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色授

葉慕辰叫廣和左一聲崖涘、右一口崖涘, 直氣的胸口都疼。一時沒留意,手下力道略大了些,便狠狠捏痛了手中牽着的小人兒。

“哎呀呀……!”南廣和吃痛大叫。

據說, 魂體感受力遠勝于色身。倘若色身覺得微癢, 魂體就已經疼到滿地打滾了。葉慕辰這惱羞成怒的一捏, 足以令小殿下魂體疼痛的突破天際!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都不足以形容這般痛楚。

葉慕辰自幼習武,膂力驚人。這一捏,南廣和險些沒疼的魂體走形。他龇牙咧嘴抽出手, 抖了半天, 魂魄如水波般隐在鶴衣大氅內波動不休。

足足過了一盞茶時候,南廣和才險險地緩過來。他立即繃緊小臉,打掉葉慕辰的大手, 滿心不悅道:“小葉侯你做什麽?!”

“……”葉慕辰語塞, 面色驚惶無比。他手足無措地蹲下身,想要安撫那人。南廣和卻不理他, 悶悶地轉過去, 死活不肯讓他再次牽手。

葉慕辰窘迫的簡直無地自容, 不曉得如何告訴這位尚未開竅的小殿下,他方才的反應實則是因為愛極了他。在一個愛慕他的男兒面前,如何能夠這樣反複地、親密地提起另一人。

他想告訴那個嬌嬌的小少年, 他只是……不甘心啊!

又窘, 又心疼,又不甘心給情敵比下去。

結果卻反而令那個嬌嬌的小少年, 更加地厭惡他了。絕色無雙的眉眼間滿是嫌棄。一點朱唇緊抿,嘴角下撇, 像極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十六歲的少年将軍此前從未有過這樣手足無措的窘迫時刻。仿佛于寒冬臘月,他全身衣裳都叫敵軍扒光了,然後兜頭倒下一大桶雪水,咯吱咯吱,在他腦殼上迅即結成了冰塊。小殿下這副表情,凍僵了他一顆初次萌生的春心。

在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遭遇心上人嫌棄過的少年心,更脆弱的了!

葉慕辰沉默半晌,方才緩緩地收回滞在虛空中的雙手,扶膝起身。他暗自嘲笑了一聲,笑自個兒癡心妄想,興許南氏皇族只是眼下迫于無奈,隐瞞殿下真實性別,待仙閣那頭風波過去了,隋帝便昭告天下替眼前這人恢複皇子身份。

待那時,這人便是當朝皇族唯一子嗣,是帝位名正言順的唯一承嗣者。

一朝冠冕加身,便高高在上,貴為大隋朝帝君。

他這點子可笑可鄙的心思,落在這人眼中,還不定怎樣惡心呢!

葉慕辰一念及此,只覺得心中絞痛,再不能夠直面今夜進宮赴宴之前的自個兒的那點小歡喜。

他将方才收回的手虛握成拳,負手于後,手背捏的青筋暴跳。他竭力按捺下心中痛楚,也不去看那邊廂的南廣和,只扭頭悶悶地道:“殿下……先前在畫舫上,是臣不對。”

南廣和:……

南廣和聞言,努力回憶了一番先前船上兩人争吵的畫面。

那件事,他氣早下去了。

先前他一睜眼,發現手腳無處着力,全身輕飄飄的。最可怕的是腳下還叫一株野柳樹絆住,無論怎樣使力氣,都逃脫不得。他惶惑地四處張望,七夕節的大明湖畔游人如織燈火輝煌,卻無一人可以瞧見他。

他呼喊,叫喚,拼命想求救。

可是偌大的西京,天地間夜色中仿若只剩下了他一個形單影只,孤魂野鬼般飄零于水畔。年少的南廣和殿下心中憂急恐懼,眼巴巴地盼了一個多時辰,這才好不容易見到了一個堪稱熟人的救星!

