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緩歸

陌上隴頭,人流如織。

崖涘一身白衣,默然随在南廣和半步之外,不遠不近。那日,他看南廣和策馬奔馳,生平第一次,對于此前的決定起了動搖。

梅花山上千百樹春梅乍然綻放,一層層,如層疊卷起千堆雪。白如雪。紅如淚。

淡黃的,則如同那日南廣和束發的飄帶。

前方那人在一株梅花樹下駐馬,纖瘦的身影筆直地坐在馬背上,不言不語。眉宇高傲風華,側面看去,額頭尤為飽滿廣闊,鼻子線條流暢,下巴略有些尖。完美的就像一幅畫。

清風吹動,一絲一縷幽香入懷。

世間一切美好,皆抵不上此時此刻的小殿下南廣和。

崖涘緩緩放馬靠近,卻見南廣和回頭,漆黑如墨的眼眸與他對視。

“我只問這一次。”南廣和定定地道。

語聲漠然。

神态高傲。

“崖涘,王青霄那件事,你有沒有插手?”

崖涘垂下眸子,缭繞在面皮上的法術若隐若現。在常人看去,他只是有些面目模糊,乍一看,仿佛瞧清楚了這人面目。但轉過頭,就将這人的眉目五官忘得幹幹淨淨。

這法術,亦來自仙閣。

修習愈精進,籠罩在面皮上的雲霧越薄。

待到得化境,常人瞧見他只覺得這人面目異常和善,與他什麽樣子的掏心窩話都可以訴說。轉身離開後,卻不會記得這人長什麽模樣。

無論反複瞧多少次,都不複記憶。

不光是世俗中人,便是修仙界,也只有修為比他高的人才能堪破這幻術,見到他真實面目。

他明知南廣和瞧不清他面目,心下卻依然有些不忍與那樣漆黑的眸子對視。

崖涘默然。

他想說,沒有,貧道沒有出手,沒有謀殺你的驸馬王青霄,更沒有參與仙閣針對你的陰謀。

他更想說,不僅沒有,在仙閣第一次動念頭想殺王青霄的時候,貧道還略施小計,唆使百花門去仙閣挑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鬥法。

但是到最後,他什麽也沒有說。

前一段話說了,南廣和不信。

後一段話說了,有向南廣和邀功的嫌疑。他拉不下這個臉皮。

崖涘隐約覺得,面對這樣一雙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的眸子。他不僅道心不穩,眼下更有鬼迷心竅的征兆。

他沉默的太久。

久到,他眼睜睜看着南廣和那雙幽深不見底仿若天際流轉星雲的眼睛,漸漸地光芒黯淡了下去。

久到,他眼睜睜看着南廣和扭過臉,垂下眼皮,長長的鴉羽似的睫毛如蝶翼輕顫。絕色無雙的眉目上漸漸染上了哀愁。

“崖涘……”南廣和淡淡地、勉強地笑了一聲,嘆息似的輕語道:“你總是那麽,會令我失望啊!”

崖涘暗中握緊廣袖下藏着的拳,指尖泛白,卻依然垂眸不語。

“罷了。”南廣和覺得,和崖涘認識這麽久,他從來也沒瞧懂過這個人。眼下也沒什麽必要再試探下去了。

唯有自己變強,變得很強,才能不如此依戀地仰仗于另一個人。

梅花樹下,幽香撲鼻。

兩人雙駒,并辔而立。人是雪白的,衣是雪白的,就連馬匹也是雪白的。

可是兩個人,所思所想,卻背道而馳。

多年後崖涘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幕,才恍然大悟,他的小殿下,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真正成長了。從此變得,就連他,也看不透猜不破了。

那個永遠一身玄衣的玉面羅剎,葉慕辰,也是自此後,蠻橫地闖入小殿下心中。

從此安營紮寨。

他千嬌萬寵的小殿下,心中再也沒了他的容身之所。

——世人皆擁有且占有,為何只有吾求之不得?

世間事,恰如韶華宮外遍植的娑婆沙華,枝葉繁茂。除去主幹,尚有許多細枝末節在同時悄悄地各自發生。

昭陽六年,遠征拓爾國的葉慕辰獨自一人率領六萬大軍,大勝而歸。葉家軍聲望一時無兩。

戰報傳回京中,滿朝文武皆驚。

隋帝秘召葉慕辰之父,葉老将軍入禦書房密談良久。

随後,葉老将軍等不及兒子凱旋班師回朝,便匆匆帶着一支心腹軍隊往西南腹地赴任去了。順便去西南王府吊唁。

準驸馬王青霄乃西南王府世子,又是自幼作為王府接班人培養的長子,乃這一輩西南侯王家子弟中第一人。

此次折損于西京,雖然早在王家意料之內,卻仍忍不住悲痛。

聽聞西南一帶,百姓家家挂起了白幡,替世子千裏送魂歸。

葉老将軍一衆浩浩蕩蕩,護送王青霄的棺柩回歸故裏。

葉慕辰凱旋歸京那一天,西京從城樓直至朱雀大街,十裏長街上人聲鼎沸萬人空巷。百姓們自發地争先恐後擠出家門,占據了酒樓城頭等各個觀望的好場所,迎接一身玄衣鐵甲的葉家軍回朝。

