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風月

南廣和一覺醒來,見韶華宮外草木死了一大片,獨留下幾十株三百餘歲的娑婆沙華。他拍着手兒唱着歌,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一路奔進父皇的禦書房。

“崖涘,宮裏下了好大的雪……有這麽厚!”南廣和比劃了一下雪埋到膝蓋的厚度,随即又緊緊挽住崖涘胳膊,頗有些委屈道:“道長你這些日子都不來看我!這些日子,孤一個人玩,好沒趣味!”

崖涘低頭,垂目望着緊緊巴拉着他胳膊的小手。

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兒郎,眉目如畫,姣好的如同凡俗年畫上走下來的仙家童子。此刻用那樣依戀的眼神殷切望着他。

他心中微痛,捏緊廣袖裏藏着的手。指尖刺入皮膚。語氣一貫的清冷。“殿下,貧道送你回去換身衣裳。”

“然後出去騎馬嗎?”南廣和一臉熱望。

“……”崖涘垂目,半晌,淡淡道,“貧道要出去一趟,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天半個月,回來再陪殿下騎馬射箭可好?”

他刻意不去看那雙陡然黯淡下去的丹鳳眼。廣袖下,白玉般的手掌微有血流。

“嗤!”隋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

崖涘故作不知,正想帶南廣和離開,卻聽小殿下哎呀了一聲,随即哭唧唧地扁嘴道:“痛!”

那聲呼痛,刺激了崖涘的神經。瞬間與前晚的噩夢般記憶,重合在一處。

“怎麽了?”崖涘慌忙松開手,卻發現原來廣和光腳跑進來,一不小心,踩到了一片翠玉筆筒碎片。光腳上流出一縷鮮紅的血。

崖涘想都沒想,擡手抱起只穿着紗衣紗褲的南廣和,不由蹙眉道:“怎地這樣不小心!”

雖是責備,語氣卻格外輕柔。

像微風拂過南廣和的頭頂,呼吸間帶着一股極淡的優昙花香。不知是否錯覺,南廣和只覺得這個白衣道長,越發比從前更仙氣飄渺了幾分。

“……”南廣和委屈地擡起眸,目光濕漉漉。

崖涘微微嘆了口氣,将懷中的小人兒抱好,然後轉身朝隋帝略點了個頭。“貧道先送小殿下回宮!”

隋帝氣的肝疼。

有心讓他将人放下,無需他假惺惺……那句喝斥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

自家孩子傻成這樣,一夜之間突然仿佛沾滿字跡的宣紙被仙術洗的幹幹淨淨,歷年來所教所學盡數清零。看人無所畏懼,說話也無所顧忌,渾然不知此刻正在仇人懷裏,反倒小手緊緊捏住崖涘的衣領。

小三兒與另外兩個太監趕緊躬身,倒退着身子退出門外,喚宮娥來打掃。

富麗堂皇琳琅滿目的禦書房內,瞬間只剩下了隋帝一個孤家寡人。

沒了外人,隋帝頹然一聲長嘆,掩面跌坐于軟椅中。

南廣和又軟又糯的話語依稀從門外傳來。

“道長,你這次是要回九嶷山嗎?”

“……不是,”崖涘的聲音依然清冷,卻有些不穩。“貧道要去查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南廣和好奇了一下,随即注意力轉移,嗅到崖涘身上愈發濃郁的優昙花香,突發奇想道:“道長,你回來的時候,能給孤帶一支優昙花嗎?”

“……好。”

崖涘答的簡落。

絲毫不提優昙花三千年一開。

優昙,又名空起。青白無俗豔。乃修仙界極品之花。

優昙盛開,花落瞬息。

走遍下界五大洲,只有九嶷山開滿了漫山遍野的優昙花。千年不化的積雪下,優昙花叢中上一次異香撲鼻,還是在師尊撿到他那日。

襁褓內的崖涘一睜開眼,漫山遍野的優昙開滿了九嶷。

驚動了太丙道人的心。

也傳遍了下界五洲四海域。

南廣和見崖涘如此淡然如水的模樣,便以為這事兒很尋常。随口一句揭過。

在崖涘抱他回韶華宮的路上,偶然遇見一個小少年,一身玄色錦袍,遠遠地立在廊下,被一個身著一品诰命服的老太太拽着。那個小少年上半身前傾,臉卻扭到一邊兒,八字步站在原地穩如磐石。

看起來別扭的不行。

“啧,那人誰啊?這麽有趣的!”南廣和雙手把玩崖涘懷裏的白玉柄麈尾,笑呵呵地看熱鬧。

崖涘聞言瞥了一眼,淡淡道,“葉慕辰。”

南廣和挑了挑秀氣的長眉,笑道:“就是綽號玉面煞星的那個?”

“殿下不記得了?”崖涘蹙眉。

“記得什麽?”南廣和眨眼,眸子裏濕漉漉的,瞳仁深處倒映出一個極小的白衣道人的影子。

“……沒什麽。”崖涘垂目,避開他的目光。

鎮國将軍府小将軍葉慕辰此次從有羊國星夜奔馳回國,原本便是為了奉長輩之命定親。葉府老太太難得逮着一次父子倆都在西京的契機,一口氣拿出數十幅适齡少女的卷軸,硬逼着自家乖孫相看了個遍。

好容易選中一個容貌上等品性柔弱的文官之女,據說找人相過面,此女壽命極長,且擅生養。是個難得的旺夫益子的命。

葉府老太太先前吃過虧,兒媳婦出身将門,娘家也是開國三十六諸侯之一。雖然精明幹練,又替葉家生下一兒一女,卻短壽。兒子癡情,至今鳏夫一個。

如今挑孫媳婦,自然要挑個活得長的!

