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慕容世蘭番外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慕容世蘭

·

手上慢條斯理地捋順着白绫的時候,她也不能免俗地回顧起了自己的一生。

……

她出生時,上面已經有了兩個哥哥,完成了傳宗接代這件人生大事的父母,對她這個千盼萬盼才到來的嫡長女極盡寵愛。

她們家本來就門庭煊赫,随着父親的戰功逐漸積累,更是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權貴人家,來往于堂前的賓客個個對她笑臉相迎,奉承誇贊的詞語像金杯裏的美酒一樣永不枯竭。

世人對女子從來嚴苛,要求“三從四德”、“貞順恭讓”,她卻在父母的溺愛和兄長的愛護下無拘無束地長大,像哥哥們一樣習武打獵,做盡了世人眼中“不規矩”的事兒。母親不忍心下手管教她,父親只欣喜于女兒有将門之風,更是想不到女兒該有的規矩。

她母親曾憂慮地說“蘭兒沒有一點兒姑娘家的樣子,日後要叫人笑話的”,她父親只說“她還小,且松快松快,過兩年再慢慢教,也是個齊整的大家閨秀”,父母親商議這話時,萬萬沒想到自家這個被嬌寵得胡天胡地的女兒最後會入了宮廷,成為天子嫔妃。

那時她只有七歲,小腦袋上紮個總角,垂下來一段紅錦做的絲縧,她總心煩地搖着頭,把它晃來晃去。

等到她長到十歲上,她的母親出門赴宴,看着和她同齡的小姑娘都舉止端莊,行動有禮,終于覺出了不對勁。她的母親是個世家淑女,幼承庭訓,精通女兒家的一切事務,安排女兒的課業自是得心應手。她的父親驚覺她已經長到這樣大,又被母親說服,也不再在女兒的教養問題上持異議。

她自幼是個淘氣的,自然不願學那些枯燥無趣的東西,撒嬌打滾,百般抵賴,卻抵不過母親要□□出一個大家淑女的決心。想來那段日子,母親為她操碎了心。大抵是她确實沒有做淑女的天賦,哭天抹淚地被拘束了兩年,禮儀行止學了個馬馬虎虎,女紅針指仍是半通不通,一直處于勉強打個絡子的水平。

她的母親洩氣地哭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小讨債的!”父親寬慰她道“憑咱們蘭兒的樣貌,縱是女紅上差些也不要緊,再說了,還有繡娘呢,我總不會給蘭兒找個連繡娘也養不起的人家”。話說到這裏,她母親也只好認了。

那時她将将十二歲,雖也知道父親說得是什麽,卻全不在意,只歡喜于擺脫了母親布置的功課,鎮日裏與兩個哥哥到處撒歡兒。

一般來說,女孩子開竅得都早,庶出的女孩兒有不少□□歲上就知道憂慮終身了,她卻很不同。興許是生活富足,興許是家人溺愛,直到十七歲那年雲意殿選秀,高堂上的帝王居高臨下地投來清淡的一眼,她才模模糊糊地曉得了,情窦初開是個什麽滋味兒。

她們家把她嬌慣得像個公主,本來是沒有送女入宮的打算,可惜朝堂形勢多變,縱使是慕容家,也不得不權衡利弊,做出一些妥協。

乾元九年的選秀,父親把她的名字報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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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沒有選擇的權力,她就要做最好的,彼時的她年少氣盛,自以為冷靜地這樣想着,以裝出來的欣喜掩飾心底的倉皇。

她那天的一身大紅,仿佛是為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劃上的休止符。

耳中聽到司禮太監唱名道“骠騎将軍慕容迥之女慕容世蘭”,她昂然出列,拜道“臣女慕容世蘭拜見,吾皇萬歲”。

然後,她聽到了玄淩此生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卿真國色。”

