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并辔
風蕭蕭地,從耳際呼嘯而過。
太丙道人沒好氣地站在翔翥殿屋頂上,腳下踩着青灰色魚鱗瓦片,懷中抱着拂塵,雪白長須抖了半晌,方才老氣橫秋地搖頭嘆息道:“徒弟大了,不中留啊!”
從翔翥殿屋頂望出去,能瞧見大半條朱雀大街與巍峨宮門。大隋朝皇城一共九進,大小屋宇一共999間,以隋帝所居的金殿為中軸心,前有文成殿,後有武英殿。金殿、文成殿、武英殿列于同一條中軸線。左側大片屋宇連天,是皇室子弟以及後宮嫔妃的居所。右翼則多屬國師客卿及諸侯之子來京時的臨時居所,大半空置着,多有野草連綿,在春日下野草生長的郁郁蔥蔥,長勢頗為喜人。
大隋朝皇宮乃開國元後親自規劃涉及的輿圖,取自修仙界常提及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大主殿建築的尤為輝煌,金碧色的琉璃屋頂,朱紅色宮牆,地面皆鋪以青磚。臺階則清一色取漢白玉。
顏色煌煌,讓人見之心喜。
但此刻太丙道人遙遙望着自宮門口牽着馬與小殿下一道并辔而出的崖涘,心下只覺得郁卒。——兩個并辔而行的白衣人兒,一個極高,一個纖弱,看起來賞心悅目的很。實則,一對兒惹禍精!
昨兒日小殿下于翔翥殿前不慎洩露了行藏,天火焚身,在昏迷過去之後由自家乖徒弟抱入翔翥殿內室。崖涘耗損了許多氣力,才勉強将南廣和體內亂竄的真氣引入丹田。
原本好不容易重新将養至金丹期巅峰的修為,此刻又有些境界不穩。
但夜晚時,南廣和一覺醒來忘了大半,依戀地拽住崖涘衣袖,死活不肯回韶華宮。貴妃派人來尋,得知人在翔翥殿,便默默将人都遣散了。
太丙道人于世俗男女一事渾然無所知,卻也隐約覺得不妥。小殿下今年十一歲,已有了兩任準驸馬,怎麽可能留宿于國師們居住的翔翥殿?
隋帝必定派人來尋!
他且等等。
于是昨夜可憐的太丙道人一宿沒睡,眼巴巴地抱着拂塵坐在翔翥殿外的石凳上吹冷風。
三月的夜風乍寒刺骨,他自從救了崖涘那個傻小子後,修為大損,此生修仙已然無望。修仙之人,身死後,便連下世亦不可得。
拖着這樣老風箱一樣,呼啦扯動一次就要洩露幾分元氣的破敗身子,太丙道人昨夜倒是獨自想了一夜的心事。
他懷中抱着自幼從國師府後堂兵器堂撿來的拂塵,拂塵絲與他發間眉色一般雪白。他先是琢磨了一番三百餘年前,師門最後一個禍害,蕭行之飛升成果,從此山中只留下了他一個孤寡。孤單單閉了三十年關,然後下山後,鋪天蓋地都是大隋建朝的消息。
那時的太丙道人只是個混沌未開的小子,對于世俗紅塵不僅不感興趣,反倒有幾分懼怕。因為怕沾染因果,就連隐約聽到大隋開國元後乃是上界鳳華帝君的消息,他都不曾起念頭入世看一看。
也因此錯過了與寄居人世的鳳華帝君唯一一次相見的機會。
