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火曜日

太平間的雙扇門晃晃悠悠被推開, 一個腳步拖沓的男人推着清潔車走入,牆上的燈順勢拍開。

醫院臨時工身穿藍色工作服,立于門口, 森然的目光在太平間內環視一圈。

房間西邊擺放三排停屍櫃,東邊一張辦公桌, 對面牆上挂着的淡紫色簾幔紋絲不動,中央一具蓋着白布的屍體,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臨時工停擺好清潔車,腳步沉沉地來到移動床前,将上面的屍體掀下地,簡單粗暴,轉身走向三排停屍櫃,動作卻變得異常輕緩, 拉開一個櫃門,冷氣霎時滿溢出來。

櫃中躺着一具僵硬的少女屍體, 眼睛大睜,嘴唇半張,臉部的皮膚潰爛收緊, 骨頭清晰可見。

臨時工的目光放柔和,駐足欣賞, 因為過于專注,沒注意到前方不遠處,絲絲白氣從某個停屍櫃的櫃門周圍飄出。

顧萌側躺在停屍櫃裏,謹慎地呼吸,透過留着的縫隙觀察外面, 視角被櫃門邊緣切得很窄,但好歹能看到臨時工在做什麽。

臨時工将屍體抱了出來, 走向房間中央的移動床。

随着距離拉遠,顧萌狂跳的心髒漸漸平息,身體也随之放松。

“冷嗎?”

身後,低柔的男音壓着他的耳根問。

顧萌一放松才有心思關心起現在所處的環境,鐵盒一樣的停屍櫃裏冷氣泛濫,因此後背貼着的身體備顯溫暖。

嘶了一口涼氣,縮縮脖子,道:“冷。”

嘴上和身體一樣誠實。

恩瑾的視線在他白皙的耳朵還有冷玉一樣的後頸上來回流連,伸手攬住他的腰腹往後帶,清晰地感到對方身體僵了一下。

顧萌目光游移,好半天沒松下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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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明白男人這麽做是想讓他暖和點,可其實并沒什麽卵用,反而因為兩人的姿勢過于親密,而使狹小的停屍櫃裏萦繞一絲淡淡的尴尬。

又或許只是他單方面的尴尬。

室內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顧萌連忙集中注意力,看向外面。

臨時工将少女平放在移動床上,雙手伸進一個黑色塑料袋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什麽東西。

視角的原因,看不清,顧萌眯了眯眼,探向前貼在縫隙上,等看到臨時工手上的東西時,驀然睜大了雙眸。

心髒。

那是一顆血淋淋的心髒。

臨時工如同捧着珍寶,将心髒舉在半空中觀賞,神色沉醉,粗糙的大掌上淅淅瀝瀝垂着鮮血。

他看向少女的屍體,嗓音如同磨過沙,嚯嚯漏風:“西亞……爸爸給你找到新的心髒……它很健康,摘下時還在跳動,這次一定可以……西亞,我的西亞……”

顧萌一臉呆滞地遠離縫隙,沒再看外面,兀自出神思索。

唐止說上午在四樓見過臨時工,也就是發現黃敏死亡前不久,因此他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确定那顆心髒是黃敏的。心髒可能是臨時工趁黃敏沒死透時偷走的,也有可能是他在401襲擊了黃敏,在她還活着的情況下……

想到後一種可能性,顧萌從心底升起寒意,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還冷嗎?”

恩瑾又問。

顧萌迷迷糊糊點頭,是挺冷的,透心涼的那種,他想,眼前那位古怪的臨時工大爺有殺人嫌疑。

正在愣神時,溫軟濕熱的唇舌貼上頸側,抵在皮膚上緩緩舔舐,輕輕含着,一股暖潮從被侵襲的地方蕩漾開來,朝着四面八方湧向全身。

顧萌被頸側的異樣感沖擊得腦袋一熱,不設防間一絲輕吟溢出唇間,連忙死死捂住嘴,眼睛泛起濕意,鴉羽一樣的眼睫無措又驚惶地顫動。

他此刻,真的非常想,打爆恩瑾的狗頭!!!