葉慕辰一身鐵甲,頂上紅纓随風飄揚,跨坐在一匹通體如墨的高頭大馬上。望向前方,冷峻的眉眼俊俏無比,攝人心魄。

姑娘閨秀婦人們尖叫着,紛紛向他當場抛擲花果、繡花帕子、紅葉簽。

擲果盈車。

清一色玄衣鐵甲的葉家軍在他身後,呈雁形陣,兩翼緩緩踏馬前行。六萬大軍,先行者不過千餘人。

馬蹄聲整齊,猶如擂鼓。

從高處往下看,這支千餘人的隊伍如衆星拱月般護衛在葉慕辰身後。葉慕辰偶爾掃射人群,目光冷厲如電。他只身領先而行,如整支南遷大雁隊伍中的那只領頭雁。

身處于陣眼,氣勢迫人。

恰似葉家軍的神魂所在。

十六歲的葉慕辰,已然成長為一位真正的大殺四方的将軍,乃大隋朝之利器。

少年成名。

黑色陌刀下,亡魂無數。

敵軍聞其名,聞風而逃者不計其數。人贈綽號,玉面羅剎。

南廣和高高立在城頭,一身朱紅色長衣,廣袖如流雲般鄭重垂落至腳踝。他垂眸,靜靜立在父皇身後,自華蓋下目送葉慕辰一人單騎,踏入西京城門。

文武百官在城樓下擺了長長的流水宴席,替葉家軍接風。

葉慕辰下馬,利落地單腿着地,目不直視,向隋帝與小殿下所在之處行了個軍禮。右手按在心髒處,道:“臣,葉侯府副将葉慕辰,叩見帝君及長公主!”

聲音洪亮,語音低沉。

不複當年變聲期,那可笑的粗噶的公鴨嗓。

南廣和垂眸。十一歲的南廣和,如今已多了許多不該有的心事。也有了許多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隐秘。

他一眼看穿,葉慕辰乃人中龍鳳。大隋朝的命脈興或衰,已離不開開國三十六諸侯之首,西京葉侯府。

隋帝手執一只翠玉杯,親自将那杯盞遞到托着雪色絲帕的托盤上,淡然笑着對身邊的內侍說道:“将這杯酒,送與葉侯府那小子!”

帝君面含微笑,神态和煦。春陽照的這條通往朱雀大街的路上熠熠生輝。道旁兩側鮮花鋪地,百官言笑宴宴,人人皆手執酒盞,紛紛遞與随葉慕辰一道進京的葉家軍衆家将。

一時間,葉家軍人人下馬。千餘人,動作整齊劃一。靴上的馬刺發出整齊的叮叮聲。

語聲不聞。

整肅的恰如一人動作。

葉家軍遠征拓爾國,凱旋回京之日,帝君親迎,長公主随行。一時轟動市井街坊。很快便傳的天下人皆知。

那是一個西京滿城花朵都争相競放的春日下午,陽光晴好,南廣和殿下與日後的鎮國将軍葉慕辰,時隔四年,再次重逢。

匆匆一瞥,驚鴻掠影了無痕。

那日犒賞葉家軍後,隋帝便帶着南廣和,從禦道返回宮中。葉慕辰則終于拿到了一個長長的假期,得以留在西京料理府中事務。隔日入宮觐見隋帝,報告軍中詳情。

隋帝便簡略誇獎了幾句,賞賜銀帛無數。

隔了幾日,宮中設下宴席,替遠征歸來的葉慕辰及葉家軍衆将領慶功。南廣和那夜亦在座,親眼見席間小葉将軍一個眼風,就令無數名門閨秀尖叫着暈過去。

堪稱大隋朝第一利器,可殺人于無形。

南廣和孤零零坐在女眷席上首,身畔無人敢與之并肩。樂得清閑。他以袖遮口,吐掉一口辛辣的百花釀,折扇輕搖,瞧戲瞧的津津有味。

不料一擡頭,恰好迎面撞見葉慕辰掃視過來的眼神。葉慕辰目光捕捉到南廣和眉宇間那一抹來不及收回的笑意,不由得微微一怔。

大隋朝民風開放,宴請時男賓席與女賓席對面而設,并不設帷幕或簾障。一時間四目相對,南廣和有些懊惱,抿嘴收回笑容,孤傲絕麗的眉眼間瞬間清冷下來,又恢複了平素的高冷人設。

葉慕辰一愣,立刻也有些懊惱了。他方才不知不覺,竟然叫對面那人眉宇間的笑意吸引,仿若見到了一屋暗室內升起了明月光華一般,目光被吸引。——竟然被那人鄙夷了!

簡直是鬼迷心竅!

葉慕辰心下不屑,移開目光,郁悶地悶頭灌了一大口百花釀。

此酒入口醇厚綿柔,回味卻辛辣無窮,酒勁兒極大。

行伍出身的武官們大多酷愛此酒。每逢出征,他麾下的葉家軍衆将領們都要偷偷地從西京帶幾壇百花釀。

隋帝今夜宴請,特地用了百花釀。可見南氏皇族對于收買人心一事,一向樂此不疲,老于此道。

葉慕辰心下越發不屑,自移開目光後,席間再不向坐在女眷首席的長公主殿下投來一瞥。

作者有話要說:

如約。開始撒糖。攻受漸有互動,雙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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