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金曜日
起初, 白霧是絲狀的。無形中像是有只碩大的蜘蛛朝着空中吐絲,薄白色飄散得到處都是,不講規則和形狀。周身的霧氣堆積到某個臨界值時, 兜着霧的什麽東西陡然崩塌了、漏底了,濃霧瞬間從上方墜下, 從四面湧來,遮蔽住了視野。
一片白茫茫中,即便是站在身邊一米處的人都化作了缥缈的淺灰色輪廓,影影綽綽得看不清楚。顧萌聽到身後兩個女生湊在一處時的竊竊私語。
“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霧,伸手不見五指的。”
“你說霧裏不會有怪東西吧?到時候走着走着說不定就被捂住嘴拽走了,也沒個人知道。”
“……別說了,我瘆得慌,看看那幾個男人打算怎麽做吧, 跟着他們應該不會出事。”
這時,顧萌感到一只手被握住, 側頭看去,恩瑾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正微微垂着眸子看他。隔着霧, 恩瑾漂亮的臉部輪廓被削弱了幾分強勢和淩厲感,添了幾分柔軟。這種印象也可能跟彌漫周身的霧無關, 只是因為他面對的人恰好是顧萌而已。
“顧先生。”
“嗯?”
“別這麽嚴肅。”
恩瑾朝他溫柔一笑。
顧萌沒好氣地看恩瑾一眼,但無法否認,因為有了恩瑾打岔,本來還有些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下來。他握了握恩瑾的手,調整到最舒适的狀态, 繼續觀察前方的巷子口。
巷子口在濃霧中成為一個黑洞洞的長方形,等了沒一會兒, 右上角憑空亮起了一團昏黃的光。正如第一天看到的那樣。
唐止突然道:“出現了。”
白色的霧微微被風吹散了些,衆人再次定睛一看,前方黑洞洞的巷子口俨然是一扇敞開的門,下方有道門檻,上方挂着字跡難辨的匾額,旁邊就是一盞點亮的白紙燈籠。
“屠記布莊……”薄晔站在臺階下,仰面看着上方的招牌,輕聲道,“原來藏得這麽深。”
顧萌想到前幾次來這裏尋找,結果一無所獲,都是因為每次他們都避開了中午的濃霧,于是一次次失之交臂,想來有一些可惜。
衆人站在街道中央,沒有貿然行動,與第一次相比,這次遲遲沒有看到穿長褂的兔子臉掌櫃出來迎接。又等了一會兒,薄晔和唐止對視一眼,同時擡步走上臺階,邁入布莊內。
顧萌和恩瑾緊随其後。兩個姑娘站在最後方猶猶豫豫,她們互相鼓勵片刻,堅定決心後也跟了上去。
一行六人進入布莊後,發現屋裏的情況跟印象中毫無二致。沒開燈的店鋪陰暗不透光,四處散發着布料的氣味。高頂,深色懸梁。無論是牆上還是櫃臺上都鋪滿了花色各異的布匹,顏色陰郁厚重。比起店鋪,這裏更适合被稱為倉庫,因為塞滿了物品,在視覺上雜亂擁擠。
櫃臺之間隔出的過道不算寬,還要提防着不踩到堆疊在櫃子邊緣的布匹,衆人在其間行走都顯得很謹慎。
屋子裏靜悄悄的,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聲,聽不到任何動靜。顧萌上下左右地打量,提高音量問道:“有人嗎?”
“屠老板在嗎?”
屋子裏依然靜悄悄的。
“我倒希望他不在店裏。”唐止微微撐住薄晔的手,小心地跨過一卷布後說道。
曉晨看起來很不喜歡這裏的氣氛,她一路挨着莫春英,緊張兮兮地咽口水,道:“為什麽呀?這裏一個人都沒有,比鬧鬼的宅子好不了多少,宅子裏好歹還有一個老太婆招待我們呢。”
唐止回過頭望了眼敞開的門口,只能看見濃白的霧将門框阻擋得嚴實。他道:“掌管着這種時隐時現的店,你想想看好了,主人會是什麽身份?”
