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遇

南廣和只覺得眼皮很沉。異常沉。

恍恍惚惚間,腳下如同踏在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的雲深處,深一腳淺一腳。他只得詫異地停下,扯了扯領口,随即目光落在身上這套玄底繡着金色鳳凰的新婦婚服,雪色娑婆花枝淺淡地游走于金鳳周身,是大隋長公主出嫁才能穿的制式,鳳翔九天。

南廣和原地轉了個圈,心下簡直詫異到了極點!

這一定是個夢!

南廣和自嘲地想。雖然除了父皇母妃及幾個深宮內侍外,無人知曉他原是大隋皇子,不是什麽勞什子公主,但他這公主做的也不甚地道。自七歲那年,他便闖下殺夫的赫赫兇名。是了,他曾陸續有過三位“準驸馬”,然後這三位無一例外均在成親前死于非命。

無一人曾與他拜堂。

無一人曾與他共祝天地。

無一人,曾親手與他換上這套大隋朝公主制式的婚服。

所以眼下這般景象,必然便是在夢中無疑了!

南廣和悶悶地蜷身卧倒于白雲深處,以手支頭,沉重的眼皮再也撩不動分毫。入夢前依稀瞧見一座白色簾幕輕揚的宮殿,小軒窗支起,有人隐約湊在他耳邊說話。“……殿下,臣此生定不負你。”

那話語分明是甜蜜的。不知為何卻有裹着蜂蜜的深沉的苦澀,從腦海深處漫出來,海潮一樣随月亮起落而起潮汐。

潮起,朦胧中似有一人,嘆息着用指尖劃過他的眉他的眼,一遍又一遍,似有無限眷戀。汐落,那處空空蕩蕩,一片黑暗。

南廣和按住心口。苦笑着想,又疼了,約莫是心疾又犯了吧。

他如今這身子骨,動不得氣,傷不得神,否則從天靈蓋到胸腹之間,無一處不撕扯着疼。一時仿佛置身于千年冰窖,周身寒冷,眉毛與發絲都結霜。一時又仿佛置身于浩浩熔爐,烈焰焚身,恨不得能從口中吐出鮮紅火舌,七竅生煙。

既然傷不得,氣不得,不如索性洗洗睡了。

一大片白茫茫的雲海深處,就連風聲亦靜止了,靜谧的仿若亘古洪荒。南廣和卧于其中,不覺做了一個悠長而連綿的夢。

夢中他竟然回到了幼時。彼時他還是個孩童,母妃笑的雍容高華,将他摟在懷中。他小小的身子不住地輕微上下起伏。耳邊不時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間或一兩聲清脆的鈴铛脆響,叮鈴,叮鈴……又甜蜜又安詳。動聽極了!

是了,那是昭陽元年。他與母妃坐在四角挂着銅鈴的南氏皇族馬車中,沿着禦道緩緩而行,去給三十六諸侯之首的葉侯爺兼鎮國将軍賀壽。

父皇眉目含笑,在馬車外向他們母子伸出一只手。膚白如玉。享盡榮華的一只手。便連廣和也不知曉為何,他盯着父皇那只手凝視良久,方才移開目光。

葉侯府門樓巍峨,高高挂着那塊大隋朝開國始皇帝親手題字的匾額,歷經三百餘年,那手龍飛鳳舞的字跡仍鮮明如昨。也有人說,那分明是大隋開國元後的親筆。始皇帝乃一介武夫出身,哪能寫的如此好字!

南廣和想起這茬兒,不由得笑了笑,愈發往母妃懷中靠了靠,貪婪地閉上眼。彼時母妃韶齡盛顏,最愛将娑婆沙華花瓣碾碎了研磨成汁,細心地描摹在額間。那抹娑婆沙華特有的馥郁沉香……于南廣和而言,久遠的,就像一個迢遞的夢,不惜千萬裏跨越山海而來。