……是的,玄淩,她的君王,她的夫君,盡管未曾出口,她在心裏一直這樣喚他。

她擡起頭來,就看見了略顯疲憊的他。盡管是皇帝,玉冠常服,這打扮似乎和平日所見的公子哥兒沒什麽不同,卻讓她瞬間驚豔。

一向不學無術的她,腦海裏不知怎麽竄出兩句詞兒來: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

所幸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沒有被玄淩知道,她本人後來也不記得了。

……

她初入宮即為從三品婕妤,只差一步,就是一宮之主。終乾元一朝,這是普通妃嫔入宮所能得到的最高待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玄淩待她很好,不是男子對寵妃愛妾的那種看似多情實則無情的逗弄态度,要說起來,更近似于父兄給她的感覺,踏實又溫暖,好像有天大的風浪都可以庇護在他的羽翼下。盡管他什麽甜言蜜語也沒有說過,世蘭就是莫名地知道,他喜歡她,超過皇後。

他的正妻是齊皇後,一個端莊有度、性子內斂的美人,盡管同樣的出身将門,她可比自己有樣子多了。慕容世蘭一向自得于自己的霸王性子,面對着她,也不由想,若是自己有她的一半兒,母親大概也要喜極而泣了吧。

宮中的日子并不好,雖然錦衣玉食,卻很容易把人悶出病來。她性子野,在宮裏被層層規矩拘束着,更是十分難熬。在這種生活中,她唯一的安慰就是玄淩。

玄淩,玄淩,玄淩……她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能從中獲得溫暖和力量,以抵禦這深宮中每一個沒有他的漫漫長夜。

他對她的情意曾一度讓她生出妄想,以為自己可以取代齊月賓,成為與他比肩的妻子,共承宗廟社稷的那個女人。可她沒想到,還沒等到齊月賓出手,他已經斥責了她,疾言厲色地,不留一絲可供幻想的餘地。那一刻,好像寒冬臘月裏有一盆冷水猛地潑到了她的頭上,讓她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她的脾氣自來算不上好,卻偏偏無法對他發作。他是天上神君,是高山冰雪,是清冷彎月,是九重宮闕,是……她心中的人。

但那不是唯一的一次,他的規矩是“背後訓子,枕邊教妻”,他一生訓斥了她兩次,另一次是因為慕容家幹犯法紀,私下買官賣官。他告訴她,是希望她約束家人。她當時不覺得那是值得計較的事,想着撒個嬌兒,求求情,讓這事兒過去。他大怒,嚴辭拒絕了她,甚至下令讓宮中女大家來玉照宮給她講解詩禮。

她委屈難當,臉上過不去,當即賭氣地決心不再理他。玄淩的氣性卻更大,她不服軟,他再沒踏足過玉照宮。

齊皇後知道他們二人的心事,了解二人都是犯擰的性子,特意兩邊說和過,也沒有用。還是大女兒丹陽故意将他引到玉照宮附近,當着他的面跌倒,他才再次步入玉照宮。

當時她聞聽女兒受傷的消息急忙出來,卻看見他抱着女兒站在宮門外,四目相對間,他還是那樣卓然的風姿,一瞬間,她聽見了心裏有什麽轟然倒塌的聲音。她記得當天的陽光并不熱烈,卻刺得她雙眼模糊一片。

之後他們就默契地和好了,誰也沒有再提到先前鬧得不愉快的事。

從那以後,她也變了,開始學着做一個《內則》上說的标準的賢妃,撫育子女,恭順皇後,勸誡家人。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變成她少時最讨厭的那種“淑女”。但為了他,她心甘情願,哪怕沉淪煉獄也在所不惜。

每當這樣想着時,她就會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棄中,覺得既甜蜜又痛苦。

他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有甜有苦,到了後來,她幾乎要以為年輕時那種支配着她要生要死的強烈情感已經消失了——直到他的死訊猝不及防地傳來。

她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不甘,她還沒有熬死齊月賓成為皇後,她還沒有和他白頭偕老,她還有好多話沒有來得及和他說……

她整個人都木了,眼眶幹澀。她一生為他流了那麽多眼淚,在這個最該落淚的時候,卻連一滴淚也沒有。

這一生,她最遺憾的是永遠被壓在齊月賓下面,不能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但她可以做到其他女人做不到的事,與他同死。

齊月賓,這一生,我還是贏了你一次。

她想笑一下,卻沒有了牽起嘴角的力氣。

作者有話要說: 早上看見評論,趕着撸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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