在見到葉慕辰那一瞬間,南廣和激動又自持,按捺性子,這才驕矜地輕輕地扯了一下葉慕辰。然後,葉慕辰果然不負所托,成功地看見了他!不止看見了他,還能替他找出一件可護住魂體使其凝聚成形的鶴氅,令他此刻能坦然站立于天地間,沐浴在月華與滿街燈火輝煌之中……如此想來,哎,算了,捏疼小手兒算什麽。

這人還接連兩次救了他呢!

南廣和一向自認脾氣極好,此刻見葉慕辰神色不對,語聲落寞。怕被誤會自家是個愛使小性兒的人,連忙軟聲認錯。“不,先前孤也有錯,不該不信任你。小葉侯……”

“喚臣小葉将軍。”

葉慕辰打斷他,随即略偏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補充了一句。“殿下從前就很喜歡這樣稱呼臣。”

“你居然還記得!”南廣和立刻被他帶偏了。“你那時候經常帶理不睬的,孤還以為,你不喜歡這個稱呼。”

喜歡!喜歡的不得了!

葉慕辰垂目不語,嘴角微微上揚。

南廣和卻沒發現,還兀自在高興地說道:“那時候是孤年紀小,分不清校尉和将軍,也不知道如何稱呼你和老葉将軍。就想着,叫你小葉将軍,好像也沒錯,誰知道你不喜歡。事後母妃還批評了孤一頓。”

他說着說着,又軟又糯的聲音就低下去了,丹鳳眼兒眼角微微下垂,亮晶晶的光也看不見了。顯得有些委屈。

這小東西,估計生來就是折磨他的!

葉慕辰再次在心中哀嘆了一聲,嗚呼哀哉,天要亡我葉慕辰!

手卻下意識地已經跑到那小東西的臉上去了,輕柔地撫摸小東西裏眼角,語氣溫柔至極。“沒有,臣……很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啊!

恨不得天天捂在心口,灌在耳朵裏,就連今夜的夏風裏都是那一聲聲又軟又糯的,小葉将軍。

最好,能改口喚他小慕哥哥。

葉慕辰這樣子一想,身下就覺得有些異樣。

他大驚失色,一面暗自唾棄自己沒出息,太過猥瑣;一面又忍不住,輕輕撫摸那人的眉眼,從眼角一路下滑……

好容易最後剎住車,在南廣和逐漸變得詫異的目光裏,最後只克制地捏了捏他的小臉。“還是有些涼,咱們快些回府吧!”

“不要!”南廣和打開他的手,嘟起淡粉色花瓣似的唇,越發玉雪可愛皎皎然如同一個從畫卷中走入凡塵的小童子。青絲微揚,絕色無雙。

葉慕辰:……

小葉将軍心裏尴尬極了。他雙腿微分,只得站在原處不動。

從頭發絲兒到腳趾都冒出春情的這個家夥,僅僅一聲腦海裏憑空冒出來的稱呼就硬了的這個蠢貨……絕對不是自己!

葉慕辰後知後覺地想起方才南廣和的反應,待行動自如了,忙快步追上人,拉着那人小手連聲再次道歉。“對不起,臣是個武夫,下手沒有分寸。”

他此刻十分窘迫,懊惱至極。“方才,捏痛你了沒有?”

越是想在心上人面前表情的潇灑,結果表現出來越笨拙。

簡直丢臉死了!

“唔,”南廣和的小臉兒繃不住了,瞧着他緊張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笑。“算了,我地位比你高,心懷就該比你寬廣些。所以我決定……原諒你啦!”他說着朝葉慕辰勾了勾小指頭。

葉慕辰忙順手牽上。

夏風微涼,十六歲的葉慕辰心裏一陣冷一陣熱。此刻沒有百花釀,也沒有灼熱的風,但他心裏頭卻像孕育着一團熱烈的火焰,劈裏啪啦,燒的他整個人都輕飄飄地浮動了。

他小心翼翼牽着心上人的手,一步步穿過朱雀大街往回走。

許多個日夜,當時兩人路過的一切美景,那夜朱雀大街上璀璨如星河的花燈、摩肩擦踵跳着腳去勾燈謎的孩童、潔白幕離輕飄香味襲人的仕女美婢……甚至于那夜大明湖畔的垂柳與星光,都深深烙印在葉慕辰的腦海裏。最後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個小人兒的一颦一笑,勾勒出一幅最盛大的七夕夏宴圖。