韶齡盛顏的母妃、大隋朝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妃娘娘,輕輕地将南廣和抱下地。

昭陽元年,南廣和年僅六歲,梳着雙丫髻,一身淡金色織衫兒,漂亮的雌雄莫辨。昂頭看人的時候,丹鳳眼兒微微上挑,說不出的神氣傲嬌。

他好奇地四處瞅了一眼。葉侯府門前蹲着一對兒石頭獅子,石獅高大,他身高尚不及獅子颌下。

葉侯府一家有品級的男丁皆已等候在門外,衣冠整肅,行禮恭敬。

十一歲的葉慕辰亦在其中。

彼時少年郎一身玄色錦袍,眉目清俊,尚未束發。偶爾擡頭瞥人時,單眼皮一撩,投來的目光如射如電。

但當那少年郎目光下垂的時候,則蕭蕭肅肅,挺拔若一株明月下的冷松。說不出的好看。

葉侯府為了迎接隋帝親臨,特地疏散了所有閑雜人等。老葉侯親自将帝君一家三口引至花廳坐下,席間衆人言笑宴宴,觥籌交錯間頗有賓主相得君明臣賢之意。

南廣和覺得無趣。仗着年紀小,身份又尊貴,他調皮地從高靠背椅子上溜下來,上下打量末座那位繃着臉一本假正經的少年郎。從葉慕辰那厮緊繃着的下巴,一直瞧到按在腰間五指緊攥的手,越瞧越覺得有意思。眼見着他越瞧,那個冷着臉的少年郎渾身繃的越緊,如一支上了弦的箭,随時準備發射出去似的。

南廣和實在忍不住,要逗一逗這厮。

他一溜煙兒奔過去,雙丫髻上挂着的淡金色綢帶随風飄啊飄的,歡快的如同一只淡金色雀兒。

撲通!

他撲入葉慕辰懷中,然後快速地手腳并用地纏住那厮,挂在他身上如同一個挂件般。白色繡金鳳的小靴子踩在葉慕辰拳頭上,高高昂起頭。

“殿下,你……”葉慕辰猝不及防,險些叫這小屁孩吓了一跳。他拳頭托着嬌生慣養的小殿下,沒好氣道:“臣皮厚肉糙的,您小心摔着!”

南廣和不搭理他,咯咯一笑,露出缺了兩顆大門牙的黑洞洞的口唇。然後扭頭看向圍桌而坐的幾個大人,脆生生道:“父皇,小葉将軍生的這樣好看,不如你就将他賞賜給兒臣吧!”

隋帝與貴妃娘娘并肩高高坐在上首,聞聽此言,皆吃了一驚,随即大笑。母妃以袖遮面,笑得明豔不可方物,額間一抹紫色娑婆沙華簌簌震動。

陪坐的葉将軍一臉尴尬,胡須聳動,又想笑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當時兩人實在湊得太近。

南廣和抱着人蹭來竄去,丫髻上兩條淡金色垂髫綢帶不斷掃在葉慕辰的頸窩。葉慕辰癢的要命,偏偏當事人還絲毫不自覺,抱着他嗅來嗅去,小奶貓似的。還是一只掉牙的小奶貓。

少年葉慕辰将拳頭捏的咯咯響,眼神惡狠狠掃了廣和一眼。

不敢揍他,只得僵硬着聲線悶聲悶氣道:“殿下說笑了,末将并不是玩物,怎可随意賞賜與人。”

年方六歲的豁牙小殿下抽了一口氣,笑起來都漏風。“可是本殿下喜歡你啊!”

說完猶嫌不夠,吧唧!

模仿父皇蓋玉玺那樣,在小葉将軍臉上打了個印記。

滿堂哄笑。

葉慕辰耳尖蹭地一下紅了。卻不是羞的。氣的!

自從老葉侯夫人、葉慕辰姐弟倆的生母病故後,侯府上掌家的女主人便一直空缺。這位葉老夫人都快愁白了頭發。此刻她見大隋朝最尊貴的一家三口到訪,其樂融融,小殿下又言詞有趣,不由得起了點別樣心思。

葉老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慈愛地瞅着廣和殿下。滿心裏當他是位貨真價實的公主,大着膽子與貴妃娘娘調侃道:“韶華殿下打小兒就玉雪可愛,鐘靈毓秀。如今年歲漸長,愈發嬌花兒似的招人愛。将來也不知誰家有這齊天的大福氣,能尚公主呢!”

