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水曜日

蒼茫的雪山頂上, 一架中型民航客機俯沖而下,右側機翼傾斜着貼上大地,鏟出幾丈高的積雪, 掀起一陣雪浪。

碩大的機身颠簸着在厚雪之上打了幾個漂,前頭的雪越壘越高, 直到形成一堵高大的雪牆,飛機才在阻力的作用下停了下來,有驚無險地迫降成功。

機艙側面的門緩緩向下掀開,一個穿空乘服的女人探出頭來,左右看看,吸氣吐氣間裹挾着白色冷氣,随後又轉身鑽回機艙裏。

不出一會兒,飛機裏陸陸續續走下來二十多人, 逐漸站在機身旁邊聚成一團,茫然四顧。

“這裏的效果做得好逼真哦, 是真的雪唉。”一個看起來有些傻白甜的女生盯着腳下的積雪,踩了踩,一踩一個坑, 雪能沒過小腿肚,“我們這是要玩什麽游戲呀?是不是玩好就能放我們回家了?”

一個男生膽怯地環顧周身的人, 哆哆嗦嗦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你們也是被智人綁架來的嗎?”

周圍是幾個有經驗的玩家,淡漠地瞥他們一眼,明白這些都是新手,不過誰都沒主動回答問題,因為心裏清楚, 該明白的他們遲早會明白,不能接受的, 玩着玩着就能接受,不必多費口舌做新手指引。

薄晔跟在隊伍最後,從機艙門裏跳下來,前後看看,人很多,亂糟糟的像個旅游團,在人群裏一時沒找到熟悉的人。

這裏氣溫很低,他将沖鋒衣的拉鏈往上拉,拉到頂部後,随意地用牙齒咬住拉鏈頭,打量四下裏的環境。

飛機降落在一處平坦的雪原上,此時天氣晴朗,但積雪很厚,西邊一百多米的地方是個斷崖,斷崖後方的天空藍得發白,高遠遼闊。

東邊是一片森綠密集的杉樹林,地勢不斷走高,再往後就是層層巒巒的雪峰,描繪出冰藍色的殘影。

目光所及,簡明開闊,除了純粹的雪白就是暗沉的墨綠,将視野劃分成極為鮮明的兩部分。

身後有人拍了下他的肩,回頭,恩瑾扶着面色蒼白的顧萌,唐止跟在一側。

“你們去哪裏了?我剛才沒找到你們。”薄晔朝唐止招招手,把人檢查一遍确保沒受傷,轉而對顧萌道,“顧老師,你還好嗎?”

顧萌倚在恩瑾身上,虛弱地哼哼:“暈機。”

迫降的過程太慘烈,幾乎要把胃颠出來,顧萌下飛機就找塊空地去吐了,唐止和恩瑾正好在身邊,陪着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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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晔拉高唐止的外套拉鏈,刮刮他有些泛紅的鼻尖,問:“冷嗎?”

唐止搖搖頭,兩只手卻直往男人外套口袋裏鑽。

飛機上,一個頭破血流的中年男子跌了下來,穿着空乘人員的藏青色制服,看他手臂上四條杠的袖章,身份應該是機長。

“乘客們請注意,容我說幾句話!”

中年男子捂着血淋淋的額頭,踉跄幾步走到人群前方,幾個新人小姑娘看到他的樣子吓得發出尖叫聲。

“飛機的引擎出現了一些問題,不得不中途迫降,現在雖然安全着陸,但仍然有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我們的通訊系統發生故障,沒辦法跟總部取得聯系。”男子将機長帽摟緊于胸前,在汩汩往下流的血水中睜大了眼,慌張道:“如果等着機場工作人員展開搜救,我們說不定要在這困上十天半個月,到時候大家不是餓死,就是葬身于暴風雪!”

人群裏立即發出驚惶的聲音:

“還有暴風雪!”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有救嗎?”

“這裏有誰會修無線電嗎?”

會出聲應和的大多是新人,因為沒有經驗,很快被機長帶入了情境。

顧萌盯着前方看了一會,不感興趣地枕回男人肩上休息,嘀嘀咕咕:“這NPC太敬業了。”

“大家稍安勿躁,現在還有一個辦法,也是唯一的一個辦法。”機長抹了把額上的血,萬分誠懇道,“我們乘務人員先行開路,下山求救,我可以作出承諾,七天後的晚間八點我們一定回來接你們。”

“七天後?”一個女生馬上問道,“為什麽一定要等七天?”

