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泛舟
小葉将軍平生第一次相中一個人, 眼前這情景沖的他腦袋一片空白。
懷中的小少年身體柔軟青澀,像一株正在奮力生長的娑婆沙華神樹,全身上下, 從頭到腳, 連頭發絲兒裏都在往外溢着一股蓬勃生機。
偏那人還毫無知覺, 在他雙臂禁锢內掙紮的厲害。
葉慕辰剛把那只比凝脂還要柔滑的小手摁下去。下一刻,一大縷芬芳柔軟的青絲就擦着他的脖子撩過去。
帶着一股幽沉的奇特的香味。似花非花, 似霧非霧。說不出的好聞。
兩人挨的極近。
葉慕辰眼睜睜見那人一雙淡粉色花瓣似的唇……在他眼皮子底下,以一種極近、即将要吻上的距離,撩過他的下颌, 倏然又落下去了。
那一下, 若有還無。
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卻又着手成春。
也不知到底擦到了沒。
小葉将軍只聽得靈臺深處轟隆一聲,千萬樹火樹銀花齊齊燦爛綻放。
先前在另一艘畫舫上, 他被李羅張黎那幫子禍害灌的十幾壇百花釀, 後知後覺地,此刻全數兜頭兜腦地燒上臉。
他鼻息裏纏繞的淨是那人缭繞的沉水香, 觸手香滑溫軟。
真真是, 軟玉溫香抱滿懷。
這股奇特的香氣, 混雜着松木香脂與深海幽冷水氣的味道。多年後,仍長久而不經意地染在他的眉間心上。
葉慕辰自己也說不清,以前當這人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的時候, 他也不止見過這人一次兩次, 心中半分绮念未起。眼下卻不知為何像着了魔一樣,只抱着這人, 聞着這香氣,就覺得心裏頭慌的不行。
又慌, 又舍不得。
還帶着隐約的未知的惶恐。
“殿下,殿下別鬧……”他喃喃地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哄着這人,将人抱在懷裏。
最後也不知怎麽想的,居然一閉眼,索性将人摁在懷裏。見不到那張泫然欲泣的絕望的小臉兒,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正常了許多。“莫要鬧了,我不帶你回宮,只是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南廣和整個人被悶在少年郎的胸口,忽然覺得這個懷抱格外溫熱,耳旁心跳聲砰砰砰,躁動如春雷。
也許是那心跳聲安撫了他。他漸漸地平靜了一些,遲鈍的大腦終于開始緩慢運轉。
想起來,是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小鎮國将軍救了他。
雖然談不上讨厭,也談不上喜歡,但是這個人的懷抱比剛才那賊子幹淨多了。
葉慕辰雖然是個武将,卻出身清貴,衣袍上常年染着淡淡的檀木熏香,胸前混雜着濃郁的百花釀的酒氣,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這許多氣息交纏在一起,陌生的很,此刻卻沒來由的,令南廣和心安了幾分。
那個腌臜賊子已經死了。
葉慕辰殺了他。
南廣和這半日連驚帶吓,又吃了許多苦頭,體內相依并存的兩個小魂兒都蔫頭耷腦的,深深覺得此番出宮罪責在自身。一時精神不濟,臉悶在葉慕辰懷裏,不知不覺竟有了睡意。
他堵着鼻子,以極低的聲音嘟囔了一句。“葉慕辰。”
甕聲甕氣地,透露出幾分委屈。
“唔,我在。”葉慕辰忙低低地應了他。又恐他再哭,柔聲勸道:“殿下,你要是累了,先歇息一會兒,臣這就将船搖回去。”
南廣和迷迷糊糊應了,雙手卻死死扯住葉慕辰的衣領,不讓他放自己下來。
葉慕辰無法,只得抱着人,一直走到船頭。
畫舫無人搖橹,早已随波逐流飄離了湖心繁華處,蕩在一大片蘆葦叢中,被蘆葦絞纏住了。
晃啊晃的,半天沒動靜了。
葉慕辰松了口氣,暗道幸好,七夕節大明湖上的船只多如過江之鲫,他們停留了這麽久,竟分毫沒引起旁人注意。
此刻已過申初,天光呈現鴨蛋殼般的青色。光線明亮,湖面上蘆葦随着夏風輕輕搖曳。叢叢水生,倒影映在湖面。撲鼻而來都是湖水的清新氣息。
不遠處一兩只雪白的水鳥振翅滑過水面。
美不勝收。
葉慕辰心下柔軟,一向冷峻的眉眼也瞬間柔和了三分。他低頭對懷中人溫柔地哄道:“殿下……你看,這裏多美!”