曉晨這才聽明白。小姑娘悄悄捂了下嘴,壓低聲道:“如果掌櫃不是人的話,那還是別出現了,我們自己招待自己就好。”
顧萌走到樓梯口前,朝上方望去,近旁的木制階梯在昏暗光線下還能看得清,但随着視線向上爬,就是黑漆漆的一片,難以看清上方的具體情況。
“上面沒有去過……”顧萌收回視線,又瞄了眼前方。距離樓梯口不遠處就是樣板間。
他看了圈其他人,商量道:“安排一下,女孩們在一樓找紅嫁衣,我們幾個到上面去,如果上面找不到什麽就下來彙合,可以嗎?這樣更節省時間。”
曉晨似乎還有些顧慮,瞻前顧後的。莫春英跟着看了眼樓上。那麽黑,也不知道上面會有什麽,确實沒膽子上去。她道:“我們在下面會仔細找的,你們上去後注意安全。”
見四個男人要踏上樓梯離開,曉晨趕緊發出一連串問題:“萬一我們在一樓遇到危險了呢?到時候要怎麽辦?你們要是來不及趕下來呢?”
“妹妹,跑會不會?”恩瑾一手撐在樓梯扶手上,微微轉過身彎腰看着下方,收腰的旗袍拗出一道曲線。他朝店鋪門口歪了下頭,低柔的聲音道:“你們離門口最近,真遇到奇怪的東西跑快點。”
被女王高貴冷豔的眼風掃過,曉晨瞬間沒話說了,不自覺往莫春英身後躲了一下。
樓梯很窄,光線又暗,上去不得不扶着牆。承受了幾個成年男性的體重,腐朽的木板響起低沉的咿咿呀呀聲,如同不堪重負而發出沉重喘息的老者。
到了二樓,入目是一條走廊,光線從同一個方向掃來,像雨天那樣昏昏沉沉。兩邊都有房間,有的房門敞開着,門邊就蜷縮着一團灰色的光影。
轉個方向,還有一條樓梯,連接着上面一層。
恩瑾看了眼薄晔和唐止,道:“你們上去?”
薄晔搖搖頭,說:“你們上去。”
顧萌奇怪:“有什麽區別?”
薄晔理所當然道:“這裏離一樓近,遇到危險能逃快點。”
顧萌和恩瑾同時道:“……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布莊共有三層樓,從玩家們進來後就沒發現其他人的存在。
顧萌和恩瑾兩人到達最頂樓時,發現上面共有三個房間,一個雜物間,一眼望去擺放着各種落了灰的物品,看來沒有搜索的必要。還有一個房間像倉庫,裏面堆放了很多布料。至于最裏面那間房,顧萌一推開門就有了驚喜的發現——
“紅嫁衣!”
最後一個房間比前兩個大很多,裏面挨挨擠擠地放了很多木箱和木頭人偶,服裝挂得到處都是。然而就在房間中央的位置支着一件鮮豔的紅嫁衣,十分顯眼。
顧萌第一眼看到的是紅嫁衣,難掩激動,再看第二眼時,才發現似乎是有個人頂着紅蓋頭、穿着紅嫁衣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安安靜靜地不出聲。
剛要邁步上前的腳步頓住,顧萌心裏默默緊了一下,他握着門把手回頭看向恩瑾。很明顯是在求助。
看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示弱的意思,恩瑾輕笑一聲,道:“慫了?”
在恩瑾面前,顧萌是慫慣了的。他也沒有不好意思,毫不掩飾地點點頭。
恩瑾将顧萌拉到身後,道:“知道有個男人的好處了?”
“…………”顧萌心道老子自己就是男人,但轉念一想,他男人确實好用,幾乎一路帶着他上分,而且在恩瑾身邊好像就沒怕過什麽。
想到這,沒出聲反駁,小聲敷衍道:“太好用了,好用極了,給恩瑾牌男友五分好評。”
“一開始還死活不答應,說不會考慮我。”恩瑾瞥向顧萌,微眯了下眼,翻起舊賬,“顧先生,香不香?”
