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壹佰零伍

沈肆并不回答李無常的話。他其實心裏明白,李無常說的是這修真界公認的道理,是他沈肆犯了那些人眼中,修煉的大忌。

修行一事太純粹了,純粹到一旦一個人有了太多欲念,有了太多悲喜,就很難再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了。因為它已經純粹到了一種枯燥的地步,越往上走,就越是日複一日的重複,月月年年的閉關。

也正是因為如此,那些能引起大喜大悲的事情,就都成了修士之中諱莫如深的。情欲一事如此,生死也亦然。好像只要沒人提,那麽這些事情便都不存在了。

修士之間不必談論什麽感情,若真的有什麽此生不願分別的依戀,那便結成雙修的道侶,彼此之間的也不叫欲望,只是修煉。

而一旦他們遠離了生育其身的血親,就不必經歷家人離世的悲傷了。至于這些修士自身,除卻飛升的路徑,便更有一番輪回之說來安慰他們。說着他們今生已是至純至善,下一世便注定是極佳的命格,不需要苦惱擔憂。

只是沈肆懷疑,血親之殇真的便是至痛麽?

如果那便是盡頭了,那已然有過那種經歷的自己,如今為何還會這般絕望呢……

搞錯了……從來都搞錯了。

痛苦與否并不看是不是血脈相連,而要看失去的那個人在心中是什麽樣的地位。

陽塵子和雲毅對沈肆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了一個他從未想到過的程度。他甚至覺得如果有一天那兩人都不在了,他便也不需要再考慮什麽“沈肆”與“翟科”誰才該是這魂魄的主人了。那時的一切都将對沈肆不再有任何意義,如果能失去意識,就此化歸為鬼判的一部分,也許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沈肆想,大約是旁人家的師父與徒弟、師兄和師弟,從未能有過他這樣的牽絆吧。所以從沒有哪一位前輩,哪一部典籍說過,要疏遠與周邊之人的關系。那些師門相争,為了一個尊位而撕破臉的,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師父,會在他幼小的時候,笨拙地喂他飯食,給他穿衣,會一次一次把他偷懶垂下的握劍的手,握在手中、牽過頭頂,會嚴厲但也會和藹,時而如師如父,時而又像個忘年之友……而他的師兄,也能與他福禍相依,肝膽相照,給他少年時的懵懂與心動,給他漫長歲月裏的綿綿思念……

于是還如何能看淡呢。不僅今生會介懷,連那輪回的說法都無法再撫慰他了。因為不管如何解析,對于沈肆來說,失去的就都是永遠失去了……

沈肆與李無常,也許沒有誰對誰錯,只是他們經歷不同,恐怕終究不能相互理解了。

李無常不解,但他從沈肆的表情中,卻也能看出他的傷懷。 他雖不是個濫好人,但人家求到他幫忙,他好像也沒算出什麽,便索性安撫他一二。他既是個能掐會算的,頭腦自然就是聰明的,稍一推測就明白,沈肆定是怕自己會害到他師兄,才會說出這些話。其餘的事情他或許不懂,但命格一事他總歸還是能說上幾句的。

李無常便拍拍沈肆的肩道,“我先前說,我很少去算旁人的事,你可知道為何?”

沈肆無心與他閑談,輕聲道,“無常兄,有什麽話我們還是改日在敘吧,我眼下實在沒什麽心情。”他說着便要起身,卻被李無常拽着衣袖不讓他動作。

李無常索性盤腿坐在了地上,“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不去算別人,是因為我也會怕算出來的結果不如我意。若是我喜歡的人注定短命,我恨的人卻長命百歲,你說是不是件氣死人的事情?我從前也覺得這事不公平,怎麽命格就有高低貴賤,壽數就長短有別。人一落地就什麽都注定了,這一輩子不管是殺人如麻還是救人無數,一切的結算都要等待來世,好像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現世之報,你說這是不是太諷刺了。”

李無常見沈肆還是沒什麽反應,倒也不覺得只自己自言自語有什麽尴尬,只是繼續道,“我便翻了許多書,想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在當世改命的法子。我倒是也真的找到過一些,只是代價都太大了。”他看到沈肆終于擡起眼睛看向了自己,便知道這話題終于讓對方感了興趣,于是他戳戳沈肆,“你先給我這兒攏個結界,尋常的雷劈不開的那種。”

