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壹佰零陸
雲毅什麽也不知道。他看着沈肆落淚,只當是他見自己來了喜極而泣的,便繼續笑着說,“你怎麽剛一見面就哭了,真的就這麽想我麽!”他向着沈肆走過來,張開雙手抱了沈肆一下,在他耳旁小聲說,“其實我也很想你,要不是這裏有旁人在,說不準我也已經哭鼻子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想着要松開沈肆了,畢竟他此次來,也不止是要與沈肆敘情,而是還有旁的事要告訴他。只是他想要放手了,沈肆卻是反過來牢牢抱住了他,讓兩人之間不能有一點空隙。雲毅微微有些尴尬,輕聲對沈肆道,“你這手下還在呢。”
沈肆并不回他,只是把他摟得更緊。
雲毅無法,也只能随他去了。倒是那個魔修識些眼色,看他們如此親密,便轉身進了房間,只留他們二人在院子裏了。
雲毅的借口沒了,但兩個人這樣抱的久了,他還是覺得有些別扭,便輕輕推了下沈肆道,“好了好了,抱也抱過了,我還有事情要告訴你呢。”
沈肆并不松手,聲音從雲毅肩側悶悶地傳來,“什麽事情。”
“師父說,東海的水好像少了很多,許多近岸的地方都露出了海底來。他說讓我們趕緊去看看,有什麽異常就處理一下,也不必回門中知會他了。”
沈肆的聲音依舊是悶的,“是麽。”
“對呀,我們先前不是同師父說了海市和雲洲島的事,那之後師父一直都留意着東海靈脈呢。他說如今連海水好像都要幹了,一定是有什麽大事了。說不準我們這小界都要收連累呢!”
“師兄的眼睛是不是可以看見了?”
雲毅稍稍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沈肆竟然全然沒有理會他先前說的事情,而是把話語轉到了他身上。不過他想着沈肆竟然這麽快就發現了他身上的變化,自然是十分重視自己,于是帶了些雀躍地說道,“是呀!真是稀奇。我聽師父說的那麽嚴重,立刻就想要來尋你。這夜裏可是找不到馬車,我想着禦劍到空中應當也不會有什麽障礙,便是看不見也不打緊。誰知道真就有棵樹長了恁高,被我撞了個正着。你看我身上這些泥,還有這衣服破處,都是那時跌的。不過我掉下來的時候,那條蒙眼睛的布帶散了,我才發現自己竟然能看見了。你說是不是很新奇!”
沈肆半晌沒有說話,只剩眼淚還輕輕落在雲毅的肩膀處了。
陽塵子說,有什麽事就去處理,不必回門中知會他。因為他們回了門中,也再不能同他說上什麽了。雲毅的眼睛恢複了,陽塵子已經逝去了……他定是怕他們會太過哀戚,才會不讓他們返回。等到東海一切處置妥當,小瑤山上也必定是塵埃落定,死去之人入土安葬。
陽塵子想得如此周到,可是這樣對雲毅來說,真的好麽……他們已然沒有機會去見師父最後一面了,如果連送他最後一程都要錯過,今後會不會永遠都遺憾……
雲毅感覺到肩旁有些許濕意,在這冬夜裏便涼得十分明顯。他終于心中也生出了些不安情緒,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十分重要的事情。他開口問道,“怎麽了……阿肆,你怎麽不說話?”
沈肆的雙手從背後攀上雲毅的肩,他的聲音裏似乎也有些許水氣,在這夜裏涼得刺骨。他說,“師兄,我們只有彼此了。”
雲毅聽不懂,但心中的不安好像擴散開去,讓他急忙追問道,“什麽意思。阿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叫我們只有彼此……什麽意思……”
沈肆終于狠下心來,“雲毅。我們沒有師父了。我們沒有師父了……”
雲毅愣了半晌,才又開口說道,“你別亂說,我都跟你講了,是師父告訴我的,東海靈脈出了問題,讓我們去看看。師父剛剛才同我說的,我出來不過幾個時辰,不可能的。你都不在門中,你別胡亂猜測,師父雖然還不曾修出元嬰,但也還不到将死的歲數,你不要随便咒他!”雲毅雖然在這裏長篇大論,但他心中卻也是慌得。他一邊說着,一邊開始回憶這些時日與陽塵子相處的點滴,越想就越覺得沈肆說得好像是真的。
他已經許多時間沒有怎麽與陽塵子接觸了。從前只要他在門中,三天兩頭便要去找師父見上一面,哪怕并無什麽大事,也喜歡去師父那裏呆上片刻。陽塵子總是打趣說他是去騙些吃喝的,但是他也看得出,陽塵子亦喜歡有他作伴。可是自從陽塵子幫他融劍之後,他每每前去,師父都說是有事在忙,與他說上一兩句話,便催他去修煉、打發他離開。他太久都不曾看到師父了,陽塵子到底是否有恙,他全然都不曾知曉……
可是怎麽會呢!師父這個年紀明明還沒有到他這個境界的極限,再活上幾十年才是應該的。怎麽可能呢……
雲毅口中還在抗拒般地重複着,“不可能的,阿肆,你不要亂說。”他嘗試着把阿肆推開一些,這樣他才能看到沈肆臉上的表情,才能确認那不是一個劣質的玩笑。可是沈肆始終牢牢地抱着雲毅,根本不肯放開手。他無法做到自然的面對雲毅,只能用這種方式逃避與對方的一切交流,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等雲毅自己接受了這件事件……
“阿肆,你別這樣,如果你不是在騙我,那你就把一切都告訴我!師父怎麽可能會出事!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是不是與我有關!”
