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口角

葉慕辰何等樣的精明角色!哪怕此刻春色上頭, 被南廣和這擱在心窩子的狠狠一刀子戳完,也陡然間冷靜下來。

他兀自發完誓,然後低頭看了眼南廣和的臉色, 一眼就看穿那人其實并不信他。之所以不說, 僅僅是顧及他那層俊俏的面皮。——雖然他俊俏的面皮, 也快讓這位鬧心的小殿下給扯完了!如同這只被小殿下反複磋磨蹂/躏的慘兮兮的袖子一般。

葉慕辰心中那股酸水往上湧的更厲害了,鼓鼓漲漲的, 不由得醋海掀起了滔天怒波。

他喉口叫這怒氣兼酸氣一激,不由放下臉,冷聲問道:“若是那位國師首徒, 崖涘肯發這毒誓, 殿下你是不是立刻就信了?”

見南廣和埋頭裝死,胸中那股酸氣一個激蕩,不由得更加怒了。

葉慕辰只聽見自己冷笑了一聲。

“不, 臣說錯了, 若換了是崖涘,恐怕不需要他發誓, 殿下立刻就信了對吧?”

……他的确不需要崖涘發誓。再說修仙之人活個三五百年稀松平常, 不知道五雷轟頂、萬箭穿心、馬蹄分屍這些凡人武将最悲慘的遭遇, 于國師山白衣飄飄的道長們而言是否有威脅力。

南廣和不知如何回應,心下愈發焦灼。他能敏銳察覺到葉慕辰生氣了,卻不太明白為什麽。想着也許是因為自個兒不願意信任他?

但這一切與崖涘有什麽關系?

此時的南廣和尚且不知道葉慕辰是想起了先前在畫舫中與人拼酒時, 趁着湖面東風在迎面而來的話語中捕捉到了那一耳朵“……孤叫崖涘滅了你”。

先前葉慕辰拿南廣和不當回事兒, 只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嬌裏嬌氣,自然愛誰誰, 平日裏躲這位小殿下如避洪水猛獸。但眼下既然動了心,一向霸道習慣了說一不二的葉小将軍瞬間便覺得, 這人今後只能是他的!他瞧上的人,心心念念不信任他,卻肯惦記、肯信任另外一個男人,這事兒果然糟糕透頂!果然不能容忍!

是以葉小将軍這口後知後覺的老酸醋,從胸腔咕嘟嘟泛濫至喉嚨口,劈頭蓋臉。恰正似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仿若黃河泛濫,一發而不可收拾。

直噴的南廣和一臉懵懂。

南廣和惶惶然瞥了他一眼,見葉慕辰氣的俊臉發白,整個人更加瑟縮了。“也,也不是……”他支支吾吾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難堪地将整張臉埋在葉慕辰袖子裏。

“……崖涘他早就知道了嘛!”

葉慕辰:……

葉慕辰聽了想投湖!

他咬牙切齒地惡狠狠地盯着埋在自己袖子下裝死的某人,心中又是憤慨又是嫉妒,簡直怒發沖冠。

作為今年十六歲第一次春/心萌動的少年将軍,葉慕辰在這方面的經驗簡直一片空白,只覺得先前灌入肚皮內的那十幾壇陳年百花釀實在燒的厲害。

他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少年郎雙頰氣的紅暈薄薄一層。

劍眉高挑,薄唇輕啓。冷飕飕一笑。“他早就知道了!……崖涘知道了,你什麽都不怕。臣知道了,你就要拿東西來換。那好啊,臣今年一十六歲,尚未娶妻,也沒定親,要不殿下你就嫁給臣吧!“葉慕辰越說越順溜,薄唇挂着一抹譏笑。惡狠狠道:“反正也沒人知道你是個假公主,殿下你不如就随了臣。待成婚後,臣自然恪守禮法與你舉案齊眉,就連外場臣都替你兜着。論起來,西京葉侯府才是大隋開國三十六諸侯之首,臣如今襲了爵,臣這身份算不得辱沒了殿下吧?!“南廣和瑟縮了一下,整個人抖的就像湖面上的鹌鹑。大隋開國三十六諸侯之子……他想起了王青霄。和父皇那道看似蠻橫無理的旨意。——父皇曾暴怒下令,在他平安脫離仙閣掌控之前,三十六諸侯之子皆不可成婚。

難道,父皇竟是打算賠上三十六諸侯,以及大隋朝皇室的所有,替他與龐然大物仙閣博得一線生機嗎?

那一瞬間,南廣和遍體生寒。臉色如雪般煞白。體內氣息隐隐然有數道竄入經脈,一陣如火燒,一陣如冰泉灌頂,又仿若大風刺入骨髓縫隙。

可惜葉慕辰此刻被嫉妒沖昏了頭腦,完全沒察覺到南廣和的異常。見他始終不說話,葉慕辰愈發氣急,變本加厲地冷聲嘲諷。

“怎麽,不願意?不是殿下你剛才說的,臣要什麽,你都答應。臣方才救了你一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這不為過吧?說不定陛下和貴妃娘娘還樂見其成呢!“南廣和見他巴拉巴拉一點容讓的意思都沒有,咄咄逼人,只覺得他句句話都戳着人心窩子。

南廣和心中又羞又氣,又想着從小到大除了今兒個吃了個大虧,當真從來沒見過誰這樣與他發脾氣。肉身與靈魂撕裂的苦楚糅雜在一處,令廣和心下那委屈如同積壓數年的江水,一瞬間決了堤。

哇地一聲,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葉慕辰:……

葉慕辰叫他這一哭,突然間就像啞了火的炮彈,被當街澆了洗腳水的流浪漢,瞬間心裏什麽脾氣都沒了。

就此丢盔棄甲。

他懊惱地想,怎麽會這樣呢,明明好不容易才将人哄好,怎麽一不小心就又把人給弄哭了?!

