面。任誰都會覺得,一個嚴肅認真的臉面,要好過一張嬉皮笑臉。因此即便是現在的沈肆,在鄭夫人墓中,他接替受傷的雲毅獨自面對秦嘉時,也是端高架起得。斷不會讓別人覺得他輕浮不牢靠。這一切也都是來自他們幼時便受過的那些教導。

但到了這島上,形式就明顯不同了。也許是平日裏都壓抑太久,連帶着那幾個領路的雲水間高階弟子,都不再板着一張臉。互相之間交換着些在門中不便說的,關于些掌門長老的閑言碎語。

沈肆和雲毅他們起初還同這些弟子一道沿島而行,後來實在覺得偷聽人家門中弟子聊天不太好,便改了路線往島心行去。

只是待他們離得遠了,沈肆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你可聽到那幾個弟子說的!他們那個掌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個趙惠生!每天晨起都要梳妝打扮一個時辰!他一個幾百歲的老頭子!還要上香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直打跌,倒教雲毅也有些迷惑了,這事兒難道真有那麽好笑?

沈肆看他疑惑,自然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便湊過去說,“你想想師父,想想他早起擦香粉的樣子。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雲毅卻很認真地搖搖頭,“不一樣。趙掌門雖是同師父差不多年紀,但他素來注重外表,也用術法駐顏,看起來倒也比我們年長不了多少。”

沈肆笑了許久,此刻漸漸停了下來,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就這手上濕潤竟在雲毅臉頰上蹭了一把。雲毅沒預料到他的動作,被他蹭過後趕緊後撤一步躲開,捂着被他剛才觸碰的地方默默不說話。

“你這木頭,怎麽這麽無趣。”沈肆嘴上說他無趣,但表情卻還是漾着笑意,雲毅知道這人并不是嫌他木讷,是想叫他不必總是把自己架得那麽高,想他多些人氣。

可他自己知道,他并非是因為端着架子太久了才會變得無趣起來,而是這百年來,沒有什麽能讓他真正開懷的事情,他已經忘記該怎麽笑了。他自然也知道師門裏那些師兄弟是如何讨論他的,他殺了魔頭沈肆,然後把自己變成了“沈肆”……

雲毅手掌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佩劍,胡亂地“嗯”了一聲算是作答了,他想,如果阿肆喜歡的話,那他以後便多笑笑。

往雲洲島中心去的路少有人走,于是生了許多鋪地龍柏,地面上極為難行。雲毅和沈肆不得不先以利劍清理地面障礙,才能繼續前行。自打十二三歲學會禦劍,他二人就再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還需要做這樣的事。哪怕是遇上急流深溝也未曾憂愁過的兩人,如今竟被這草木枝桠搞的焦頭爛額。一時要擔心被那枝杈尖刺劃傷,一時又要擔心遇上什麽蛇蟲鼠蟻。

“要是雲洲島的空中也有傳送的法陣就好了。”沈肆嘆氣道。“那我們就不用這般費事,直接繞島飛上幾圈就好了。”

雲毅聞言,想了想衆多修士都在空中繞圈飛行的畫面,不禁帶了些笑的回他,“那可糟糕了。要是有修士重傷逃命,慌不擇路飛在半空,被它傳去什麽激戰現場,那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沈肆啧啧道,“你這人也未免太壞了些。我只想着怎麽去方便大家,你就直接想着要取人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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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本也是一句玩笑話,但雲毅聽了心裏卻着實的不舒服。連帶着手下的動作也帶了些怨氣,只把一片柏樹砍得七零八落。

“你怎麽……”沈肆自然看出了雲毅的不悅,但他實在無法意識這竟與自己先前那一句話有關,于是想開口詢問對方。但他話只剛出口,便聽到遠處傳來“嘭”一聲巨響,連腳下的地面都被這巨響震得晃動幾下。于是沈肆先強想問的話也被晃回了腹中,他只同雲毅說道,“有人觸到法陣了。”

雲毅自然也是知道這聲響意味着什麽的,于是便收了手中的劍回鞘內。

雲洲島上的法陣雖多,但同一時間只有一個法陣能被開啓。

誰也不知道這是因為島上本身靈氣并不旺盛,所以支撐不了太多陣法同時觸發,還是為了避免陣法之間相互幹擾,稍有不慎把誰傳去錯誤的地方。

這種無傷大雅的事情,從沒有人想要試圖去探究其背後的本質。解釋不了便直接接受,好像是修真者必備的技能一樣。就像從沒有人去探究天地靈氣到底從何而來,修真者能夠借以煉化靈氣的機緣又是什麽,為何這千百年來修真界勢不如前……疑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疑惑過後,想想自己那點兒功法修為連飛升的門框都夠不上,便不再去操心這些了。好像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些事是天道機密,“等你做了天上仙君自會明白”,所以不是凡間修士需要去苦惱的。若是有誰問得多了,還要被人笑話去,“怎麽,是天地仙君的故事你還沒記住麽?”