外面,臨時工還在神經質地自言自語,沒發現角落裏的異常動靜。

“西亞,感覺怎麽樣?心髒覺得合适嗎?西亞?聽得見爸爸說話嗎?”

臨時工将心髒放入少女黑洞洞的胸口,跪在移動床邊靜靜等待,粗糙的大掌一下下輕撫少女的額角,發絲,本就稀疏的長發被捋下來幾根,只好收回手。

停屍櫃裏,冷氣吐着絲絲白霧萦繞周身,顧萌卻因莫名情緒渾身燥熱,漲得臉紅。

他咬緊牙關,下颚繃緊,盡量将聲音壓至最低:“恩瑾!可以了!”

恩瑾幾乎将他後頸舔了個遍才停下,态度坦然,聲音幹淨得像融雪:“如果你只有一點點大,我可以直接把你含在嘴裏,但是你太大了,我只能一點點含住你,這樣你就不會冷。”

顧萌眨了眨眼,所有的羞恥情緒剎那間消散,臉上的熱潮也退去了些,一時說不出話,覺得自己可能誤會了什麽。

他不自在道:“謝……謝謝你啊。”

原以為恩瑾是在耍流氓,沒想到是出于好意,隐隐有些感動。

果真是個孝子。

“不客氣。”

搞不清自己在顧萌心中定位的恩瑾應道,一貫的好性格。

忽然,外面的臨時工大吼一聲,悲憤的聲音響徹整個空曠的房間,顧萌重新貼到縫隙旁,朝外看。

“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沒用!到底是哪裏出錯了!”看起來木讷敦厚的臨時工胡亂揮舞手臂,對着屍體大吼大叫,滿目猩紅近乎癫狂,“為什麽還是醒不來!我明明親眼見他這麽做過,明明可以的!”

顧萌皺了皺眉,這個臨時工怕是瘋了,取走別人的心髒安裝在死去的女兒身上,以期能夠複活她,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不過臨時工話中所說的“親眼見他這麽做過”,這個“他”會是誰?

顧萌心底留意了一下。

發洩完,臨時工像是受不了一般,跪倒在床邊恸哭,嘴中嗚嗚咽咽地喊着西亞的名字,一下一下撫着着她的臉頰,直到腐肉從屍體的臉龐脫落。

顧萌嘆氣,沒再看下去。

臨時工只用了一些時間恢複情緒,之後神情木然地起身,将少女的屍體重新抱回停屍櫃裏放好。

室內燈光熄滅,拖沓的腳步聲和輪子滾着地面的滑動聲逐漸離去。

太平間內靜了數秒,角落的停屍櫃突然從裏面被撐開,顧萌吐着白氣從裏面哆哆嗦嗦地坐起來,下地後冷得在原地直蹦噠。

“太冷了,走走走,回去泡個熱水澡。”

恩瑾道:“還去标本室嗎?”

顧萌思考一會,有了另一種思路,道:“成嬌嬌是第一個發現黃敏眼睛被替換的人,她以前做美瞳生意,對人的瞳色很敏感,說浴缸裏的眼球瞳孔顏色稍淺,跟黃敏左眼顏色有出入,而且虹膜紋理也有出入,她猜測浴缸裏的那只可能出自标本室,我一開始也覺得有必要來求證一下,可現在卻覺得,關注重點不應該放在眼睛來自哪裏,而是替換死者眼睛這件事背後到底傳遞了什麽。”

恩瑾看了眼房間中央的屍體,問:“你覺得呢?”

“器官替換。”顧萌道:“就像那個臨時工,要将不屬于西亞的心髒安在她身上,我猜測,黃敏的死亡跟眼睛有關。”

兩人商議後,決定放棄夜游标本室的計劃,直接回房間。

走出太平間前,顧萌在門口停下腳步,想了想,問恩瑾:“你怕嗎?”