貴妃娘娘笑容一頓。下意識地,朝那邊笑得沒心沒肺的廣和瞥了一眼,內心深深嘆了口氣。因之不可言說的緣故,皇兒一直被當作小姑娘般嬌養。如今年歲小還好說,将來若一日日長大,仙閣仍堅持不肯放手,怕不是要誤了小廣和的一輩子。

隋帝眼角淡淡掃過席間衆人神色,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愛妃小手,笑了笑。“韶華還小呢,朕還想多養幾年。”

只字不提尚公主的世家人選,也不接葉侯府的話茬。

葉老夫人冷不丁迎面碰了個軟釘子,大失所望。內心不免為孫兒鳴不平,乖孫葉慕辰雖然話少了點,悶葫蘆一個,但生的俊俏啊!這一輩葉侯府只有葉慕辰一個男丁,待他日長成便是鐵板釘釘的新一任侯爺,說不能還能襲鎮國将軍的名頭。如他爹那樣,集葉家兒郎所有的榮耀于一身。

這樣好的條件!若不是因為他爹常年帶兵在外,兒女婚姻大事無親生父母做主算不得準,哪兒輪得到今日當面吃帝君這枚軟釘子?!

葉老夫人滿心忿忿,卻又不敢顯露出來。笑容倏然涼了許多。

一衆人裏,大約只有南廣和是真的沒聽出這番對話裏隐藏的波濤洶湧的心思。

他擰着眉頭不滿道:“為什麽提尚公主?本殿下喜歡他,父皇将他招進宮裏給兒臣做伴讀就是!”

“又胡言亂語了!”貴妃娘娘趕緊伸手将廣和一把摟回去,抱在懷裏,溫柔安撫道:“你是公主,将來給你陪讀的自然都是臣子家的姑娘,怎麽淨和小葉校尉糾纏不休。”

葉慕辰十歲随鎮國将軍參軍,身上已有軍功,因着出身将軍府,便封了個校尉。只有廣和小,分不清軍銜,跟着葉将軍的頭銜胡亂地喊着小葉将軍。

貴妃娘娘一開口,堂內氣氛就冷了三分。這門還沒說出口的親事,就此徹底涼了。

葉慕辰愣了愣,掃了一眼依偎在皇妃懷中兀自不依不饒的小廣和,不覺露出深思的神色。——他卻是不要尚公主的!

這位公主嬌滴滴的,行事大膽,小屁孩兒一個,就敢摟着他往他臉上蓋戳!

葉慕辰心下頗有些不以為然,捏着小拳頭,身體繃的越發直了。越發替給南氏皇族賣命的老爹覺得不值。

南廣和絲毫沒察覺異樣。他此刻心裏只覺得有些不甘。難得找到個年少又會武功的小夥伴,遠比宮娥太監們有趣,心裏覺得十分稀罕。

他将整個人滾在母妃懷中,又搓又揉。擡起一雙明亮的丹鳳眼,軟聲軟氣地央求道:“那些小姑娘有什麽趣!又不能教我騎馬,又不會與我比賽射箭,我不要!”

貴妃娘娘一臉無奈地笑。

隋帝開口淡淡道:“既然你想學騎馬射箭,朕過幾日便替你尋個師父就是了。”

“真的?“小廣和一臉意外之喜,一雙丹鳳眼兒眼睛亮晶晶的,漂亮極了。

“唔,”父皇見他喜的那模樣,忍不住也笑了。“君無戲言。”

沒過幾日,父皇果然便招來了國師大人的首徒,崖涘。

再後來,南廣和便不怎麽愛搭理這位不識擡舉的小葉将軍了。山不來就孤,孤還偏不就這座疙瘩山了!年歲越長,韶華殿下越是氣定神閑,修煉的氣質高華,渾似徹底忘卻了幼年初遇時親口蓋下的那個戳兒。偶爾與葉慕辰在深宮中撞見,南廣和都對其目不斜視,一臉平淡,舉止從容有度。

而葉慕辰……葉慕辰那厮則從此避他如洪水猛獸,每次入宮撞見這位小殿下,都離的遠遠兒的。交談問答間,他比這位殿下更端正,更從容,面上也更疏離。

啧,竹馬“青梅”,兩見兩相厭!

作者有話要說:

表急!攻君此刻的高傲,日後都會化作受寵若驚的眼淚。嗚嗚嗚,一瞬間好污!捂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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