浮世短短三十載,他煉了幾瓶催化花草生長的無用的藥劑,然後再無事可做。便抱着藥劑勤勤懇懇地将後山的花花草草都澆灌了個遍。然後,又閉關了。
一整夜,太丙道人最終沒等來隋帝,也沒等來接小殿下回宮的太監宮娥。
亂七八糟的,太丙道人倒是将什麽都提起來,如同提溜一串兒珠子似的,每一顆都從記憶中摘出去,洗涮幹淨,反反複複地琢磨了一遍。
活了五百多年,他此生見過的人從前只有九嶷山陪伴他長大的師兄弟們,以及那個老是賊兮兮不靠譜的師尊。
再後來,便多了一個崖涘。但崖涘陪伴他只有二十載,實在太短,還不夠他歲數的零頭。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撿到一個小徒弟,就入了紅塵。不僅遵循九嶷山歷代掌門的舊規,将自個兒賣給世俗皇朝當了國師,還替崖涘這個九嶷山新一代禍害,操碎了心。
太丙道人吹了一夜的寒冷春風。
翔翥殿內,那個名喚南廣和的小殿下卻依在崖涘懷抱中,沉沉地睡了一夜。
崖涘懷中抱着那個小人兒,眉眼低垂,不聲不響地坐在床頭。雪白道袍如行雲流水般,傾瀉在床側。春夜無月,獨有床榻上那個青絲鋪瀉的小人兒,渾身上下散動着淡淡青色的星光。一點點,落入掌心即消逝不見。
那些淡青色星芒偶爾頑皮地落在崖涘身畔,似乎頗有靈性,留戀地繞着他白玉冠旋轉飛舞了片刻,又試圖穿過他面上的法術,妄圖停留于他的眼角眉梢。
崖涘心下微動,以指尖虛虛捏住一枚淡青色星芒,輕輕地湊近,吹了一口氣。
恰如那年于紫昙華林,他輕輕吹了一口,帶有優昙花香味的微風便撩開了鳳華帝君一身朱紅色的華美長袍。那人回首,散漫一笑。
風華無雙呵!
浮生一世,于崖涘而言,如煙如夢又皆成幻。
鏡中花,水中月,不可拾取。
第二日,太丙道人打着哈欠,神情萎靡,于翔翥殿頂遙遙望着崖涘與南廣和二人。丹田內那個碧青色的小人兒琉璃似的,又跳腳出來,将那對沒良心的禍害唾罵了一遍又一遍。
宮門大開。幾個侍衛畢恭畢敬地對兩個禍害行禮。
崖涘低眉垂眸,如平常一般對外人視若無物,只凝視着手中牽着的缰繩。這手中的缰繩,恰如自小殿下身上生長的因果,藤曼叢生,将他牢牢困于其中。萬餘年漫長的無涯的一場生,于他而言紛繁而又如此寂寞。
他垂眸,緩步牽着馬與小殿下并排走出宮門外,彎腰輕聲問了一句。“殿下,你可要去梅花山跑馬?”
“孤今兒個不想去梅花山。”南廣和蹙起兩道秀挺的眉,擡眼烏溜溜盯着崖涘看。
十一歲的南廣和,因為常年服食迷藥的緣故,身體一直不能正常長高。比起尋常男子,自然要細瘦許多。但比起同齡女子,卻又格外纖長。
眉毛纖細而長,斜飛上挑,一雙丹鳳眼兒又似有情又似疏離,朱唇菱角一般微微嘟着。粉雕玉琢一般的人兒,介于少年與孩童之間。
與這樣漂亮的人兒對視,于崖涘而言無疑是件痛苦的事情。
他垂下眼皮,淡淡道:“如此,便去……”
“崖涘,”南廣和忽然拽動他衣袖,打斷他未說完的話。“你帶我去朱雀大街瞧瞧吧?”