等到身邊那細密的灰線織成的結界終于在他二人頭頂收攏之後,李無常才接着說道,“好比你想要幫一人把命改好,那就得把自己的功德福氣都送給人家,但同樣的,你自己的積攢也就沒了;至于是你想讓誰短命,那最簡單的也就是背上些罪孽,雇兇或是親手把那人殺了就是……總之不論是改好還是改壞,都得是誰有意為之,這天下的規矩,就是不會有誰只要挨旁人近了,人家就會倒黴。別的事兒我不敢同你保證,但是只這一點,你是可以信我的。”

沈肆覺得自己好像終于多了一絲氣力,可是他依舊不能将自己扛在身上的罪責都卸下。雖然并不是他的命格克人,但世間人事總歸是相互聯系的,是他這裏選錯了道路,才會有後人需要彌補。他想天命不會精準到一時一刻,也許他只規定着一個模糊的數字,大約是某年某月,誰會一命嗚呼。可他到底是因為不小心跌跤而死,還是與人打鬥時刀劍無眼,恐怕不會有什麽限制。于是陽塵子的死終究要與他沈肆有關,未來的雲毅也必然是如此。

人一旦想要自責,那麽就無處不是理由了。

李無常接着說了一句,“你那師兄命裏有人相助。”卻不想這話還有後半句沒說,便有一線雷光落在了他們頭頂的結界上。李無常先前就不明白,自己的話到底哪一句惹惱了天上人,才會有天雷落地,避免他洩露什麽天機。他出于謹慎讓沈肆布設了結界,但先前提及改命一時卻平安無事,直到他再談雲毅之時才又落了下來。李無常驚訝的同時,嗅出這其中的一絲不同尋常。但他終究也想不明白,一個尋常修士有什麽值得天道或是天君忌憚的,于是只能當做是改命之人不可多言。他不想給自己惹上什麽事端,便只能拍拍沈肆的手,說了一句,“你也多照顧他就是了。”

沈肆依舊還是以苦笑了回應了李無常對他的安慰。他理所當然的認為李無常所說的那個為雲毅改命的人就是師父陽塵子,因此也不覺得這是什麽能讓他放下心來的事情。至于他自己的情緒,此刻倒是趨近平緩了。能找的人都找過了,能問的事情也都問了。發覺自己再不能做什麽的時候,沈肆即便還覺得低落壓抑,但也只能咬牙向前。他的個性如此,人總是繃得緊緊得,好像是自己和自己較勁,連脆弱和崩潰的機會都不想給自己。

他從懷中掏出了些碎銀遞給李無常,當是要賠他的屋子了。但李無常卻是笑着擺了擺手,沈肆正想再勸他收下,卻聽他說了一句,“不夠。”

李無常無奈道,“這雷連着落了兩次,我實在是怕還會有下一次。你多給些,我打算搬家了。”

沈肆點點頭,換了張銀票給他。李無常笑着接了過去。

李姜氏這時出來張羅他們用飯,但沈肆即沒有心情也沒有胃口,只推說自己還有事情,便離開了。

他只覺得這個冬日太冷了,哪裏都找尋不到人間的溫度。而他如此思念渴望着去讓雲毅來暖他,卻也只能回到冰窖一樣的無常夜。

三日。沈肆無時無刻不在盯着院中計時的日晷,着那道影子伸長縮短。他頭上好像懸着砍頭的刀斧,讓他時而覺得索性砍下來,給他一個痛快;時而又想着,再多緩上幾日吧,至少讓雲毅能再快樂些時候。

最終只得了那三日。

他是在夜間聽到了有手下通傳,說是無常夜的堂口來了一個姓雲的,點名說是要見他。那時已是深夜了,但沈肆聽完那一句禀告,就打開了門,讓那傳訊的魔修引他去見。他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一般,并不曾更換衣服,全身立整,連寶劍都已經佩在了腰側。

那手下當他是與人約在了這三更半夜,但沈肆自己卻知曉,是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刻,那把砍頭斧終于要下落了……

雲毅就站在院外,沈肆靠近的時候,他正在用手撣着身上的泥土。似乎他用的力道太大了些,手指抹過去,那些土漬就擴散了開來,反而把衣服弄得更髒了,氣得雲毅直跺腳。他本是不打算動用靈氣的,這時候也只好用靈氣将那些泥濘中的水氣驅幹,再把幹土震落。

沈肆只是站在院中看着,也并不上前,直到雲毅擡起頭來看到了他。雲毅的眼上沒有了那條束帶,于是這黑夜中,便能看到那一雙晶亮的眸子。他在笑着,語氣中帶着些開心的意味,口中喊着,“阿肆!”

只是沈肆無法這般回應他了。他彎起了嘴角,可是眼中的熱淚也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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