九年後,某夜葉慕辰獨自在燈下讀古卷,見到一句話“色授魂與,尤勝于颠倒衣裳矣”……他用指甲點住那一句,眼裏帶着悵惘的懷念的笑容,唇角微揚。

只嘆當時已惘然。惟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注】那夜,葉慕辰牽着用法衣鶴氅裹住魂體的南廣和殿下,一步三回頭,沿着熱鬧的朱雀大街将市井裏弄的繁華景象看了個夠兒。

也虧得南廣和第一次出宮見民間七夕節景象,絲毫瞧不出眼下由于自個兒的關系,已經禁嚴趕走了許多吞焰火耍大刀的江湖藝人。

他興致勃勃地攀着葉慕辰的胳膊,手裏提着一盞六角花燈,花燈上手繪着大隋朝第一位鳳族皇後從神降到坐鎮後宮的故事,是連片兒的。

風一吹,花燈六面的畫卷就活了。

人物栩栩如生,就連那女子手執一枝娑婆沙華的笑顏都刻畫的纖毫畢現。

南廣和雖是男子,卻也愛這些精巧玩意兒。十來年的深宮教養,令他對于這些彩繪衣飾頗有一些心得。

他手點着花燈上的娑婆沙華,笑吟吟對葉慕辰道,“這支娑婆沙華居然是鮮紅色的。這手藝人估計見的娑婆沙華不多,不知道這種紅色的花朵最是兇性,別號血娑婆。花朵赤色如血珠,像一串串血珠滴落,宮中從不種植這種顏色的娑婆沙華。”

葉慕辰也笑着低頭看他。

“這種燈,民間叫做走馬燈。貧寒人家哪有親眼見過這種珍貴花木的,以為紅色的便是好。今兒過節,讨個喜慶罷了。”

南廣和轉念一想,不由得取笑道:“那賣花燈的不知,難道小葉将軍你也不知?分明是你看中了這執花女子美麗!”

……沒有殿下你美!

葉慕辰偷偷地在心裏加了一句。

但他面上慣常的冷淡,只是語氣平和溫柔了許多。

那低頭溫柔軟語哄着南廣和的模樣,若是叫李羅張黎那幫混蛋見了,肯定要揉眼睛,大喊着見鬼了!

葉慕辰勾着南廣和殿下的小手,一路走走停停,買了許多零碎小玩意兒。

到最後手裏拿不下了,抱了滿懷,只能用小指勾着南廣和,一寸寸挪到了葉府門口。

葉府老太太仍在宮中赴宴,侯府門口只有個搖着蒲扇斜靠在門前石獅子上打盹的老仆。見葉慕辰領了個人回來,雖然瞧不見面目,從那鶴氅上卻判斷出是個非富即貴的客人。又見那鶴氅料子絲滑異常,比蠶絲還要輕薄,叫自家小少爺千嬌萬寵地領着。

七月裏的天氣,那老仆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疊丢下蒲扇跑過來給兩人見禮。

葉慕辰蹙眉。

祖母管家這些年,家中仆厮越發放肆了,一點兒規矩都沒。

南廣和卻好奇地仰起頭,甩脫葉慕辰的手指頭,停下腳步仔細打量鎮國将軍府門口的匾額。

“這些年沒來了,這匾額還是如此氣派!孤記得,小時候來這裏,孤只有這石獅子一半兒高,踮腳才能夠到那獅子脖子下的鈴铛。”

葉慕辰:……那一點兒剛冒起來的火氣瞬間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惟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注】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謝》【佳節賀歲篇】借柳永一句,放辰辰與和和與各位小可愛們一道賞燈。惟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歡迎點擊,歡迎收藏,天地不崩,日更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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