葉府老太太多留了一個心眼,在她挑選的三十多幅卷軸裏,文官與世家出身的女兒占了一大半。

就怕再娶回來一個勳貴之女,與自家乖孫興趣相投,感情太過要好,以後萬一挂了不好再娶。——那鎮國将軍府豈不是要一門孤寡鳏夫?!

這個出身性格面相極其符合她需求的诜家小姑娘,原本便是作為壓軸之作,放在一大捧卷軸筒的最裏頭。此刻見果然這幅卷軸留下了,葉老太太頓時喜出望外。

也不管自家乖孫當時只是打了個噴嚏,扭頭去找帕子,因此沒來得及将這幅卷軸揮落。

——此前的數十幅卷軸,停留在葉慕辰手中皆不超過一個呼吸。

葉老太太懸着一顆心,一個呼吸都沒敢大喘,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家精挑細選的畫軸全部被囫囵看完了。

“太醜!”

“眉毛太細!”

“腰身粗!”

“嘴唇厚!”

“……這生的還沒您孫兒我好看呢!”

葉慕辰大氣不喘,一息(一個呼吸)蹦出一個點評。落花流水般完成任務。

直到他突然打了個噴嚏……回頭就見自家祖母抱着一尊羊脂白玉瓶似的抱着案幾上碩果僅存的那幅少女畫像,一臉警惕地瞅着他。

“怎麽,瞪什麽瞪,你個小白眼狼兒!”葉府老太太臉不紅心不跳,惡人先告狀。“咱們事先說好的,若有畫軸能在你手裏停留十息以上,便是相中了!”

“祖母……”葉慕辰目瞪口呆,劍眉高挑。

于是便有了今兒個,葉府老太太提溜着葉慕辰,打鐵趁熱地入宮求見隋帝這一幕。

葉老太太難得按品級大妝,見孫兒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兒,氣的跳腳。“呸!你個悶葫蘆,和你爹一個德性!”

葉将軍得知兒子中招,在自家老娘手裏栽了,默默掂量了一下自個兒的戰鬥力,然後摸了摸鼻子,在兒子投來的忿忿的眼神裏,一臉肅穆地遁了。

葉慕辰悔不當初,恨不得時光倒流,叫自個兒在有羊國從馬背上摔下來。或者今兒早上,不要打那個噴嚏。

“祖母,”葉慕辰死死穩住下盤,暗自慶幸自幼打下的馬步功夫紮實,沒叫老太太拽走。“天降異象,宮中一夜暴雪,陛下此刻想必正在找國師推演天象,咱們就別去添亂了!”

“啊,呸呸呸!”葉老太太斜眼乜他,手拽不動,幾個得力的侍女礙于身份都沒能入得宮內。頗有些吃力。

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氣急敗壞道:“別以為老太太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過了今兒,你月底又要随你那個悶葫蘆爹出征了!打量着老太太好騙是不是?!”

葉慕辰哭笑不得,又不敢高聲,只得拼死頑抗。

“嘻嘻,原來葉将軍在家叫做悶葫蘆!”南廣和耳朵極尖,順風聽了一耳朵八卦,心滿意足。他扯了扯崖涘衣領,往他懷裏又靠了靠。

崖涘默然。

葉慕辰自有羊國回來,殿下便找了他不下十次。回回派小三兒在宮門內外轉悠,專門堵着這人。

如今不過四五日,殿下竟然就将此事忘了。

崖涘不知道小殿下已經與葉慕辰當面問過了,此刻葉慕辰于他而言只是個相看兩厭的陌生人。更何況此刻在小殿下心裏眼中,壓根就藏着件天大的秘密,只瞞着誰也不說,更擔心他與葉慕辰一旦對峙,問起有羊國的事兒,容易露餡。

于是乎一無所知的崖涘,心下還在暗自慶幸,小殿下醒來後果然忘記了昨夜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忘了那一句……孤絕的恨。

崖涘抱着南廣和,腳下不急不緩,閑庭漫步般飄過長廊。一路往韶華宮去了。

一滴逐漸幹涸的鮮血,滴在南廣和月白色紗衣上。紗衣吸水,那滴血漸漸滲入月白色十字經緯紋理。

如一滴春雨,落入沉寂了整個寒冬的黑色泥土中,溫柔潤澤泥土下尚未破體而出的種子。

如一滴淚珠,奮不顧身躍入一望無際的茫茫苦海,化作億萬衆浪花水珠的一份子,随波沉浮。

如一滴晨露,無聲無息消逝于清晨第一縷陽光下,永遠不會告訴昨夜他呵護過的那朵花,他曾護過他。用畢生修為。用他的命。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作者有話要說:

【有關植物】

1. 本文的優昙花,取佛經描述,不是自然界的白優昙。優昙花形渾圓,猶如滿月,遠遠看去,雪白的花朵倒像是卷了千堆雪,有瑞祥之氣缭繞。

2. 本文的娑婆沙華,原沒有這樣的樹。在文中設定來自天界,由私自下界的鳳華帝君帶入凡間,種植在大隋朝深宮內。娑婆沙華遍植處,乃南廣和殿下所居韶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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