“小嘴一天到晚叭叭叭,哪兒那麽多問題!”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暴喝一聲,把發問的女生吓得抖了三抖,“說了七天就是七天!這男人看着人模狗樣,其實就是個發布規定的假人,你還真把他當人看了?是準備跟他讨價還價還是怎麽地?你們這些新人也是夠煩的,別再問一些有的沒的,誰再話多揍誰!”

大家看那男子,剃着平頭,皮膚黝黑,粗眉細眼,滿臉戾氣,渾身透着一股混社會的氣息,相當不好惹。

女生癟着嘴,雖然不服氣,但見沒人站出來為她撐腰,只好忍氣吞聲。

似乎是對現場發生的吵鬧無知無覺,機長身旁的空姐理理散亂的鬓發,語氣急促:“屆時,希望大家能夠在這裏升起火堆作為求救信號,越醒目越好,以便搜救隊能夠順利發現大家,七天後的晚間八點我們一定會經過這塊區域的上空,請大家務必确保那時已經燃起火堆,萬一錯過我們将無法展開救援行動。”

“事不宜遲,我們乘務人員現在就出發。”機長捂着額頭,不顧衆人的反應,繞過人群向前方走,“請大家在這裏堅持住,七天後我們一定帶着搜救隊回來。”

雪原上無端刮起一陣風,雪粒在半空中揚得紛紛灑灑,遮住了視野,不少人擡手擋在面前。

“你們可以繼續往山上走,看看這一帶有沒有木屋或休息站。”空姐攏緊大衣,低下頭頂着風雪前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機長身後,尖細的聲音被夾帶雪花的風打散,飄飄忽忽,“還有,千萬要保護好飛機,千萬要保護好飛機!”

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消失在蒼茫的風雪中,機長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保護好飛機——”

風停了,細絨的雪粒落下,人們的視線再次清晰,眼前依然是幹淨遼闊的雪原,一望無垠,卻再也不見機長和空姐的影子。

“他們去哪兒了?”

“這才幾十秒功夫,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天吶,好詭異,有點可怕。”

人群裏發出躁動不安的聲音,三三兩兩間互相瞧瞧,自發地開始組隊。

薄晔和恩瑾等四人聚到一處,商讨NPC給出的信息。

顧萌雙腳陷在雪裏,低頭看了看,還好游戲給配備的是防水馬丁靴,不然到了溫度稍高的地方,雪融化後鞋會潮透。

沒再理會這些細節,他道:“最後機長和空姐都反複強調保護好飛機。”仰起頭看了眼飛機,此時正傾斜着落在雪地上,外部看不出折損,繼續說下去:“這肯定是個任務,說不定逃生的關鍵跟這架飛機有關。”

“還有一個任務。”唐止面對面偎在薄晔身前,雙手一邊一個插在他的外套口袋裏,凍得吸了吸鼻子,“七天後的晚間八點要在這裏燃起求救信號。”

“這個應該不難。”顧萌看向東邊的墨綠色杉樹林,道,“木材我們不缺,到時候砍下來點燃就行。”

恩瑾環顧周圍,一言不發,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薄晔注意到,問他:“你有什麽看法?”

“覺得沒那麽簡單。”恩瑾微微仰面思考半刻,随後說,“保護好飛機,升起火堆,如果只需要做這些,游戲是不是太仁慈了,按照這個思路,我們只需要在飛機上坐等七天,就算不吃不喝,也是有活下去的可能。”

經他提醒,其他人也覺得蹊跷。

顧萌忽然想起一件事,但自己還沒理清頭緒,急切道:“你們記不記得機長一開始說的?如果在這困上十天半個月,到時候大家不是餓死,就是葬身于暴風雪,由此可見,一是這裏生存條件惡劣,二是食物匮乏……”

談及此,四人眼睛驟亮,不約而同道:“這是場生存對抗游戲?”

說話間,機艙出口附近傳來騷動聲。

“哎?你裝包裏帶出來的是什麽?”一個年輕小夥堵住一人,一手扯住那人背在肩上的大旅行袋,不客氣道,“我剛看你鬼鬼祟祟進去,裝了什麽出來?把包打開來看看。”

“礙着你什麽事了!”背包的正是那個剃平頭的男人,一身社會氣息,雙手抓緊肩帶,惡狠狠地瞪視年輕小夥,“警告你啊,手給我撒開,看我不削你!”

另一人:“你這人真是野蠻!你敢動手試試看!別當拳頭硬就有理了,我們幾個加起來能打得你滿地找牙。”

“就是就是!”剛剛被平頭兇過的女生也站出來,義憤填膺地捏起小拳頭,“你在裏面裝了什麽?是不是要私藏什麽東西啊?看你賊眉鼠眼就不是什麽好人!”