雲毅喊出這一句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是了……這件事恐怕是與他有關了。沈肆是知曉他複明以後,才說出陽塵子已去的消息的。他從前并不曾懷疑過自己失明還有什麽別的緣由,但如今想來,如果那只是陽塵子用來騙他的一個術法,那麽一切便都說得通了。至于為什麽要騙他,就只可能是因為,根本沒有什麽以身融劍,是有人用功法修為幫他結了丹。
雲毅推拒的雙手失去了力道,緩緩地垂了下來。他的聲音裏也沒有先前的激烈情緒,只剩最後一絲像是疑惑,又像是求證般的小心翼翼,他問沈肆道,“我的劍呢……”
沈肆的額頭抵在了他肩上,“在我這裏。”
雲毅既不再掙動,也不說話了。沈肆等了半晌,以為雲毅也許會痛苦落淚,卻聽不到他的氣息有絲毫變化。他們兩個人貼的這麽近,如果雲毅的身體有些許抽動,沈肆也是會感覺到的。可是什麽也沒有。
沈肆不得不松開他,向後微退去觀察他的表情。他猜測了許多能在那張臉上看到的情緒,也許有痛苦悔恨,有切骨哀傷,但是他的這些推斷都一一落空了。雲毅的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若是說他真的有什麽情感外露而出,那應當是迷茫。
雲毅好像十分迷茫,并不知道自己這時應該做些什麽,應該有什麽反應。他好像是清晰地知曉了發生的事情,又好像對這些沒有任何概念。直到沈肆喚了一聲,“雲毅”,他的目光才終于晃動一番後,定在了沈肆這裏。他似乎是從夢中驚醒一般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然後才恢複了鎮定,輕聲說道,“那我們先回門中吧,耽擱的時間久了,也許要錯過法事了。”
沈肆并不能适應雲毅這般突然的理智。他覺得雲毅是該大哭大鬧的,甚至他覺得雲毅會崩潰會尋死覓活,也是可以被理解的。那其實是他情感上對自己的一種保護,越是能宣洩,能流淌,便越不會讓自己郁結于心,入了魔障。可是雲毅這樣冷靜,便是把一切的苦痛都吞下了。沈肆不想要雲毅有這樣的成長,這讓他更加自責,是自己沒有護好他,是自己做錯了,才讓雲毅不得不逼迫自己堅強成熟。
沈肆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哭出來吧……”
可雲毅只是靜靜地将左手扶在了自己胸口處,接着迷茫道,“我應該是難過的,但我好像……哭不出來。”他搖了搖頭,“不必管我了。先回去吧。”
沈肆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雲毅又再重複了一遍,“阿肆,我們回去吧,一切都等法事之後再說吧……”
沈肆默默吞下了一切勸解的話。沈肆其實明白,哪怕雲毅因此崩潰地哭鬧,自己能安慰他的也不過就是把一切罪責都包攬而已。這樣是否就能讓雲毅徹底放下心中的包袱呢……恐怕也不能吧。只要陽塵子的靈氣還在他體內流轉,他就永遠不可能忘記,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是在別人屍骨上開出的花……
他們兩個人必須是要去面對的,要去用他人的死亡警醒自己未來的道路,要被攤開來晾曬在陽光之下,去曝露他們一切的私心。這樣的結果似乎對雲毅和沈肆來說都不大公平,因為一旦他們認下自己是始作俑者,便說明他們的不滿、不甘,甚至他們之間的愛戀都有罪……
可這兩個冤屈的罪人注定沒有了申訴的對象,他們只能回到小瑤山,送那位受牽連的苦主,走完這最後一段路途,等待他最後的魂魄,也從人間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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