恩瑾目光坦然,毫無波動:“不怕。”

“那你走前面。”

顧萌往後退了一步,絲毫不謙虛。

恩瑾看他一眼,沉默地牽起他的手往外走。

半夜時分,窗外再次淅淅瀝瀝下起雨。

四樓,一道紅色的孩童身影在過道裏走過,停在一間病房前,輕聲叩了兩遍房門。

等門開啓,他翻開速寫本,睜着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看着對方。

【下雨了。】

【我一個人害怕。】

【您能陪我一起shuì嗎?】

房間內,輕蔓的雨絲飄進窗戶,打濕淡紫色的窗簾布。

隔日上午十點整,整個醫院的廣播聲同時響起,播報女聲無處不在。

“注意,注意,請醫生成嬌嬌、恩瑾、唐止、徐佳怡、趙海榮前來二樓外科診療室,病人已進入候診區。”

“注意,注意,請醫生成嬌嬌、恩瑾、唐止、徐佳怡、趙海榮前來二樓外科診療室,病人已進入候診區。”

薄晔當時正在一樓,擡頭又認真聽了一遍,道:“今天我不用排班。”

二十分鐘後,所有十位玩家在候診區聚齊,各個面色沉重。

病人已經坐在了看診室裏,背對門口,從背影可見是個老人,一手還拄着拐杖。

徐佳怡是要參與今天排班的醫生,不禁慌道:“怎麽又來?每天都這麽搞一下,還讓不讓人活!”

“該來的躲不掉。”成嬌嬌深吸一口氣,呼出,強壯鎮定,“昨天薄醫生已經對我們說過要領了,現在慌也沒用,趕緊做做心理建設吧。”

趙海榮坐在角落的位置,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張臉,一直低着頭,一動不動,比起其他幾位醫生,顯得不在狀态。

顧萌注意到他的異樣,不知怎地,想起了昨天的黃敏。

不動聲色地坐到離趙海榮不遠的位置上,卻聽到男人正在嘀嘀咕咕說着什麽,聲音悶在口罩裏,聽不清楚。

顧萌又往旁邊挪了一個座位,這才聽見趙海榮的聲音。

“不是、不是、不是……這不是我的,肯定不是……”

顧萌皺了皺眉,莫名耳熟。

正在這時,于春嬌一臉喜慶地站在房間門口報時:“現在是10點32分——請二號恩醫生進入看診室。”

顧萌一怔,騰得一下站起身,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

前方,恩瑾神情漠然,若無其事地正要進入房間。

“恩瑾!”顧萌叫住他,因為心急不自覺提高音量,快步走上前把他拉到一旁,低着頭有些語無倫次道:“你等會千萬不要緊張,不要怕,進去後先拖延住時間,準備好了再開始,你記住你叫恩瑾,反複把名字多念幾遍,進入幻象後別把自己給忘了,一定要時刻提醒自己,都是假的,看到的都是假的,記住了嗎?”擡起頭注視對方,眼底盡是懇切,“等會需要你一個人面對,你能做到嗎?”

恩瑾看了他一會,淡淡地翹起唇角,音色低柔。

“顧萌,不怕。”

拍拍他一邊面頰,轉身進入看診室。

關上門,恩瑾走到座位前落座,看着對面的老人,不發一語。

白胡子老人家戲很多地重咳兩聲,氣息虛弱道:“醫生,我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快進。”

恩瑾直接打斷老人的開場白,擡手往旁邊滑了一下,仿佛在滑動PPT。

“……”

老人家不悅地看他一眼,廢話不多說,擡了擡手從唐服的袖口裏露出幹枯的手腕,靠放在桌上。

恩瑾心領神會,直接将手搭上去。

再擡眼,他看到老人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室內,恩瑾一動不動地坐在位置上,如同石像,老人擡手在他眼前左右晃了晃,因不見他眨眼,笑得愈發滿意。

“然後呢?”

突然,恩瑾問。

老人笑容一僵,不敢相信地看了眼手腕,又看向他,想了想,驚詫道:“醫生你……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恩瑾面無表情地眨了下眼,好像有點無聊。

看診室外,自恩瑾進去後,顧萌就不安地在門口來回走動。

唐止能體會他的心情,道:“顧老師,你擔心也無濟于事,過來坐着等吧。”

薄晔盯着看診室的門若有所思,轉而對唐止說:“你說,一個失憶的人,他腦子裏能有什麽?”

唐止不解地看向他:“什麽意思?”