——如何伺候好這位傲嬌的奶貓似的小殿下,不将人弄哭……就從這一刻起,從此成了深埋于小葉将軍的心病。苦于一直不得其法,很是苦悶。

此乃後話。

眼下年少的葉慕辰措手不及,只得手忙腳亂地開始向小殿下投降。

又憋着一口氣,暗恨自己方才将話說的太狠,地痞流氓似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鎮日和李羅那些勳貴子弟們厮混在一起,果然智力下降,行事昏聩!

他僵了僵手腳,不敢硬生生扯出那只早被蹂/躏的不成樣子的袖子,只得板着臉僵硬道:“你……你別說不過我,就開始哭!“完了!

又說錯話了!

話一出口,葉慕辰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果然,懷中的南廣和頓了頓,然後……哭聲更大了。

葉慕辰從十歲從軍,又冷又硬啃一口能掉下冰屑子的饅頭啃過,鳥不拉屎翻遍三裏鹽堿地一口可飲的水都找不到的荒漠走過,軍營中無數光膀子四處遛鳥的世家子弟見了不知多少遍,所歷坎坷不可謂不多,只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時懷中這般磨人的!

打又打不得,罵……顯然更不能罵,一罵就哭。

葉慕辰叫他哭的,都慫了。

南廣和哭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氣都接不上來,又全身沒力氣,先前中了迷藥的後勁兒還沒徹底緩過來。

此時情緒激蕩的厲害,只恨不得将今日所受的所有委屈都發洩出來,起先還是叫葉慕辰氣的,下不來臺,到後來又亂七八糟地想着,自己堂堂一國太子,唯一的皇嗣繼承人,鎮日裏不男不女,今兒還叫一個身份低賤的腌臜賊人扯了褲子,真恨不得死在這裏才好!

為什麽偏偏還要叫這個煞星救了!

救了後還以此要挾,要自己一個堂堂男兒嫁給他為妻!

南廣和委屈的,恨不得立時立刻死在這裏。

完全忘了葉慕辰為了安撫他,又是抱又是哄,還剛發了毒誓。

千頭萬緒,最後歸結于對自己的悔恨。

這巨大的悔恨如同一個看不見邊界的陰影,沉沉地籠罩在他眼前,令他絕望又害怕,下意識想抓住什麽。

霞光漸漸從天邊冒出一點影子來。

兩人在湖上僵持許久,像是時光被定格了一般。

與此同時,崖涘在審訊完胡須男後直奔朱雀大街角落的悅來客棧總舵,不料翻遍一座樓,卻連殿下的衣角都找不到寸絲半縷。

也怪崖涘本是修道之人,于鬧市紅塵不熟,于人情世故更是茫然。

他記得悅來客棧總舵,是因為在西京的輿圖上見過。但是七夕節悅來客棧在大明湖畔出租畫舫游湖一事,就完全不在他的所知曉的範圍內了。

崖涘無奈,再次動用秘法,掐指計算小殿下的方位所在。

不料掐指算了三次,小殿下身邊都有另外一道極為霸道的紫色籠罩。

小殿下本為皇子,不得已遮掩身份扮為女裝,但其氣息仍是紫色,只是稍為妖異些,是一道極其明亮的透出橙色星光的紫色光息。

但此刻繞在小殿下周圍的另一道紫氣,顏色極為醇厚,煙霧一般,遮掩住了殿下的氣息。

崖涘心中訝異。

他随師修行二十年,從未算錯過凡人命數。即便貴為帝王,也不該有如此奇特的相互纏繞的兩道紫氣才是!

何況隋帝只有一子,那另外一道紫氣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別國帝君白龍魚服,悄悄進了西京?可即便如此,也不該與小殿下的互相糾纏才是。最多井水不犯河水,倆倆相望,各自相安無事。

可嘆崖涘空有一身法術,卻不可施為。

所幸今日恰逢七夕,客棧內許多閑人坐着喝酒取樂,有人嘴快,就說出了大明湖畔租條悅來客棧游船的樂子。

崖涘在一旁恰好聽見,也顧不上遮掩身份,匆匆就往大明湖趕來。

不料,千算萬算,等他趕來的時候卻恰好見到了葉慕辰懷裏摟着小殿下坐在船頭搖橹的情景。

那兩人相互依偎着,一個哭,一個笨拙地哄,一眼望過去就知道小殿下已經洩了底。

南廣和陷在迷亂中不自查,崖涘卻是一目了然,眼下那位年少的小将軍分明已經對殿下生了情意。

不是君臣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

而是……對待心愛之人那種,慎之又慎、珍重至極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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