朱雀大街,就在宮門外。兩人便是牽馬走路,也不消一盞茶便到了。朱雀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曾無數次鮮活地出現在驸馬王青霄的描述裏。
王青霄眉眼帶笑,繪聲繪色地與南廣和描述那條街上的花燈、米花糕、糖葫蘆,拐過巷子,便能見到當街噴火的藝人,還有飛身躍于百尺竿頭的雜耍把戲,有人當街表演空手奪白刃,也有人甜甜蜜蜜相依相偎共遮一把傘,緩緩行走于這條熱鬧的長街。
朱雀大街,染上了王青霄鮮活的面容,承載過這個青年所有對于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此言一出,崖涘與南廣和兩人突然間頓住。
兩人同時想到了一處。
眼前似乎又有王青霄神氣活現地撩起袍角,将錦袍掖在腰上,興致勃勃與他們當衆表演蹴鞠戲。有幾個膽大的太監宮娥紛紛探出頭來,瞧到精彩處,衆人齊聲喝彩。
兩人同時默了片刻。片刻後。
“崖涘……”
“殿下……”
再次異口同聲開口。
南廣和詫然擡頭,随即陰郁了一天的小臉蛋終于放晴,微微回暖。他淡笑道,“是孤想岔了。若不是崖涘,孤今日尚困于深宮,不得外出。此刻不該再得寸進尺才是。”
崖涘默然。他也是近日才知曉,因為他常不在的緣故,隋帝以病情為由,将南廣和困鎖深宮。今日是四年來,南廣和第一次跨出宮門。
出宮前,崖涘曾特地找出一件白色道袍,套在南廣和身上,輕聲念了個咒。那道袍便随着南廣和的體量身長逐漸縮小,恰如專為他縫制的一般。
此刻南廣和一身白袍,眉目奢華,擡目望着他淡然而笑。
那笑容裏,一絲溫度都無。
唯有沉甸甸的孤寂。
崖涘心下嘆息,突然伸出白玉般的手,輕輕覆在南廣和的眼前。
“別這樣看我。”崖涘的聲音微有些不穩。“殿下,你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亦是貧道眼中最可敬的友。”
……所以不是你得寸進尺,而是我無能,護不得你。不能讓你随心所欲地痛快地活着。歡樂地,肆意地,妄為地,任性地活一場。
崖涘在心內默念道。
他聲音清冷,面容整肅,淡淡道:“你若想去,貧道便陪你一道。”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永世不得善終。
“不必了。”南廣和推開他的手,雙目直視他,截然道:“便依往年習慣,咱們去梅花山跑馬吧!難得崖涘你今日有空,孤這騎術荒廢了四年,如今也不知能不能上得馬背。”
南廣和自嘲一笑。
崖涘心下微苦,只得眼看着他腳踩馬镫,利落地翻身上馬。纖長的少年騎在馬背上,皎皎然如一尊白玉雕就的小人兒。眉梢眼角,發絲衣袍,無一處不完美無瑕。
“駕——!”
南廣和口中發出一聲清叱。
人如離弦之箭,瞬間已從崖涘身畔打馬經過。微風撩起白袍,兩人一個在馬背,一個在馬下,翻飛的衣袂卷動如流雲。
那一日,南廣和與朱雀大街,擦肩而過。
從此閉口不提。
連同那個在曾經的一千多個日子裏,歡笑着溫和地與他提起這條熱鬧的大街的人,一道埋入淵底。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多年後,鎮國将軍兼葉侯爺與小殿下閑話家常。正情意綿綿間,小殿下突然打掉他的手,不滿道:你當日裏多會耍帥啊!一個眼風掃過去,宮宴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都暈了!就剩下,孤坐在那裏,鶴立雞群,多打眼……
葉慕辰:那是我嫌棄他們礙事兒,都用眼神給殺了!
南廣和:嗤!那你班師回朝那日,在西京城門樓底下,她們還擲果盈車了呢!孤都瞧見了!
葉慕辰:(吧唧親一口)那咱們用一生詛咒她們,怎麽能當着咱媳婦兒的面,這麽不端莊呢?!詛咒她們看文不留爪,過年搶不到大紅包!
南廣和:(傲然擡起下巴,手一伸。)話說,你今年給孤的壓歲紅包呢?事先說好,如果紅包沒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娑婆沙華,你今晚就別想回房睡!
葉慕辰:……
捏拳。憤然而出。然後去仙宮娑婆沙華林摘花。
【結論】身為一個有操守的攻君,咱當着媳婦兒面可不能公然撩路人啊!男人女人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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