南廣和勉強從他懷裏擡起眼皮,只撩了一眼。哭的紅腫的眼睛漸漸有了幾分神智,卻仍驚惶的很。
只看了一眼。
然後任憑葉慕辰怎麽勸哄,都不肯再擡頭了,只死死抓住葉慕辰衣襟,全身不自覺地輕輕顫抖。
南廣和此刻識海內兩個小人兒皆感到驚慌,隐隐然似乎有什麽不好的軌跡在發生。千絲萬縷,與他有莫大的因果。但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束手無措。
就像七歲那年,南廣和莫名有了對修仙者靠近的直覺一樣,此刻他突然間能看見虛空中的一些因果。
他已經知曉,此次被擄事件絕不只是以葉慕辰除掉那個名喚花哥兒的賊子而結束。後面還有一大串因果,拽起蘿蔔帶着泥巴一樣,在沉甸甸地等着他。
南廣和心神恍惚,便沒有太在意那位大隋朝赫赫有名的玉面羅剎,此刻正滿懷溫柔地抱着他。少年的懷抱堅實而又霸道。
葉慕辰一時情難自控,忍不住憐惜地低頭,輕輕吻了一下南廣和披散在肩頭身上的如瀑青絲。愛不釋手,卻又無可奈何。
只得紅着臉,将人放在懷中膝上,坐在船頭慢慢地搖橹。
淡青色的天光下,兩人一坐一卧。葉慕辰穿着一身玄色絲質的長袍,袍角微掀,随意露出竹葉青色的紗褲。玄袍衣領與袖口用銀色繡線紋着幾朵祥雲,寬大的袖口下垂,不時輕輕蓋在南廣和的臉上。
南廣和先是扯着他的衣領,後來心神俱疲,睡意漸漸襲來。便松了一只手,改為揪住他寬大絲滑的袖邊。袖邊絲線繡織的祥雲的圖案在南廣和殿下指尖微微凸起,觸感微涼。
——像極了六歲那年,他第一次手腳并用地纏上這人。那時候就莫名覺得,這人冷得很,就像冬天疏朗月光下照耀的一棵青松。
可是如今,明明是夏天啊!
是他心心念念的七夕節,大明湖畔,這樣好看的少年就摟着自己,還殺了那個欺負他的壞人。
這樣想來,葉慕辰也沒那麽壞。
就連他一貫以來的冷淡,此刻都叫溫熱的夏風吹散了許多。
南廣和迷迷糊糊間想了許多有的沒的,一霎時又覺得對不起崖涘。
畢竟崖涘陪伴在他身邊這麽多年,為了替他掩蓋身份,不惜向生養他的師門撒了彌天大謊。
如今他的身份卻叫人識破了,還不知道葉慕辰會不會回去向衆人挑明。
鎮國将軍府原本就與皇家的關系極為微妙,此刻多了他這一個籌碼,不知道父皇會怎樣為難,崖涘又會怎樣覺得難堪。
崖涘畢竟是九嶷山弟子,又是現任國師的傳人,替他瞞下了仙閣與朝堂……不知道回頭葉慕辰會不會令他難堪。
“葉慕辰,”南廣和迷迷糊糊間,小心地、輕輕地扯了一下葉慕辰的袖口,低聲哀求道:“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出去?”
葉慕辰正忙着搖橹,袖口忽然如被一只奶貓叼了般動了動。
他忙低頭看了一眼。“唔?”
他沒反應過來。
南廣和卻以為葉慕辰在裝傻,畢竟印象中葉慕辰一向又冷淡又精明,标志性的葉家單眼皮一撩,看人的眼神銳利的像刀子一樣。
南廣和頓了頓,鼓起全身僅剩的勇氣,小臉兒煞白,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他緊緊扣住手中的絲袖,緊張地聲線都有些發顫,下意識怯怯地擡眼看向這位長他五歲的鎮國将軍。忍不住向眼前這個冷面煞星哀求道:“葉慕辰……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訴別人?”
他便是這般想自己的。
葉慕辰心中咯噔一下。緩緩地,從滿頭滿腦充斥的歡喜中清醒過來。一時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心口有處最柔軟的地方,泛起的味道又酸又苦。不斷地冒着泡泡。
——和自己在一起,就令這人如此不安嗎?
“殿下,”葉慕辰聽見自己澀聲回道:“臣什麽都不要。”
頓了片刻,他又加重語氣,緩緩道:“你放心,臣誰都不會說,今日之事,臣會一輩子爛在肚子裏。”
葉慕辰低頭,見南廣和一雙丹鳳眼裏仍寫滿猶豫,纖長的睫毛不住輕顫,在鼻翼投下一大片陰影。
此刻的小殿下,再也沒了春日宮宴時那種折扇遮面抿嘴輕笑的優雅模樣,也不複昔日每次于宮中匆匆會面時那人朱衣金冠傲然向他擡起下巴的睥睨神态。整個人在他懷中縮成一團,驚惶如一只叫暴雨打濕了翅膀又獨自被遺棄在荒原的小雀兒。
葉慕辰只覺得心中一痛,轟隆,熱血盡數湧向頭顱。他幹脆利落地擱下手中的船撸,右手二指一并,向天起誓。
“蒼天在上,厚土為證!若我葉慕辰将今日之事洩露一個字,就叫我五雷轟頂、萬箭穿心、馬蹄分屍,死後不得葬身之所!”
大隋雖以武功立國,卻以文治世,最重葬儀。
葉慕辰又是常年帶兵打仗的将軍。于他而言,萬箭穿心、馬蹄分屍,實在是最惡毒不過的咒語。
南廣和不料他如此較真,一時又困窘又難堪。可是他不能也不忍開口告訴他,他其實……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只是這話傷人的很。
南廣和自忖說不出口,只得死死揪住葉慕辰的袖子,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磋磨,活像跟那只袖子有生死大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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