顧萌想起曾經面對感情時萬分矯情的自己,臉紅着低下頭,撲到恩瑾背上将臉埋在其中,受不了地低叫:“崽,可以了!”
恩瑾抿唇一笑,寵溺之色自狹長上挑的眼角漫了出來。
靠門邊的架子上放了一根長煙杆,黑色,十六寸長短。恩瑾将煙杆取下來,颠了颠,很稱手。接着,他踩着滿地的布匹和衣物朝中央走去。
恩瑾隔了一段距離,用煙杆慢慢挑起蓋在頂上的那塊大紅綢緞,露出底下的原木色。
看到是一個人偶模特,跟在身後的顧萌放下心來。他走上前,拎起大紅嫁衣的袖口摩挲了一下感受質感,随後看向恩瑾,道:“女鬼要的會不會就是這件?”
黑色長杆煙槍在恩瑾的手指間慢悠悠地轉着,他圍繞紅嫁衣轉了一圈,邊繞邊打量,不發一詞。接着,就見他走到角落一排排木箱前,随便掀開其中一個蓋子,霎時,一股陳舊的樟腦味彌漫開來。
恩瑾輕輕擰了下眉,用手扇了扇風,探頭朝箱子裏看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可能沒這麽簡單。”說着,恩瑾用黑色煙杆從箱子裏挑起衣料一角。暗沉的降紅,上面挂着金色的流蘇。
顧萌走上前,跟着朝箱子裏一看,并且随手翻了翻。全是紅色,各式各樣的紅,明度不一,表明裏面堆疊的全是嫁衣。他看向身旁的恩瑾,眼露無奈,道:“這可怎麽辦?”
恩瑾站正身體掃了眼滿屋子的木箱,說:“一共十二箱,裏面全是紅嫁衣,信不信?”
顧萌站累了,雙手叉腰歇一會兒,他看着箱子裏各式各樣的嫁衣點點頭。想了會兒,認命道:“我去把其他人叫上來。”
三樓的過道裏持續響着“咿咿呀呀”的木板踩踏聲,視角順着聲音拐進一個敞開的大房間裏,可見幾個人在裏面走來走去,紅色掀得到處都是。
“我的天。”曉晨坐在紅色綢緞間,心累地放下手中的嫁衣,苦惱道,“我眼都快看花了,一開始還能看出區別,現在所有嫁衣都是一個樣子了,怎麽找啊這麽多衣服?翻到天荒地老也翻不完吧?”
莫春英又拾起地上的一件嫁衣,放在眼前檢查,道:“有那時間抱怨,不如多看幾件吧。”
顧萌在另一邊也不閑着,一件件地将嫁衣抖開查看,說:“辛苦了大家,就按Candi所說的,找帶有菊花刺繡的嫁衣。既然女鬼跟丁香有關系,要的嫁衣可能出自丁香之手,這也是目前我們僅有的線索了,無論如何都只能按照這個線索找下去。”
曉晨嘆氣,繼續在一堆紅色波浪間挑挑揀揀,道:“行吧,希望是正确的方向。”
“一定是正确的……”唐止自言自語,快速地在散落滿地的衣堆裏翻找,一刻不停歇,表情專注得可怕。
找到紅嫁衣是解救薄晔的唯一途徑。
“Candi。”薄晔因為跟唐止綁着手,整個過程都被拖着走來走去,他眸中滑過一絲無奈和心疼,在一旁道,“不用這麽強迫自己,慢慢來,會找到的。”
唐止直起腰,環顧滿地的紅色布料,煩躁地咬咬下唇,兀自低喃道:“到底在哪裏……為什麽都找不到?”