雲毅沒興趣聽故事,所以只是将先前砍下的一些枯枝籠做一團,在地上墊出了一方空間,在其中閉目打坐了起來。

沈肆也只好效仿他的動作,給自己也墊出一個坐物,順便嘟嘟囔囔抱怨幾句,“八成就是那些雲水間的小弟子。早知道就跟着他們一起了,那麽多人,總有誰能碰到法陣的。”

“太多人的話會分不到什麽好處。他們應當也不會都一起行動。”雲毅雖是閉目調息,但還是回了沈肆的話。

“那一會兒要是我們觸到法陣的話,你還打算進去麽?其實你來這裏也都是陪我,那些妖獸根本不夠你砍。”

雲毅想了想,“我會同你一起去。我壓抑下功法就好了。”他略略停頓又補充道,“我先前心性不定,此番歷練對我來說也應是大有裨益。”他倒是沒有說,其實他也有些放心不下沈肆一人。

倒不是怕沈肆修為不足,而是怕沈肆又大意犯錯。

百年前他們曾一同來此地修煉。那時他們運氣極好,剛上島不久就觸發了陣法,被送到了上古時代。只是先前未有人同他二人交代過,他們能遇到的,未必是妖獸與那時的古人交手,亦有可能是妖獸互鬥。他們只需幫助鏟除傷人的惡獸即可。

于是當年輕的雲毅和沈肆面對了那纏鬥厮殺的白猿和畢方時,兩人全都愣在了原地。

他們發呆的時間裏,那白猿幾乎已經要把那碩大鳥類撕扯開來了,于是雲毅和沈肆自然而然的以為,他們是要在那白猿手中救下那可憐鳥族的。

兩人又攻又守,頗費了一番氣力,才把那白猿斬于劍下,伴着那白猿臨終凄楚哀鳴落下淚來。他們心道惡獸已死,他們當被傳回雲洲島了,誰知剛才還氣息奄奄地碩大禽鳥已經一飛沖天,幾團火球從口中噴薄而出,燎燃了山林。山中小獸,山間樹木,在那撲不滅的大火中化作了焦炭。

雲毅和沈肆禦劍追出數裏,才将那已經受傷的畢方斬殺。即便如此,它也已經将大片林木生靈毀于一旦。

順便燎去了雲毅的馬尾,沈肆的長袍。

這樣的窘迫之事自然不能教旁人知曉,于是待他們回到小瑤山,陽塵子問起,他們也只說是頭發衣服礙事,自己割去、丢掉了。

他二人等了大約半個時辰,島上又傳來一聲巨響,當是先前開啓陣法的人得勝歸來了。雲毅和沈肆聞聽聲響便起了身,繼續他們的路程。路上又聽到過有人被傳送走,去了不到一刻便回來了。

再下一個碰到陣法的便是雲毅,他淡然地拉了沈肆一起站到陣眼處,随着巨響和震顫回到了上古時代。

那當是一天的黃昏,整個天空都瑩着紅光,映得眼前的一條河流也泛起紅波。

沈肆大喊了一聲“發了!”,接着跑向了河邊。雲毅随他的話語看過去,那河灘上大大小小的竟是數不清的千年玄鐵。他大吃一驚,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巧合,竟能見到這後世難得一遇的材料如尋常卵石一般堆砌在這裏。他雖不知這東西是否能在他們離開時一同被帶走,但還是幫着沈肆一起,往他芥子袋裏裝了起來。

沈肆滿足地起身,感嘆青劍可重鑄了,接着卻驚咦了一聲,“怎麽不見妖獸?”

雲毅這才覺出不對,果然周圍沒有一點妖獸的痕跡。他閉了雙眼,以靈識查探周遭,發現兩百尺外有一只巨狡屍體。

難道他們要找的妖獸,竟已被其他人先行擊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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