“……”

平頭男人漸漸被包圍,不僅被人質疑,還要接受語言攻擊,扛着大包,氣勢上矮了不少。

機艙門口的人也越聚越多,看着中心幾人吵鬧,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雪太深,顧萌撐着恩瑾的手,一步一步艱難走上前,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三男一女還在圍繞旅行包拉扯,那個女生突然看向人堆裏某處,尖着嗓子控訴:“楚水哥,你看這個神經病,包裏肯定裝了什麽好東西要獨吞,你快管管!”

衆人看向那個方向,一個長相夠得上七分,氣質溫和的男子站出來。

男子涉雪上前,擡手制止這場紛争,對剃平頭的男人和氣道:“兄弟,我叫阮楚水,信得過我,你就把包拿下來,打開給大家看看,如果不是什麽重要物品,你拿去也無妨,現在飛機上的東西是共有財産,不存在先到先得的說法。”

“憑什麽?”平頭咬牙堅持,脖子一梗道:“誰叫你們反應慢?我們都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講究的是個優勝劣汰,适者生存,你們別想拿我東西。”

阮楚水面色一板,溫和的氣質不再,無端讓人生畏,嚴厲地說:“現在大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團結合作才有生存機會,你如果不願合作,可以,東西留下,你愛去哪去哪,別逼我們對你動粗。”

平頭被他的氣勢鎮住,表情空白了幾秒,因為疏于防守,被那個年輕小夥一把扯過旅行包,扔在雪地上,直接将拉鏈拉開。

衆人探頭一看,唏噓聲響成一片,本就看不慣舉止粗俗的平頭男人,現在看向他的眼神裏透着厭惡和鄙夷,連掩飾都省了。

顧萌在人群後方,因為踩在深雪裏,墊着腳都看不到前方的情景,只能伸長脖子幹着急。

恩瑾看他一眼,二話不說背對他蹲下身,低柔松軟的聲音道:“我背你。”

“不用不用。”顧萌擺手,覺得不好意思,“我重得很,也沒必要。”

雖然體型标準,但好歹也有一米八,他怕自己一趴上去,會把祖國的小花骨朵給壓殘廢。

恩瑾不為所動,保持原姿勢等待他:“你上來。”

顧萌遲疑片刻,知道恩瑾固執,沒辦法,小心翼翼攀上他的背。

出乎他的意料,恩瑾輕輕松松就将他背了起來,腰杆筆挺,像是背上沒有分量似的,勾住他腿彎的手臂勁瘦有力,讓人覺得十分穩妥。

顧萌一手勾着恩瑾的肩,一手捏捏他結實的臂膀,嘆道:“恩瑾,你這男友力真的是……”

“啧啧”兩聲,沒說下去。

薄晔在一旁見了,上翹的眼尾像是在笑,問顧萌:“想嫁嗎?”

“滾!”顧萌幹脆利落回他一聲。

顧萌站得高看得遠,這下能把前方發生的事盡收眼底。

雪地上,破開口的大旅行袋裏漏出十幾盒用錫箔紙包着的盒飯,在陽光下閃着銀光,袋子裏還有零零散散的幾包幹果、用塑料盒裝着的奶油蛋糕,數量都不少,滿滿裝了一袋子。

旅行袋旁邊,平頭男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虛張聲勢道:“你們簡直是強盜!”

“你還有臉說話!”女生看他的惡行被揭發,有些快意,有些得意,看向站在中央的男子,邀功般道:“楚水哥,這人要怎麽處置?”

阮楚水沒理她,轉而面向人群,恢複了溫和的面容,慢條斯理卻又堅定道:“各位,相信現在的狀況大家都了解了,我就不在此贅述,我們的目标是在冰天雪地的環境中活過七天,只是食物有限,資源有限,條件會非常艱苦,可是我相信,只要大家團結一致,這些都不是問題。”

目光掃視了一圈衆人,繼續道:“各自為營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我們不是蠻人,現在的條件已經夠不利了,如果同類之間還要競争,無疑會使每個人陷入絕境,我建議,現在開始統一管理發放資源,如果各位信得過我阮楚水,我願意擔起這項職責,絕對做到公開透明。”

“我同意!”

他身旁的女生第一個舉手贊同,滿眼裏都是欽慕,很明顯,已經對這個充滿領導氣質的男人産生信任。

人群裏稀稀落落又舉起幾只手,大多是新人。

其他人倒是無所謂,有人主動出來調和資源配給的事,他們樂得輕松。

薄晔輕聲嗤笑:“二十人的小國家誕生了。”

恩瑾道:“随之産生的就是等級制度。”

顧萌趴在恩瑾背上,想了想,确實是這個理。

那個叫阮楚水的男人已經俘獲大多數人的信任,再加上掌管着全部物資,無疑已經成為了整個團隊的王,接下來幾天必然擁有絕對話語權,如果是個獨斷的人,還可能出現一言堂的局面。

思及此,他隐晦地問其他人:“服從?”