“Candi。”再次被忽略,薄晔不得不拉住唐止的手将人轉向自己,溫聲說,“你休息一會兒。”随後又道,“放着讓顧萌和恩瑾來吧。”
“???”顧萌和恩瑾同時将目光投向薄晔。
心道:卧槽,這個不要臉的。
唐止看着薄晔,面色中流露出迷茫,随後就見他眼眶越來越紅,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唐止低下頭,哽咽道:“我為什麽這麽沒用。”
薄晔小心翼翼地攬住他抱在懷裏,輕聲安撫:“別難過,會沒事的。”
顧萌嘆氣,真是對苦命鴛鴦。
繼續翻找帶有菊花刺繡的嫁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快接近兩個小時了,還有六只箱子沒打開,大家都有些眼花缭亂。
莫春英倚靠在桌邊,停了下來,輕輕按着睛明穴。曉晨已經呈大字型癱在了地上,洩氣道:“說不定根本不在這裏呢……”
恩瑾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抱着手臂站在箱子前,用煙槍頂端抵着下颌,狀似思考。
過了會兒,他道:“別找了,把箱子裏的衣服都倒出來排開吧。”
顧萌看向恩瑾,猜測他可能有了主意,問:“你打算怎麽做?”
恩瑾緩緩道:“丁大小姐做出來的嫁衣成色肯定是最上乘的,對比出最正的紅、最精細的做工,應該就是那件了。”
莫春英覺得這計劃不可行,掃了眼滿地的紅綢緞,道:“這裏紅色的種類少說幾十種,有些區分度還不明顯,又不是機器,人眼怎麽可能區分出來最正的紅?”
“我覺得可以。”唐止看了眼恩瑾,眸光閃了閃,對莫春英道,“別人做不到,但恩瑾可以。”
莫春英不解:“為什麽?”
唐止冷靜道:“因為他可能不是人。”
衆人:“…………”
恩瑾目光掠向唐止,冷道:“小少爺,會不會說話?”
一箱子的衣服排開後,恩瑾在跟前走了兩圈,用煙杆點了點其中成色最好的幾件。顧萌協助挑選出來,接着開啓下一個箱子。看得兩位姑娘目瞪口呆。
這樣的做法又效率又減少了工作量。在開啓倒數第三只箱子時,另一邊正在恩瑾選出的衣物間翻找的唐止突然出聲,道:“找到了。”
衆人看去,就見唐止手中拿着件嫁衣,在腰間的位置有一塊正紅色的刺繡,細看才看得出是菊花,幾乎和底色融為一體。不用手撫過可能察覺不出來。
顧萌松了口氣,第一反應道:“薄晔算是保住了。”
曉晨伸個懶腰,難掩愉悅,道:“收工!回府!”
一行六人又從三樓往下走,快接近一樓的樓梯口時,走在前面的唐止眨了眨眼,道:“為什麽這麽暗?”
顧萌也發覺了。比起剛進來那會兒,光線似乎都消失了,樓下黑漆漆的,幾乎要以為入夜了。
“我們也沒待多久吧。”莫春英道,“已經到晚上了嗎?”
衆人摸黑往大門的方向走。過程中,曉晨腳下絆到一卷布料,要不是有同伴攙扶住,差點摔倒。
唐止到了門口的位置,探手一摸,整個人明顯呆怔住。
顧萌察覺到他的反應,在身後問:“Candi?”
“消失了。”就聽唐止清冽的嗓音在漆黑的環境中幽幽響起。
“什麽消失了?”最後面的小姑娘問了聲。
唐止說:“門。”
衆人被困在了布莊內,難保能在十二點前趕回丁家大院。
顧萌抱着手中厚重的紅嫁衣,在黑暗中瞄向薄晔的方向,輕聲問:“怎麽辦……”
拿到了紅嫁衣,但是回不去交差,也是白搭,那麽薄晔就會……
薄晔可能也有了危機意識,遲遲沒開口,半晌才淡淡道了句:“崽,你不是VIP?有沒有複活技能?”
恩瑾拿着長煙杆在原先是門、現在變成了一堵牆的地方敲了敲,搖搖頭道:“雖然不能複活,但我覺得自己應該能做點什麽。”
顧萌精神一振,充滿希冀道:“你指什麽?”
薄晔道:“能把這面牆打通嗎?”
恩瑾平靜道:“我能現場為你寫段墓志銘。”
衆人:“…………”
薄晔優雅地“靠”了一聲:“你怎麽不說能把我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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