薄晔偏了一下頭,好奇道:“如果一個人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游戲要靠什麽制造幻想。”

唐止愣了一下,同樣思考起這個問題。

說話間,看診室的門打開,白胡子老人拄着拐杖出來,腿腳利索地離開候診大廳,背影有些氣急敗壞

緊接着,恩瑾走出房間,手裏拿着一封信。

衆人愕然。

蔡小琦:“這……這麽快?有沒有一分鐘?”

陳家豪快速回頭看了眼時鐘,道:“三十四秒!才進去三十四秒就出來了!”

“……”顧萌反應不過來地看着恩瑾,覺得剛剛自己可能瞎擔心了。

薄晔似乎是早料到了,靠坐在椅子上覺得好笑,搖了搖頭:“這人的存在就是游戲最大的Bug。”

恩瑾把信交給顧萌。

顧萌輕咳一聲掩飾尴尬,覺得剛才為恩瑾擔心成那樣的自己特別傻,特別傻,傻透了!

接過信直接展開,從裏面抽出一張淺白色的卡紙。

唐止等他們看完,問:“上面寫了什麽?”

顧萌一臉茫然,把信遞過去,讓他自己看。

卡紙上,四行梨花體清晰工整。

【And the silken sad uncertain rustling of each purple curtain】

【Thrilled me - filled me with fantastic terrors never felt before :-(】

【那柔軟、暗淡、飒飒飄動的每一塊紫色窗布,】

【使我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恐怖——我毛骨驚然。】

吃過午飯,顧萌回到四樓休息,正靠坐在床頭,手上拿着那張卡紙翻來覆去。

窗外,細雨濛濛,落下的雨滴輕輕拍打着窗沿,淺藍色的窗簾有一下沒一下地貼着牆飄動。

一陣風順着微敞的窗戶吹進來,卷入絲絲潮濕的冷意,顧萌縮了縮腿,對旁邊床的恩瑾道:“恩瑾,關下窗。”

明明是他的位置離窗更近一些,但懶得下地。

恩瑾什麽都沒說,聽話地走過去拉上窗戶。

顧萌用卡紙的邊緣搔搔下颌,問道:“你有沒有在醫院裏看到過紫色窗布?”

恩瑾轉過身,後腰抵在窗臺上:“很多地方。”

“比如?”

顧萌從未關注過這些細節,誰會沒事去觀察窗簾顏色,他只記得這家醫院的窗簾顏色都很淺淡,透着點粉,在記憶裏,好像都是淺藍色的。

恩瑾一一給他列舉:“太平間,一樓的急診外科室,二樓的輸液室,三樓的手術室,還有四樓的病房……”

“等等,四樓的病房?”顧萌糾正他,“病房裏的都是淺藍色的。”

說完,指了指他身邊的窗簾。

恩瑾看了眼,确定道:“其他房間,比如401……”

話音未落,再次被打斷,這次則是從外面走廊裏傳來的尖叫聲。

“來人啊!!!趙醫生瘋啦——”

趙海榮?

腦海中一滑過這個名字,顧萌立即感到不妙,趕緊下床開門。

護士肖亮從斜對面408病房跌滾出來,滿臉驚惶之色,腳下打了幾個滑才直起身,看着過道裏越聚越多的人,失聲大叫:“他把自己半張臉給鋸了!!!卧槽!就在浴室裏面!”

顧萌隔壁,薄晔打開門,披上白大褂,皺眉道:“又一個自殘的?”

就像昨天,黃敏自己把自己的眼球摘除了。

玩家們紛紛進入408病房,那時候的趙海榮死得已經不能再死了,倒在放滿水的浴缸旁,睜着眼,下半張臉缺失,切口血肉模糊。

肖亮在房間裏語無倫次地解釋發現趙海榮的經過,年輕小夥第一次見這種血腥場面,差點沒吓瘋。

門口堵了幾個女人,一邊捂着嘴,滿臉不适狀,一邊又不願讓開。

顧萌站在她們幾個後方,沒有再去看倒在地上的屍體,環顧浴室內,一片窗簾布闖入視野。

淡淡的紫色,透着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晚的手榴彈~

感謝鼓勵~

因為有人提到眼睛不是黃敏的這件事沒說清,臨時補上,本來想寫的,覺得可能大家并不感興趣就删了,可以可以,不懂可以直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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