唐止平靜道:“享受制度帶來的好處,不被等級所約束。”

恩瑾贊同:“那麽現在就要表明立場。”

“走吧。”既然大家的觀念不謀而合,薄晔道:“表明立場。”

四人沒打招呼,薄晔和唐止在前,恩瑾背着顧萌,走在後方,轉身朝墨綠色的杉樹林走。

“喂!你們幾個!去哪裏?”

身後,年輕小夥喊道。

薄晔停下腳步,回過身,莞爾一笑,道:“NPC提示說山上有木屋和休息站,我們準備過去。”

“這……”年輕小夥名叫王曉馳,直覺要阻止他們,心想怎麽也得等阮楚水做決定大家再行動,可一時卻找不到理由,便說:“空姐只是說或許,說明可能有,可能沒有,我們應該先派人上去,探清楚情況再叫上大家一起,你們這樣太冒險了。”

薄晔笑意不變:“那我們先上去探路,可以嗎?”

王曉馳表情松動幾分,語氣不再強硬:“那行,如果上面有木屋之類的,記得下來通知一聲。”

薄晔卻搖搖頭,笑得人畜無害:“一個小時內如果我們沒下來,說明已經在上面住下了,你們可以自己上來,當然,你們不會真在雪地上等一小時吧。”

王曉馳蹙眉:“你……”

“對了。”薄晔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再次回身看向王曉馳,淡淡道,“小朋友,還輪不到你教我做事,管好你自己,懂了?”

王曉馳面色驟變,第一反應是看向阮楚水:“阮哥,這人……”

阮楚水擡手制止他說下去,道:“随他們去。”

随後,若有所思地望向四人離去的方向,恰在這時,其中一個男生偏轉過臉,留下一個精致的側影,左眼角下有顆血紅淚痣。

阮楚水心中一跳,盯着那道身影看了良久,異樣的光芒在眼底一閃而過。

走進杉樹林後,顧萌才反應過來還一直賴在恩瑾背上,拍拍他的肩,示意要下來。

恩瑾卻不肯:“你剛才暈機,要休息。”

背着一個人,腳下自然陷得更深,但恩瑾一步一步,在雪地裏走得十分平穩。

顧萌窘迫:“我沒那麽弱,走路還是可以走的,你放我下來。”

恩瑾托住他腿彎往上颠了颠,一臉認真道:“不行,薄晔說了,我得使勁寵你,我要寵得你下不了地。”

顧萌:“???”

恩瑾:“還有,你以後不用跟我講道理,我希望你能變得蠻不講理。”

顧萌:“???”

疑惑,卻不說。

四人在杉樹林裏一直沿着地勢往上走,走了近十分鐘的路程,果然在一處空地上看到一座三層高的木屋。

樹林裏很幽暗,木屋前有束金色的陽光斜照下來,畫面靜谧平和,配上濃得化不開的綠色,猶如一幅厚重的油彩畫。

到了屋前,恩瑾總算把顧萌放了下來。

顧萌整理一下外套,走到薄晔身邊,壓低聲道:“你又跟恩瑾瞎說什麽?什麽叫寵我寵得下不了地?”

“他說的?”薄晔回憶了一下,自己好像沒跟恩瑾說過這話,無辜道:“沒有啊,我沒跟他說這些。”

顧萌不信:“坦白從寬!除了你會教他這些,沒誰了。”

薄晔看向不遠處的恩瑾。

男人正看着面前的三層高木屋,注意到他的視線後,不帶情緒地跟他對視一眼,随後目光看向顧萌,眼神忽然變得熱切起來,隐隐還含着柔和的笑意。

差別對待十分明顯。

“這話不是我教的。”薄晔了然,好心給顧萌提個醒,“但我知道什麽叫寵你寵得下不了地。”

顧萌順着他的話,道:“什麽意思?”

“恩瑾不太會表達。”薄晔憑借多年經驗,壓低聲音,擅自理解稱,“他的意思是,要愛你愛得下不了床。”

“……”顧萌沉默了一下,四處看看,随後走下階梯,雙手搬起地上一塊大石,面目忽而變得猙獰,“薄晔,老子今天一定要砸開你腦袋,看看裏面到底有多少廢料!”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晚的手榴彈!

感謝支持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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